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客家人进了年旮,时间就静止了。 鸟雀没了影儿,猪牛猫在养声气,草垛子矗在田里。 风硬扎得很,山丘田垄,河流溪汊,都冻得缩着脖子。日头退了膘,懒懒地趴在瓦墙根下,往日那些脾性儿,都被风绞了刺。 菜园子绿得妖娆,包菜鼓圆,豌豆苗吐着小花,白菜萝卜历了霜,随手撸几个,溪河里浪浪,咬在嘴里雪条般甜。 这些已无人问津。都年脚趾头了,一切收了尾,谁还有心理答这些小蔬小物? 做手艺的,打砂子的,做短工的,跑买卖的,寻到钱也好,没寻到也好,一个个都回来了。 盥鱼塘,杀年猪,打黄元米果,打禾泡,裱龙灯,打扫宗祠门庭…… 盛大的年事,就这样随着一壶水酒一幕幕展开。 二 厨房早已擦洗得灶明膛净。 水缸挑满,前后锅热水咆滚,灶肚里火肥艳艳的……一切就绪,只等三牲上锅登场。 煮头牲要点功夫。鸡得全鸡,不可开膛剖肚。见神明的礼物,怎可以有破绽呢?褪毛,腹尾剪一小口,将内脏一一掏出洗净,沸水锅,煮到皮金肉白,端端地捞出,摆到牲盘里。鸡肠剪开,漂净,洋红过一下,挂在嘴甲上,迢迢地绕到鸡尾,仿佛一切就天长地久了。 扣肉要选猪腰条,一层肥一层瘦的五花肉,断成巴掌块,白水煮透,抹上酱油米酒,入油锅,直炸到猪皮酥黄起泡,投进冷水,“哧溜”几声,皱打皱,铺起一道道皮纹花。切厚片,皮朝下,齐整整码在供碗里,腌菜压实,料酒,酱油,盐粒,白糖,上甑蒸到酥烂,滗油,倒扣出盘,肥艳艳,肉颤颤,可以软到心肝去。 鱼是鲩子,自家水塘盥的,四五斤重,肚肥脊厚。要不就鲢子,肉虽薄,但到底有鳞。没鳞的鱼,诸如黄鲶、塘鲺、泥鳅一类,嘴不沾草,一肠肚荤臭,怎可以去见神明呢?关键是鱼名谐音好,“万子”“连子”,谁家不图个瓜绵蔓衍子孙满堂呢。 刮鳞,抠去腮和肠肚,沿着背脊对剖,斜刀片去胸脊骨,斩成豆方块,和上盐、番薯粉,下油锅,炸得皮焦肉嫩,咬到嘴里即化。 大嫂将扣肉和炸鱼块盛好,一边一碗,齐整地摆在牲盘边沿,一盅酒,一壶茶,两只供果,头上一碗装得起拱的米饭,一个丰盛的牲酒篮就备好了。 出门吧,日长风冷,送年饭要赶早呀!嫂子怕这饭冷了。 大哥挑了茶酒,我和先生提了牲篮,侄子、侄女,一行人扛锄背刀,浩浩荡荡出门去。 转过屋背,沿着一条长满箬叶的小路上山,翻过山坡,穿过几条田埂,那些过世的祖宗们就在岽背对面山坡上住着。 头牲匐在牲盘里,昂着头,挺着胸,嘴甲那根长长的红肠带,很有些悲壮的血脉感。捧着它走在祖先们不知走了多少遍的山路上,你会觉得那头是前世,这一头是今生,未来,在渺渺无期的来路上。 大哥说,按早年规矩,年饭本来要先送宗祠,向祖宗呈祭的,奈何近些年大家出门的出门,打工的打工,陈家宗祠太老,平日少有打理,一扇土墙倒塌了,祖宗们去往何处?咱们就一步到位,直接送到祖地堂去吧。 公公的墓地在陈家老屋基边上,据说是他在世时自己相中的。背山面谷,左右两边木梓树长得精实,远处有肥田,水塘,松竹,桃源河环绕而下,再远处是奔流的贡江,丫基岽、酒坛山环列如带,拥着一峰笔架浩浩奔来,天长地远之感。 墓堂杂草汹涌,有杆山苍子树长在坟脑上,居然有半人高了。大侄忍了半天,终究怕树根窜松墓堂,便挥了镰铲,连根一起刨了。棘草割尽,沿着坟脑摆几行草纸,用小石压好。