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H去世十多年后,我终于和因搬家而失去联系的H太太联系上了。
H比我大八岁,辞世时才64岁。谈起H,H太太道及一桩旧事:20世纪60年代,他们结婚不久,在村里种田。有一次,H上后山的树林里逛,不知沾上哪种树的毒液,回家后手臂长红斑,痒得要命。他赶紧去生产大队的医疗站求医。赤脚医生说是皮疹,开了抗过敏药物。H回家,按醫嘱服下一颗。次日,稍有好转,但还是痒。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下子吞下三颗,即正常剂量的三倍。事前,太太曾提出警告,说药不能乱吃,要先问医生。H说,还用问吗?多吃,药效增强,就好得快,这简单的道理,轮到你教我?结果是:H晕倒在地,吓得全家六神无主,赶去找赤脚医生,问要不要叫救护车把他送往县城医院。赤脚医生到家里来,把了脉搏,检查了血压,还查了书本,才说,不必,待药效过去就没事了。他卧床一天一夜才醒过来。
“他啊,一辈子就是这样。”H太太摇着头说。
和H太太告别,路上一直想着老友H的“简单加法”。她说得不错,H运用它可算得心应手。那一年,我33岁,他41岁,都在旧金山的中餐馆打工。仿佛约好了似的,一起患坐骨神经痛。他比我严重,走路才几分钟,就得蹲在人行道上歇气。我去看脊椎神经科医生,他不去,说另有窍门。原来,他实行土法的“四管齐下”:服成药“抗骨增生丸”;喝按中医所开方子煎的药;去唐人街的诊所请人针灸;贴“追风透骨膏药”。一个月以后,病情好转,他得意得不得了,对我说了好多次:想好得快,下药一定要加码。
中年以后,他变胖了,体重近100公斤。穿三件头西装在街上走,我指着他隆起的肚皮开玩笑。他说,你落伍了,这才是派头。不过,后来他部分地接受了减肥的理论。所谓“部分”,是指有所折中,比如,服“深海鱼肝油”相当灵活。有一次,他邀请我去他家,我问什么事。他说,太太和孩子去外州参加乡亲的婚礼,独自在家,没人啰唆,“咱来个吃翻天!”我哈哈笑了,骂他是头号吃货。于是,两个人吃牛排。他说,超市碰巧搞特惠,一下子买了三块。我看着三分熟的大块头牛排,每块重量超过一斤,连忙说,不行,对付不了。他说,怕个屁,看我。他把两块吃下以后,拿出一瓶鱼肝油,说,平日我吃三颗,今天六颗,把多吃的脂肪消灭掉。我哭笑不得。
吃大块肉的习惯,他维持到55岁。这时,心脏病来了,做了搭桥手术。出院以后,他指着被拿掉一根血管的右小腿对我说,不能不投降了。打这以后,严格减肥,吃得清淡,但惯性思维的马脚偶尔露出来。有一次,我和他在唐人街的咖啡馆,他看着玻璃柜里面的蛋挞,咽了口水。我说,来一块?他先是摇头,可是馋虫爬上来了。我去买了两个,说:“偶尔吃点无妨。”他说:“好!”吃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一片,拍进嘴里。我问是什么,他说是阿司匹林,可稀释血液,“为了保险,今天多服20毫克”。
H的心脏搭桥十年后,血管又塞了。这一次来不及做手术,在医院撒手西去。H的“简单加法”确实另类,这也许跟其爱好有关,他跟我一样喜欢写作——不同的是,我喜欢写散文随笔,他喜欢写诗。也许,诗人的思维比较另类吧。
如今想起这位到老不脱“本色”的诗人,我看到,他的“简单加法”式思维是从小在农村养成的,维持了一辈子——且任何变化,都没有动摇这幼稚、肤浅且害人的“一加一必大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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