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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梨树院”

时间:2023-05-07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杨建平 点击:

百花种种,我最喜梨花。我家的老宅里就有一棵梨树,梨花盛放时,满树白云飘飘,满院花影重重,是我童年最美好的记忆。到了秋天,挂满枝头的脆梨半红着脸,朝我摇头晃脑,至今想起,仍是垂涎三尺。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的陕塬,西周初期“分陕而治”的“陕”,就是这个陕塬。那块青色的“分陕石柱”,至今还在市里的博物馆做镇馆之宝呢。有历史学家认为,陕塬是华夏民族人文历史的“肚脐眼”,陕西就是因为在“陕塬以西”而得名的。高高的丘陵似乎像山,但登上去之后,却一马平川如平原。

陕塬人祖祖辈辈都住在一种叫“地坑院”的民居里。这种民居形制究竟始于何时,无从知晓,反正自打我记事起,老人们就说我家的院子已经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了。全村没有一间瓦房,全是在平地上挖一个四方形的深坑,再从深坑的截面横向掘进成圆拱形的土窑洞,以土坯或砖在窑洞的入口砌窗户和门,再在窑洞里用土坯砌火炕,这样就可以居住了。一个院子有十孔窑洞或十二孔窑洞,其中一孔是“门洞”:连接院内和院上的通道,人们进出院落,必须从门洞沿着斜坡上上下下。门洞里安装有大门和闭锁的机关,以防外人闯入。其他的窑洞则根据中国的阴阳八卦,分别确定为主窑(上房)、次窑、伙房、磨坊、厕所等;还会根据周围的风水,划分出一个院子的上下左右、尊卑主次,有所谓的动宅和静宅之分,细分之下还有西兑宅、南离宅、北坎宅、东震宅等。这里面的学问玄而又玄,只有村里的“先生”才说得清。

地坑院这种民居,就地取材,建设成本低;冬暖夏凉,运行成本低;黄泥一抹便焕然一新,维护成本低;门洞的大门紧闭,便可高枕无忧,安全系数高。不仅当地的老百姓喜欢、建筑学家惊叹,连外国人也经常来看个稀罕,如今已经是驰名海内外的热门旅游景点。

日本人对地坑院最为青睐,曾反复实地考察,将它称为“生土建筑”,认为它最节能。但这种建筑离不开两个关键的自然条件:一是土质,必须有厚厚的且结构稳定的白黏土,否则深挖洞后很难“百年无恙”;二是当地的年降水量不能太多,否则地坑院内的排水就会出问题。当然,地坑院也有缺点,那就是通风和采光条件不佳。

我家的老宅,是一个拥有十孔窑洞的地坑院。院里的那棵梨树枝繁叶茂,长出院落地平线好多,像一把高高撑起的巨伞,覆盖着院落的顶部。农村没有街道门牌,我家就被称为“梨树院”。“你是哪家的孩子?”“我是梨树院的孩子。”“你去哪里?”“我去梨树院。”这么一说,大家都明白了。

我就在这梨树院出生、长大,又在这里结婚、生子,院里的每个犄角旮旯,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夜里进出门洞、上茅房、喂猪、挑水、劈柴,啥都不耽误。至于村里每个院落的形状和位置,我也是烂熟于心,即使在夜里疯跑,也不会失足掉下去。

但对初来乍到的外地人来说,适应这样的环境相当不易。我上初中时,一个外地的知识分子到我们村教书,满村的地坑院,夜里走路堪称“险象环生”。为此,他专门买了一个手电筒照路,小心翼翼地前行。有天晚上大雨瓢泼,手电筒的照明效果不佳,他竟直挺挺地“走”下深宅大院,摔断了腰,自此回城疗养,再也没回来过。后来我进城上高中时又遇到他,提及这段往事,他立马摸着自己的腰说:“心有余悸,心有余悸啊!”

梨树院附近有全村唯一一块篮球场,全村就一个篮球,跟宝贝似的,我想摸一下都难。一天,我正在梨树下吃饭,忽然篮球“砰”的一声掉进我家的院子,我扔下筷子跑过去,抱起篮球一边拍一边笑。院子的沿口上围了许多人,他们大喊:“快把球扔上来!快把球扔上来!”我才不搭理他们,自顾自地玩儿。几个气急败坏的青年从门洞跑下来,一把抢走我手里的篮球,跑了。

此后,只要篮球场上有人打球,我就待在院子里盼着篮球掉下来。等了好久,篮球终于掉下来了,我赶紧把门洞的大门关上,然后捡起篮球玩儿,气得来拿球的青年一个劲儿地踹门……最后还是哥哥走出来,从我手里要过篮球,一甩手扔给院子沿口上的人。

还有一次,我正在院子里守株待“球”,篮球掉下来的时候碰到梨树的枝丫,几个来回之后竟然砸在我的头上。我不顾眼冒金星,抢着捡球玩,等球被人家取走,才龇着牙喊疼。奶奶一看,我头上起了大包,急忙拿筷子从香油瓶里蘸点香油涂在包上,那香气弥散开来,搞得我连连拱鼻子。