一家人长跪墓堂,装香,点烛,摆供果,供上米饭,大哥将丰盛的牲篮高举过头顶,作揖,敬茶,献酒,一个程序一个程序完毕,轻声向坟里禀报: ——爸,过年了,送上年饭,没什么好酒,您在那边将就着慢慢享用……天冷,要趁热,鱼要看着骨头……酒喝两杯就好,不要醉……在世没过几天舒心日子,现在好了,儿孙都赚钱了,该花的就花,想吃什么尽管吃……实在吃不上,就给我们来个信…… 大哥说这些时,声音伏在荒草里,天地间就有了神秘的气场。 我知道,在那特殊的年代,公公以木匠行活世上,受尽人间冷眼,只能把头低到尘埃里。想象他那时的身影,并不比眼前的荒草高多少。可他是读过书、带过兵打过日本佬的,你看他置办留下的碗筷、桌凳、床笫、门厨,号字的功力,木雕花的刀法,断不是一般粗匠能比。即便是走村串户揽手艺活,他也泥尘不染,总是一件布扣衫,叠着白袖口,肘挂一支乌布伞,走起路来肩平背直。晚年木匠做不动了,他给人察风水看地理,整个桃源洞没几户人家没上门过。 那年冬,桃源河边的甘蔗长得竹林般,人们沉浸在丰收的喜悦里。他脑溢血,连同那些淤积的心思,以及脑子里的文墨,暴突而去——没等到小儿考上大学的消息。 他是有脾气的,却过得没了脾气。只能喝酒,偶尔摔打自己做的桌凳出气。 扶持老大成家后,他将一辈子读书出头的希冀落到十几岁的小儿和刚落世的孙子身上。几间祖屋住不下了,他将牛圈整干净,摊上床,铺上稻草,带着小儿一个被窝睡。每天鸡叫四遍,点起煤油灯,唤他起床读书,教他习毛笔字。收到几个工钱,但凡有个子儿结余,就买点肉菜送到县中宿舍去。他告诫小儿子,要好好用功,毋贪玩,咱不能比旁人呀,人家父亲是工人,你父亲是什么?是工狗。 如今,这个自蔑为工狗的人,钻进泥土里,成了活在家族血脉里的神。 天地玄黄,云风浩荡,这是一个幽冥共享、互通有无的时光。我的先生一家深信,他们的父亲从未在宇宙逝去,他只是在一个凡胎看不见的世界里,以另一种形态悲喜欢愁地生活着。他用血脉灵通着他们,他们用酒灵唤着他。 三 新鲜的日头从观音岭脑拱出来,照到鹤堂对门山峺,枞山壁上立刻有了一道金线,整个村坊像浇了一层糖卤子。坊坋河已然长了一岁,风拍打着门脑上的大红春联,那些田垅间的稻草垛子,以及河坝上的荆柴、篁竹、古樟、桐梓,那都是霜雪们守岁的家。 新年,就这样悄悄来了。 年初一到十五鹤堂人叫元宵肚。家家都在走亲戚,不是待客,就是做客。新郎官上门,妇娘们回娘家,娘家人送回门……捡茶食,煨水酒,切腊货,酒娘蛋,炒黄元米果,猜拳行酒令,四盘八宴……上家去了到下家,这屋请了那屋请,等到整个屋场亲族轮请遍了,好,过山过峺送客回去,宾主倒个,接力似的,又一轮新的主客招待。 而就在这走村过寨迎来送往中,酒壶始终是举足轻重却不动声色的角。 “客家客家,好客之家。”鹤堂人将自己对人情之好的理解,全部盛装在迎来送往的把酒壶里。 一会宗厅拣茶食呢,快将楼梁上的茶篮取下!母亲灶间笑盈盈地忙碌着。 蔑笪上的番薯干、南瓜酱,蒸了晒晒了蒸,早已洇出了糖卤子,一片片从盎里取出装盘;吊了一冬的萝卜从瓦檐蔑圈里摘下来,捉到浸菜盎里凫酒娘,剁成粒子拌好辣椒下酒。瓮缸里沙炒的烫皮骨、云片翻出,摆在小竹簸里;香肠腊肉板鸭已晒出了油,晾篙上打几阵北风,上锅里一蒸,一一切片装碟;红麯鱼腌透了酒,撒姜丝,辣椒粒子蒸入味;冬酒化了糟,用笊篱沥净,一坛一坛用谷壳晡熟,舀入锡壶下炆鼎炭火坐一会,就可以热气咆咆上桌;打禾泡,做姜糖,炸珊瑚条,滚状元红,炸扣肉,剁肉丸,捶鱼丝,炸豆腐,炸鱼脯,炸肉膘、包荷包酢、白斩鸡…… 这一样一样的年料活,每一件都是为了款待自己,更是招待客人。