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关温州,我已写了好几篇文章,但偶然脑海中还飘过一些历史的烟云,不吐不快,干脆就让我以断篇的方式呈现出来,任其在空中四散。 1946年2月,痴情的张爱玲打听到丈夫躲藏的地方,就从上海出发,风尘仆仆去寻人。在路上,她朝温州的方向远远望去,想到他在那里,觉得温州城就像“含有宝珠在放光”。温州确实像一颗宝珠,但花心的汉奸丈夫太不值得张爱玲倾心了。他一边东躲西藏,疲于奔命,一边沾花惹草,身边女人不断,甚至以此为自豪,干脆和别人的姨太太过起了夫妻生活。张爱玲在失落、矛盾、痛苦的煎熬中旅次温州二十多天,她对他究竟是爱情还是怜悯?当时也许二者皆有,但一颗温情之心彻底被冷漠的驴蹄子所践踏。温州,在张爱玲黯然离去时,让她迷失和绝望。此后,温州城这颗宝珠,在张爱玲与之决绝割断红尘之爱后,终于在张爱玲的文字中落得蚌病成珠。但这宝珠,一旦生成,便不受任何前因及后果的影响,依然熠熠生辉,独放光彩。 二 在青年时代的朱自清看来,温州仙岩的梅雨潭,仿佛就是让他一往情深的小姑娘,梅雨潭的绿,是女儿绿。只不过他是民国人,将他精神之恋的姑娘年龄说成是十二三岁,那时的人也不会像现在的网民那样全网网爆他、人肉搜索他、人身攻击他,所以他颇为得意和放心地将梅雨潭的绿,全部集中在她的意象里,表现出无尽的纯洁和美好。“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正是这般写照。梅雨潭我在十多年以前就去过,那时候正是夏季,雨量充沛,瀑布砸到潭中时,溅起的水花并非像白色的小梅花,也非朱自清所说的轻轻的杨花,有几朵落到人的怀抱里,瞬间就不见了,而是夏天巨大的瀑布砸下来,潭里激起的是巨大的白色飞沫,因为瀑布体量太大,声音轰鸣,很难说那阵势像什么,当然也很难将此时的潭水比拟成一位纯洁的小姑娘。所以朱自清写梅雨潭的绿,写成了绝品,有可能是初冬,亦或初春,不管他在写什么时间的梅雨潭,他写的都是他想象中的绿,甚至超越了他想象中的绿,因为那是一种难以复制的描述和深情,是大自然与生命完美的结晶。这个结晶当然属于温州。读过朱自清这篇文章的人,只要想起温州,就想起了那一潭深绿,将一片湛蓝的天空融在其中的绿。 三 以前数次来温州,只限于在温州城区及附近活动,印象最深的当然数江心屿。江心屿因谢灵运在此岛游历、写诗而得名,也称诗岛,是最能标识中国山水诗的起源之处。他著名的诗句:“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常常让我心旌荡漾,激起对该岛无限的向往。谢灵运自恃甚高,孤傲得天马行空,在天地间我行我素,自己将自己扔进激流之中,任际遇契阔,生死无常,但他的诗歌却永远是一个高地。历代诸多文人骚客在此岛留下了许多咏叹,无疑是温州的人文地标。十多年前由《中国作家》杂志组织去温州采风,我不禁写下一篇《诗岛读诗》的文章。那个小岛,是被江水围困的孤岛,也是谢灵运身处巨大漩涡时命运的象征,恰如他诗中所写“乱流趋正绝”之绝境。想起那个小岛就想起谢灵运,它无疑也是谢灵运诗歌精魂的守护之处。 自晋宋以后,准确地说,自谢灵运掀起的诗歌巨浪之后,瓯江后浪不断,温州历代文士辈出,四海诗人更是纷至沓来,如蛱蝶逐花,无不献上膝下黄金,以求文曲附体。以必亦不必,北宋解体后,赵构登基前,曾在温州的江心屿避难56天,江心屿以险绝蕴含平正,使赵构化险为夷,服制鼎成。该岛及温州城因此又成为了天下瞩目之地,温州与天水一朝产生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四 后来以温州人叶适为代表的南宋永嘉学派,主导经世致用、张扬功利而务实的思想,反对朱熹空谈性灵的抽象理学,为温州人积极进取、乐于经商的作风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也为南宋的资本主义萌芽找到了理论根据。儒家历来恪守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思想,永嘉学派的主张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在当时,无疑属于思想界的反叛和先锋,对中国传统思想的冲击力度可想而知。毫不夸张地说,温州文化积淀颇厚,温州人不仅以善于经商闻名天下,温州文化的丰富也毫不输于自己的商贸。大概最终,商贸的高度,其实也是由文化的高度所决定。尤其是被文化所化的人类精神,最终决定人类行为的过程和结局。 (原刊于《北京晚报》5月19日,发表时有改动,此为原文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