要说比香油还香的,当属每年春天那扑鼻的梨花香。从院里看,花伞如盖,花影斑驳,尤其是月光如水的夜晚,坐在院子里赏花,香气氤氲,使我醉眼蒙眬,遐思纷纷。从院外看,只见那锦簇花团似一大朵祥云飘在地平线上,如果是傍晚时分,院子里升起袅袅炊烟,蒸腾在朵朵梨花之间,加之有夕阳斜照,如梦如幻,海市蜃楼也不过如此。

儿时的我特别爱吃梨,而且只吃自家树上的梨,别人家的梨不脆、不甜、汁少、肉粗。秋天的中午,我一丝不挂地坐在树下的小板凳上大口吃梨,梨汁顺着嘴角和手指流下,苍蝇趁机偷袭,我一边吃梨一边驱赶苍蝇,嘴里还念念有词:“这些死苍蝇,为什么老吃我?难道是我身上的肉香?”奶奶见状,拿着大蒲扇来帮我驱赶。

一次,围攻我的苍蝇里混进了马蜂,我在驱赶苍蝇时惹恼了它,蜇得我扔掉梨子哇哇大哭。妈妈跑过来问我咋了,我只说屁股疼,妈妈一看,原来小屁股已经肿胀。奶奶一边大骂“马蜂坏蛋”,一遍拿缝衣服的针挑肿胀处的毒刺,我疼得又踢又打。挑完毒刺,又用肥皂水洗了洗,这才算消停。

由于爸爸在外地教书,很少回家,我对他有陌生感。一天晚上,全家人正围坐在梨树下吃饭,爸爸回来了,我赶忙躲在奶奶怀里,远远地看着他说话。和大人聊完正事,又问了问哥哥的学习情况,他就开始逗我:“你和谁最亲?”我指指妈妈。“还和谁亲?”我又指指奶奶。“还和谁亲?”我再指指哥哥。“还有呢?”我不吭声了,也不指了。这时,爸爸拿起自己的挎包,掏出一种水果说:“我这里有香蕉,谁和我亲,就给谁吃。”我一头拱进奶奶怀里,也不肯接妈妈递给我的香蕉。最后,还是奶奶替我接了香蕉,把我抱进屋,又让我躲在被窝里偷偷吃……

上学后,因为梨树院的这棵梨树,我在学校的人缘好极了。

每逢梨花开满院的时节,一放学,同学们就会争着和我到梨树院写作业,梨树下的大石头上时常趴满写作业的同学。风吹落梨花,我们赶紧把花抓到手里,反复闻香,也会夹到书里。鲜花的汁液都把书渗湿、弄皱了。

到秋天梨满枝头,同学们更是争先恐后地往梨树院跑,奶奶和妈妈知道大家的那点心思,就把捶布的棒槌扔上树梢,打落一地梨,让我们解馋。也有淘气的同学要爬树摘梨,奶奶和妈妈是坚决不同意的,不是怕他们吃梨,而是怕他们从树上掉下来。梨树院的梨就是这样被人陆陆续续吃了去。

1977年,中断十年的高考制度恢复了。那年冬天,我和哥哥都参加了高考,哥哥被录取了,我差一分未被录取。第二年夏天我又参加高考,终于被录取。时隔半年,梨树院里接连出了两个大学生,也是村里的“唯二”,村里人都说“梨树院的风脉好、出人才”。有邻居跑上门祝贺,妈妈就摘树上的梨让人家吃,如果有孩子跟着,临走时还给孩子揣上几个。

就这样,到我离家上大学那会儿,满树的梨早已被摘光。不过在我收拾行李的时候,妈妈从陶罐里掏出几个梨,塞进我的行囊。这是她特意藏起来的,带着梨离开家乡,不会留恋不舍,能志在四方。

在大学里,我学的是中文专业,每每读到“梨花一枝春带雨”“千树万树梨花开”“梨花满地不开门”等诗句,我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出梨树院那棵花开满枝的梨树。后来当我读到晏殊的“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突然物我两忘,深深掉进这诗情画意,久久不能自拔——这写的分明就是梨树院。

离开家乡到外地工作后,我住进了高楼大厦,总觉得没有地坑院冬暖夏凉接地气;见识了桃花、杏花、樱花、海棠、玉兰、丁香等,可这些花只能“入眼”,不能“入心”。在我心里,最美的花依然是梨花,而且是梨树院的梨花。每当女儿放暑假,我总要带她回梨树院重温旧梦,几次醉倒在“梨花院落溶溶月”中。

后来我调到北京工作,女儿也出国留学,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某日,大哥忽然打来电话,说新村改造,老宅即将被推平,计划盖瓦房了。我忙问:“那棵梨树呢?”大哥答:“刨掉了。梨树木质细腻,正准备做几个案板,有你一个。”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空落落的,也不知道大哥后来又说了什么,只“哦哦”几声便挂断了电话。

等到再回老家,目之所及是新盖的瓦房,还有两层小楼。我几乎不认识路了,回自己家时也是东拐西绕才找到。梨树院已湮没在一座座新房之下,杳无踪迹;用梨树做的案板,倒是在新厨房里派上了用场……

听到网红歌曲“草原最美的花,火红的萨日朗”时,我不由自主地改了歌词——“我心中最美的花,白白的梨花香”。原本轻松、欢快的歌曲,改词也是为搞笑,不知怎的,我竟唱出了“哭声”、流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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