无论族内家庭子叔,还是外家亲戚,都是一辈子血缘,谁轻慢得了?年前都得一一置备好。 现在,只管将各种茶点酒食一一装碟,用茶篮提到宗厅去上桌。 我家茶篮颇为光亮,七八寸深,团簸大小,直筒肚,结着红绿黑三色花蔑格图纹,篮口和旮底整一圈上漆圆篾,架着方方正正的高提梁。父亲说这原本是鞋篮,娶了母亲头年外婆端午倒节送的,主要装些女工器物,比如做鞋的剪刀、锤子、锥子、衲铁、木撑,绩苎麻鞋绳蚊帐用的大小陶瓦,缝补衣物鞋袜的针头线脑等等。 虽是鞋篮,但横平竖直,粉红嫩绿,那个年代特别流行,用起来也扎实。平家小户,也就算这只篮子拿得上手,只要合用,哪来那么多穷讲究呢,于是无论提茶侍客,走亲戚上门,也就一一派它用场了。 可母亲是很用心的。她说别小瞧这篮里的一酒一碟,一招一式,体现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手艺,更有一家一户待人接物之心,最紧要的,还隐含着一家的家底和家风。 宗厅已打扫干净,天井盖上了门板,长长摊起的连台桌从厅堂排到门口,鹤堂的兄弟子叔们陆续提着茶篮酒食入门上桌。 新年头次见面,免不了握手抱拳,敬烟递火,互道恭喜发财。 “道仲秉荣宏,崇一高啟上。大人定国政,世德起家昌。忠厚谋猷远,……”这是石涧郭氏自开基祖道行公以来的行辈字,我们鹤堂一支走得快,现活着最高行辈为“世”,最小已经走到“忠”那一辈了。父亲辈分“起”,不算高,但几十年的村干部,领着村里修路,铺桥,装电,修谱,拉网,一样一样办下来,威望就在人心里。 他向世煌太公等族老长辈们请安百年,将他们一一恭迎入席,然后依次请德伟、德峋、德章、德福、德锋、德金、德利等族爷爷以及起煌伯伯、起高、起财叔叔等等各家兄弟子叔按辈分年龄依次坐定,小龄低字辈的后生们则在末位陪坐筛酒。 老规矩,妇娘这刻一般是不进宗祠的,但新时代新风尚,也有好些有事没事爱热闹的妇娘跟过来,拿着毛衣针线搬个竹椅在边上随做随听。 食茶只是说法,其实是酒,主要大家坐前叙家常,议议宗族之事。都是一个宗厅的,知根知底,没有更多的客套和虚礼。各户轮番筛酒,一一举碗,共庆鹤堂新年昌盛,人财两旺。一年中难得一聚,大家举杯邀箸,一边吃一边聊,一边喝一边品,酒过三巡,腊味果子尝个遍,纷纷夸奖各家妇娘茶饭手艺,谁精细谁粗糙谁贤惠,茶篮碟子见分晓。 免不了有爱打闹斗笑的老伙头出来插科打诨,扯些出门打工见的世面,做手艺走江湖的怪历奇闻,将那桌上人听得眉头一惊一耸,桌外妇娘则一个个红了脖颈埋脸迷迷地笑。 笑着笑着正题就掏出来了,这一年的收益如何?新年有什么谋划打算?在校的读书人成绩怎样?各户出门闯世界的后生客女谁赚了大钱?话入高潮,那日子活跳的脸面发光便又起身发烟点火,过得不顺手的也嗑着瓜子埋头跳脑自我解嘲呵呵一笑。 ——世界有的是,年成有的是,只要人在,家在,个个有手有脚,就不愁日子翻不了本。 承蒙祖宗造化,咱鹤堂这管风水,做田的做田,读书的读书,做生意的做生意,做手艺的做手艺,代代都有出头人。父亲笑呵呵夹一沓香肠带猪肝到世煌太公碗里,一边半探半询地打开新话匣。 ——咱这坑山旮旯,山是山了点,但几十年难为老一辈及兄弟子叔支持照应,大家出钱出力,村里一样一样大事办下来,尽管比不得城里光鲜,但比下有余,终归赶得上大阵。现如今鹤堂老字辈年事渐高,我们这一辈也黄土过肩头,却还有两桩事搁在心里过不了身,赶今儿都在,拿到台面打个商量,一是这老宗厅,二是鹤山咀上大识祖公那穴地,都已破漏不成样。