近来常常怅惘,甚至容易伤感。兴许是上了一定年纪的缘故。最叫我莫名的是在梦中落泪,那时母亲总站在我的身边替我抹泪,佝偻的身形在眼前晃动,时常是那绵绵的泪水,在醒来时浸湿了我的枕巾。 许多愧悔的往事,大概于平静生活中才能被记起…… 母亲一生生了我们六个孩子,她40多岁开始守寡,那时正是困难时期,我有时把半怀蒸熟的山芋揣在怀里带回家,她躺在病榻上,眼中闪出嶙峋的光,用枯肿的手指拣出两片送进口中,就再也不忍吃了,她说:“孩子,你的命比我重要,快吃了保命吧。”我在心里说:妈妈,你能活到享福的那天的…… 许多日子过去了,母亲没有享到福。她只把愿望埋在心底:希望过上好日子那一天;希望我们的房子换上新顶,不再漏雨;希望吃到一顿猪肉;希望她的六个孩子为她养老送终……可惜希望尚在她心头打转,“文革”开始了,记得有次她因替我保存了几本旧书,被红卫兵揪到烈日下站了半天,头上顶着一盆水,脚下踩着一堆砖,稍有闪失,就会遭打,她咬着牙坚持过来了,后来她常对我说:“我当时心里只想着一桩事,希望我儿子将来成材呀。” 老天不公平。她的希望并末实现:儿子不算成材,六个孩子竟无一人为她送终…… 后来,我结识了现在的妻,她是当年的上海知青,母亲不敢奢望一个穷苦的农家孩子能娶大都市姑娘,觉得我是让豹子胆撑昏了头,等到梦想成真,她激动得几夜没有合眼,,半夜里起来收拾屋子,一直忙到第二天傍晚,等我的“仙女”降临。后又听说妻的母亲从香港来与她会面,她不知如何是好?直愣愣的坐在那老旧的镜框前摆弄衣襟,用清水把自己的头发抹得晶光晶光,从早到晚不停地跑到村口张望……母亲生平极为节俭,她平时炒菜放香油总是用酒钟量量,而我们办喜事那天,她居然把邻居的油罐都借来了。如今,每当我与妻、儿一起相聚享受天伦之乐,我的心总还是一阵阵发酸。 80年代初,我们搬进城里,生活开始好转,就常想把她接到城里来过几天太平日子,但每回她来没两天就回老家了,她说城里人规矩太多,生活太侈,她不习惯,有一年我们的老屋终于扒了,换了新房,母亲仍到自己住的一间仓屋里,安上一张用板凳支撑的破床,上面铺上些稻草和年久的碎絮,夜里她一个在他屋里住着,自已跟自己唠叨:“等我那小儿子成家了,我就瞑目了。”我曾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她说:“傻孩子你哪懂?我一个拖拖拉拉的老太婆,把正屋弄得乱糟糟,哪个丫头还愿上我家来……” 母亲过上了“打游击”式的流荡生活,是在我们六个孩子各自成家之后,记得我病愈时去农村看她,她正被“摊派”在我的一个弟弟家过日子,弟弟夫妇为自己生计都赶集做生意去了,把她一个人锁在屋里,她见到我到来隔着门缝用嘶哑的声音喊我的名字,我在门缝外见她已相当衰老,柱着棍仍颤颤巍巍,干皱的脸上已失去了一切表情…… 这是我见到她最后的一面,且是隔着门缝。 已是好些个年头过去了,总还是常常想到母亲。想起来世上不公平处到底只有无私和自私并存的血缘最为重要,人都说上辈对下辈都是一片甘心,而下辈对上辈总是大相径庭。其实世上本无“不孝”二字,有的只是一代人和另一代人之间的比较。 我自己的孩子也已经大了,我真怕他走我们自己的老路…… 作者 刘湘如笔名老象,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代表作有长篇小说《美人坡》《风尘误》《朱熹别传》,散文集《星月念》《淮上风情》《十部芳草》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