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斜（qia，阳平）瓜”吗？其形扁扁圆圆，荸荠状，大的如木桶，小的似面盆，表层有一些凹槽，或光滑或粗糙。初为青色，成熟后色棕而近红。你说，这不是南瓜吗？没错，但它只是南瓜的一种。斜瓜之外，拉瓜和霸瓜，一族三门，被统称为南瓜。拉瓜弯弯长长，有一个麻花机一样的大肚子，有一段无囊无子的实心段子。霸瓜的形体介于斜瓜和拉瓜之间，瓜蒂这端，有斜瓜的大肚子，连接瓜藤的那端，有拉瓜的细而长，盈手可握。这三种瓜虽形状各异，但吃起来并无多大区别，拉瓜肉质板实，霸瓜次之，斜瓜再次。

斜瓜是南瓜里的大部队。记忆里，每到仲春，母亲便在一片空地的中间，在早已翻晒过、施过肥的一溜直线上，播下瓜种。播瓜种的时候，母亲低着头，不和别人说话，不管是谁，一概不理；据说，开口说了话，这瓜种会被鸟雀刨开土层吃掉。待瓜秧子长出来，有了藤，母亲就把它们分别捋向两边；只一个多月，便藤牵蔓绕。早晨，硕大的瓜叶上，露珠晶莹，恰如长在池塘里的荷叶，既壮观，又温婉。五、六月份，是南瓜开花的时候，金黄的喇叭花，把花蕊围在喇叭的底部。花蕊有雌雄之分。后来知道，南瓜都可以经过昆虫同体授粉，但幼时，有一件工作，却是我和大人抢着做的事情——掐一朵雄花，去除外围花壳，取出花蕊，将其塞入雌花的蕊中——外婆称这叫“逗”瓜。前天想起这个事情的时候，我还打电话给我八十多岁的婶婶，请教她这瓜到底要不要“逗”。她说：不“逗”也行，“逗”了更好，能结得大些。“逗”斜瓜和霸瓜容易，因为它们多长在平地，“逗”拉瓜就比较麻烦了，拉瓜大多长在草堆或猪圈上，需要借助板凳垫脚或攀爬到上面，所以，妈妈或外婆“逗”拉瓜的时候，我常常仰着头，在一边看。

到小河边淘瓜种也很有意思。母亲做饭前拿两个斜瓜，洗净，再沿着瓜蒂和瓜结之间的对称线将瓜剖开，掏出瓜囊，她继续切瓜，叫我从瓜囊里挑出瓜种。瓜囊留下喂猪，瓜种得到河边淘洗干净，这自然也是我的事儿了。在河边淘洗瓜种的时候，许多鱼儿都视瓜种为美食，目中无人地冲进我的淘箩，我将淘箩提起，它们便成了我的猎物。再把淘箩沉入水中，鱼们虽有所收敛，但经不住诱惑，又游进来，再提，每次都能捉到三五条、七八条不等的小孱鱼，带回家，因数量少吃不起来，外婆就把它们在火叉上烫一烫，给猫解馋。

现在超市里卖的南瓜饼，有点儿南瓜的味道，有植入的甜，米粉、干面是主要成分。在餐桌上遇到这道菜，我不免想起小时候母亲做斜瓜饼的情形。选又大又红的斜瓜，洗净剖开去囊后，用干净的蛤蜊壳，将瓜肉逐层刮成瓜泥，装入盆中，加入葱、姜、再加入比瓜泥数量略少的面粉，拌匀后做成茶杯盖大小的饼子，文火细烤，吃起来，香甜酥软。没错，饥饿是最好的调味品，但即便现在，能用这种方法做出的瓜饼，也是难得一尝的农家美食。

斜瓜给过我许多童年之乐，也曾让我伤心之极。自家自留地里，长出一大堆的斜瓜，集体也长，长了分给各家。早上南瓜粥，晚上南瓜菜，中午南瓜饭。母亲把瓜多米少的饭端上桌子，我却不肯动筷子，经不住催促，吃几口，竟然哗啦啦地吐了一地。然后想“坚决”不吃，却“坚决”不起来，因为当时家里能吃的东西，基本上是除了斜瓜还是斜瓜，含泪欲滴强吞瓜，充饥营养全靠它。七八岁的我，骨瘦如柴，却吃出了一个腆在前面的“斜瓜肚子”。不仅是我，那时候，小伙伴中绰号“二斜瓜”“三斜瓜”的，大有人在，他们都有和我大体相似的形体特征。我爷爷个儿一米七六，我爸爸和我叔叔比爷爷还要高出一些，我只有一米七不足，不知这和小时候斜瓜吃得太多有没有关系。

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开始，有二十余年的时间，除了在婶婶家吃过几回瓜饼，斜瓜从我的餐桌上消失。但一次单位组织体检，我被查出血糖偏高，询问做医生的朋友，该如何调节饮食。朋友开出的饮食适宜一二三中，竟然有南瓜。于是，这久别的故知，又和我相逢在人生的秋季。在老家的时候，南瓜成熟后，我到乡下“扫荡”，总要背回不少，从秋天吃到冬天。当年的主食，一经成为辅食，那感觉，也从厌物变成爱物，“食疗”的感觉，极好。现在，回归六百年前的姑苏老家，我嫌从乡下向城里“搬运”不便，便每天到农贸市场，花两三元买切下的一段拉瓜，电饭煲煮饭时一同放进锅里，饭香瓜熟，竟吃瓜成瘾，以致血糖基本正常了，还一日不可或缺。瓜段子中亦常常带有瓜囊，我把里面的瓜子挑出，淘洗后放阳台上晾晒，积少成多，攒成厚厚实实的一盘，在锅上炒熟，凉透，用密封的瓶子装入，休闲时拿出一些嗑嗑，唇齿留香间，还提供了身体所必需的多种”微量元素”。

斜瓜在内的所有南瓜，口感差异常常很大，有的又糯又甜，有的食之无味。记得当年母亲吃到不好吃的瓜，会说这是被水伤了的。水伤和地势有关，但主要是雨水过多，日照不足。没有贮入充足的阳光的精华，这瓜之不受待见，也就在所难免了。对于一度存在过的对斜瓜的怨怼，现在想起来，我深有愧意，试想当时要是连斜瓜也没有，那岂不更加糟糕？让我们为生活祝福吧，愿明媚的阳光，给瓜、给瓜果蔬菜、给五谷万物，以最充足的滋养，让南瓜这一饱经沧桑的舶来品，成为大众生活的精彩点缀。

作者简介：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盐城市散文学会理事，著有散文随笔集《窗外》《雕刻心中的理想》，现居苏州木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