特别是那穴地,地门脑塌了个大窟窿,地门堂碑石崩破了大半片,风一阵水一阵的,看了叫我们做后辈的心酸。大识公是鹤堂开基祖启仪公的孙子,也是祖上读书出名的头面人,事关咱鹤堂家风承继,也关涉家族体面,赶现在大家日子好过些,是不是紧紧口袋,募资修一下?座上都是哇事作数的当家佬,开口表个态,有好点子好主意也请提出来。 话音刚落,座上人连连点头说好。怎么修?谁主事提头?哪些人落实施工?涉及哪几户山林地和菜园土?大家开始沉思默想。有的当即拍胸脯表态支持,有的积极出主意,有的建议谁谁来担纲图纸设计,有的说请谁谁来负责择起手日子,也有肚里打咕噜捏捏啬啬的,也有说话嚅嚅缩缩瞻前顾后的…… 猛不丁又几把酒壶从后面冲上来,会酒的不会酒的便都用手遮碗,连说醉了醉了,提壶人便笑着脸一沉,一手抢过碗道:“老哥尽管放心!比不得你家酒好,却绝对闹不坏你!酒壮英雄胆,我就喜欢你干脆利索,一是一二是二,做事稳扎,不挣口,不打滑头不拖皮,更何况这是做功德,祖宗眼睛看着呢,多少添一点,向你讨点福寿!”于是各户后生又争着一轮轮筛酒,大家一碗碗连混着喝,最后碗中酒到底是谁家的,多少家的,早已分不清楚,也没必要分清楚。 男子佬们喝到脖子有点粗时,便开始划拳:“高升呀——两相好呀——四季发财呀——五魁首呀——满堂红呀——”声音在宗厅里炸开来,直炸得门窗嗡嗡作响。也有那平日红过脸打过架的,有过搬扯或过结的,正打着肚皮官司闹别扭的,这一房和那一房,这个屋场那个屋场,借着酒气,那些平日里的疙瘩开始挥发在猜拳的一招一式里。这是一场在祖宗眼皮下斗智斗勇的新年和平游戏,考验的是心脑协调、观测对手和快速反应能力,赢了的拿三箸晋级下一轮,输了的仰头喝下一碗热酒,无论输赢,谁都不许发火,人生底子都得茶篮一样笑眯眯摆在那里。猜着赢着,比着划着,渐渐把一箸输赢得失看淡了,各人心性体智也就露了底,修宗厅祖地众家事项也就有了谱尺落了定。 没有永生世的表亲,只有永生世的子叔。新年打头,鹤堂人总是用这种提茶篮的方式,提示宗亲之好,同时也告诫后人:身在血脉人伦的乡土,无论你走得多远,宗厅,始终是自己血脉烟火存续的原点和出发地。 客篮 大年初二,妇娘们开始带着夫婿儿女转外氏。几天后,又纷纷将娘家人请回自己家里,于是山排上、田埂间,随处可见提客篮走亲戚的男女老少。 少时随父母去外婆家拜年,常挑一种宽额肥脸的四角篮。方底,圆面口,敦实,不深不浅,提手挽根绳,两头扁担一穿,利落省净。 外婆家在社溪镇石头背梨子岗,走路二十多里。上鹤山咀,进湖洋坑,爬过齐里峺,顺着蔗寮下、莲花塘一路走,穿过两三里森林铁路,到船坑,沿着雁子坑弯弯曲曲进去,爬过塘坳,便到了上犹进社溪、营前的沙子公路,这样走两三里,岔下蔗山口,一直走山岗排出坑,便见波光水影,迎面一架五六十米长的连排桥,过桥是麻田岗下大片田塅,再过去就上了桃李纷飞的童川十里河排,外婆家屋门便可远远望见了。 分产到户后,家里米谷稍足,那年冬,鹤堂多年没用的石碓抬了出来,一下打了好几甑黄元米果,一饼一饼金灿灿的用门板摊在厅厦晾干。这年去外婆家的客篮笃重,六瓶国公酒,六斤猪肉,六只荷包酢,六包灯芯雪片糕,还有六大饼黄元米果,挑了满满两营前篮子。外公三兄弟,每家送上一份,每份贴上小方红纸,特别排场。给外公家的那份还特地加上几瓶罐头果品什么的。