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我的一本新书的责编,告诉我全书彩印,想把我写的后记排成另一种颜色,问我:您最喜欢什么颜色?我毫不犹豫地说:绿色。 学画水彩画,我买了一盘24色固体水彩,其中绿色深浅浓淡有四种,用得最多的是它们,四种绿色都快见底。一个人喜欢什么颜色,是命定的,无法遮掩,如果他画画,颜色最能泄露心底的秘密。 在古代,崇尚黄色和红色,绿色,被视为低俗的颜色。我们以往宫殿的墙都是红色,瓦都是黄色。如今,依旧将红色象征着革命或激情。曾经铺天盖地的红海洋和如今过年的红灯笼,都是对红色经典和古老传统的挥洒和运用。绿色,就差多了,“绿帽子”一词,不知何时流行的,其中绿的贬义,是明显的。京剧脸谱里的绿色,常是妖魔鬼怪,即便是人,也代表着莽撞蛮横。这是我国的颜色美学和伦理。 我不大清楚,从何时起,绿色翻身,可以代表春天,代表希望,让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了。宋代以后,流行的诗中“万绿丛中一点红”,绿虽然不再那么不招人待见,却也只是红色的陪衬而已。读中学的时候,看到张大千画的山水,泼墨般用了那样浓烈的绿,让传统的山水画风格一新,绿得那样醒目。也曾学过朱自清先生的一篇散文《梅雨潭》,朱先生不吝笔墨,描摹梅雨潭的绿,那种无与伦比的醉人的绿,被他形容为“女儿绿”,该是对绿色最为极致的赞美。绿,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了。 在我的人生中,见过美好的绿,有很多次,其中有两次,像悬挂在眼前和心里的两幅水彩画,总是难忘。 一次,是六十三年前,1960年,我读初一。那时,上海出版的杂志《少年文艺》,很让我痴迷。每月一期,每本一角七分钱。我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买,每一期都买。在此之前出版的《少年文艺》,我没有看过,非常渴望看到,便到前门和西单的旧书店寻找,买到了几本,还远远不全,我渴望看全它们。于是,我来到首都图书馆,那时候的首都图书馆,在国子监的大殿里。 记忆里,那样的清新,清晰。那是初春一个星期天细雨飘洒的上午,我坐在大殿里,借来一本本的《少年文艺》,看得有些累了,瞟了一眼窗外,忽然看见,院子里那一排柳树的枝条是那样的绿。因为枝条上沾满晶莹的雨珠,绿得越发湿润和清新,枝条在风中轻轻摇曳,像在半空中荡漾起了绿色的涟漪。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沁人心脾的绿。那时,我刚刚学会了“含泪带啼”这个词,觉得形容眼前的绿挺合适。 那一年,我十三岁,一个孩子眼中的绿,带有那种年龄似是而非的心情和感情。即便似是而非,却是最为纯真的。 另一次,是1974年,也是开春时节。那一年,我二十七岁,刚刚从北大荒调回北京,在一所中学教书。学校在如今南三环外面一点的宋家庄,我家住前门,每天上班,要从前门坐公交车,到永定门倒车,多拐了一个直角,才能到学校。姐夫把他自己的自行车,火车货运给我,免得我来回倒车,方便些,也省点儿钱。那时候,父亲去世不久,家里只有我和老母亲相依为命,经济拮据,生活过得有些捉襟见肘,心里总像霜打过一样,凋零不堪。 第一天骑着自行车上班,出永定门往南两公里左右,再往东拐,便是如今的南三环,那时还只是一条并不宽且很偏僻的马路,路两旁没有什么楼房,显得很清静,也多少有些荒寂。路的两旁种着高大的杨树,那两旁的白杨树,真的很像北大荒的白杨树,只是和北大荒此时的树一样,树枝上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只是用粗大的树干,遮掩着后面低矮的平房和尚未返青的田地。 骑在半路上,我忽然看见杨树的下半截身子上面,横斜出一枝很细的树枝,枝尖上伸出了两片树叶,不大,心形,绿得那样清新如洗,那样明亮耀眼。那一眼,让我难忘,甚至有些隐隐的感动,皱巴巴的心,舒展了好多。我忽然感到,再艰难的日子,也有了希望。 事后好久,我总还念念不忘那两片白杨树的绿叶。试想如果叶子不是绿色的,是黄色的,甚至是红色或别的什么颜色的,还会给我这样的慰藉和希望吗?绿色,不是我的女儿色,是我十三岁和二十七岁时候的少年色和青春色。也许,正因为在少年和青春时节,才会那样难忘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