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2009年开始在大学讲授现代文学史,一晃已过去十余年。每年的课内容虽然相似,讲法却略有变动,那是心得变化的缘故。这个过程也是我克服自己知识结构欠缺的过程,沉浸其间,慢慢修正自己的思想。因为时代差异,说清先前的遗迹,需花费一些力气。我上学时,课本里的作家多还在世,没有太多的隔世之感,但当我50岁后重返大学,发现青年人面对的研究对象与其所处的时代大异,中间隔着一道长长的深谷。于是也感到,以今天的思维简单对应旧事,多不得要领。只有意识到这是另一种语境里的人与文,而且需剥开前定的预设概念时,才知道要走的路径在什么地方。 民国是个混乱的时代,自然也是生态多样的年月。新的不断涌来,旧的还盘踞于文坛。新知识人与士大夫,平民与绅士,共产主义战士与自由主义者,交错于时光深处。于是,在撕裂的汉语里,美的灵光闪动,影子斑驳地映在精神的天幕上。汉语从来没有如此活跃,各种韵致都出现了:六朝之音与桐城之调,方言与翻译语,政党音符与大众之曲,都在街市里流动,叠印在不同群落的生命躯体里。那时候文学多的是寻找新路的冲动,也含国家独立与民族解放的呼喊。虽然其间不乏内倾的孤独之影,但都打开了各自的门。 民初后的文学是对现代学术思潮的一种呼应,学术与文学的关系从来没有如此之近。在处理那些文案时会发现,如果不了解学术史的渐进过程,那么对于许多现象的思考也是不足的。比如周氏兄弟的文学选择与章太炎的学术思想是一种衔接性的关系,内中有逻辑的一贯性。再比如我们思考京派文学,不能不了解帝京学人的新知识再造过程;传统的审美如何与现代性的元素互动,就有域外思潮的痕迹,需细细梳理才得其要义。我们看革命文学的兴起,马克思主义的传播的作用是显然的,但苏联传来的学说与德国的资源似乎不尽一致,左翼内部的分歧,其实也有知识来源不同的缠绕。所以,考察文学史也是在重审学术史。我们在鲁迅、郭沫若、茅盾、钱锺书的文本里,都能看到知识论与审美论的复杂纠葛,而这些,既有古典艺术的背景,也有现代思潮的沐浴,文学就是在这种缝隙里由小变大的。 有一位朋友曾说,民国文学多是反民国的,从《新青年》同人到左翼作家,无不如此。这其实也道出了彼时文学与学术的阶级性和差异性,怀疑主义与批判意识刺激了文学的生长。其实象牙塔人与十字街头的战士、大众文学与绅士文本,都不在一个层面,这里深层的因由需细细考量才能厘清。但在市井里流行的戏曲与通俗小说,有时是在阶级话语之外的,虽然叙述者有自己的阶层,但趣味则雅俗共赏,表现了人共有的情感。至于旧派诗人的写作,虽带着士大夫的痕迹,但在基本情感方式表达上延续了古今同有的情感。所以,民国文学既有政治性,也含非政治的政治性。政治进入流行文化,流行文化也修正了某些政治意识。 我自己是读那个时代的作品成长起来的,精神里未尝没有那些投影。如今回望旧有的文字,越发感到今人与前辈的距离。重温旧迹,不仅仅是知识论的需要,也并非没有价值观的熏陶。至于审美方面,那时的文学开启性的存在实在是多的。我们今天的许多诗文趣味都与其遗风有关。比如凝视当下而非逃离现实,走到民间社会向大众学习,以拿来主义精神面对各种遗产,都是前代人给我们的馈赠。自然,那些市井里的通俗文学和象牙塔里的历史之感也增添了新文学的维度。五四运动后的新文学是从荆棘里走出来的文学,其间有血迹,有痛楚,也多歌哭,甚至有的是以生命的代价凝成了旷世诗文。 艾略特认为研究文学不仅仅要注意那些伟大的作家,也要关注次要的作家,一国的文学的延续性保持了特定环境的生态,这是在回顾中才能显示出来的。诚哉斯言。环境纠缠着社会史、革命史和战争史的烟云,所以文学总是社会生活的反映,且是有益于世道人心的。对于那段时光里的人与事,不同时期的人们关注的侧重点不一,理想的是把握各种要点的平衡性。但我以为重要的是考察母语经验,为什么有的今天看来依旧闪闪发光,有的却沉睡于暗地?知识人的笔当从何处进入生活,写作的姿态影响阅读的快慰吗?因为文学是史的一种,自然要求客观,但叙述属于审美的叙述,它又是颇为主观的一种表达,那么文学史就不可避免地带有个性化特征。作家的作品五光十色,任何表述都难以穷尽其趣。要么是微言大义,要么点面兼顾形成自设的系统。我自己更看重审美独特性的捕捉,对眼前大量的材料,不必面面俱到。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既是史,亦为诗。其言简,而意绪深;其境幽,而灵思广。他不把话说尽,留有余地,给我们思考的空间。文学史写作也带有文学性,此中关系,本雅明曾有很好的论述,都可作为参照。 我将课堂讲义的一部分内容进行整理,曾以《民国文学十五讲》行世。但因为既无注释,内容又缺失多多,于是又进行了修订并增加了多个章节,打算再次出版。倘没有出版社与编辑的催促,这本修订的书稿不知要拖到何时。我是主张教学者要用自己的教材的,互相借鉴外还要独立表达自己的思想,这殊为重要。我的个体阅读经验的小结必然有一些缺点,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跋涉,倘能尽己身之力,传递出前人的热能,并延伸那曾时隐时现的路,则吾愿足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