我们轮换着挑,虽然爬山过峺累得够呛,但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外公喜欢坐在门枕石前望我们。他戴顶翻耳绒帽,系条白堂裙,嘴吧一杆竹筒烟,远远见我们在河排上来了,出阶檐,跨过坪前沟圳,笑嘻嘻地一步一步迎到田塅头,那只大毛狗也跟在边上一跳一蹦的。等到近前,蹲下身一把抱起弟弟,心疼地掏出手帕为他擦鼻子,看把我老崽冻坏了,这鼻脓瑟瑟的!然后亲昵地牵上我们,将手罩的一只火笼煨到我们怀里,回头春风满面地朝大屋门作口:快出来接篮!你大姑爷到了!其实表哥表妹们早已追着舅舅笑哈哈地迎出来。舅舅将父亲肩头的客篮抢去担上,表哥则将我们的伞接去,一家人喜气洋洋地回屋里。外婆和舅母忙不迭地从灶房檐阶下来,捞起蓝腰裙擦着手,一边怜恤地叫我们快进屋,这边大姨爹、二姨爹、三姨爹几家迎出来,说他们路近已先到一步,在桌上吃过茶食了。姨娘们则灶头打了热水提到厅门前脸盆架下,一边暖乎乎地争着和母亲叙话,一边心疼地绞了毛巾给我们一一擦脸热手。 外公读过私塾,待客特别讲古礼,座次,碗筷摆放。等舅舅招呼父亲和几位妹郎一一抽烟,泡上茶,筛好酒,外婆、舅母厨下的饭菜已经可上桌了。于是花生瓜子腊货果碟撤下,男子佬一桌,妇娘伢子一桌,扣肉端上来,白斩鸡端上来,炸八块头端上来,膘子肉丸端上来,四盘八碗,摆满两大桌,每道菜上面缀两瓣炸红豆腐,肥艳艳的。坐首席的外公放下烟筒,端起酒碗道: ——东家不食客不饮!寒天冻地的,几十里山路,难为几位姑丈女虔诚,带大带小过来,没什么好茶饭招待,大家趁滚唆起来,漱漱口暖暖身! 然后埋头深唆一口,咂咂嘴,举起筷箸桌上划几圈,食酒要拌呀!大家随便夹夹尝尝,这碗米粉好,肥带精,自磨的粉,蒸了一上午,迷迷烂了,香!于是挑开荷叶,肉湀湀的,带头抟起一筷子津津有味地嚼起来。见我们驮筷子盯着菜碗不动,歪下头:食呀,毋演文!蛮崽能干,很会读书,奖你个东西!说着一根硕大的鸡髀腿就夹了过来。“米粉”是外公的谦辞,其实是荷包酢,意思是里面肉太少,尽包了些米粉,很过意不去。 外公年轻时在油石一带教书,后来回到村里当了一辈子会计。他大字写得好,大逢红白喜事,整个塅排没有人不请他当理事的,村坊人都尊他为先生。每年除夕,家家户户上门请外公写春联,他来者不拒,笑盈盈地从上午写到断黑,直到家家贴上春联打爆竹吃年夜饭了,他还在灯下乐此不疲磨墨裁纸,自家的对联还没开写,急得灶头忙得零零转的外婆忍不住发躁。 我喜欢外公家屋子。石灰墙,青泥瓦,四扇三间带一花厅,门楣坪前好大一个水泥晒坪,中堂垂一轴松鹤延年画,两侧用毛笔录一对联:承先祖一脉克勤克俭,教子孙两行正路惟读惟耕。他的卧室在厅堂左侧,一架铺了禾草的蚊帐床,一张堆了几沓书的桌子,一把扶手磨得光溜的藤椅,当腰墙方方正正地用毛笔小楷抄录着《朱子家训》,两侧书:积金积玉不如积书教子,宽天宽地莫若宽容待人。这些字几十年如一日已然渗进石灰墙内里,一笔一划却不含糊。我认得外公写的字,自麻田岗脑河排下来,大塅大塅油菜花田,一路屋场人家,家家门额都垂着他写的联帖,飘着墨香,日头一照红艳艳的。 在梨子岗的日子,外公有时会给我们讲《三国演义》,讲《薛仁贵征西》,讲识慌山的故事,讲海脚矮子传奇……有时会从桌上拿几本小人书下来,和我们一起一页一页翻着看,他称这叫小说子,说这个好,有故事,画着好多“老人公子”。于是又教我们学画那些“老人公子”,说忠直的人眉眼神是怎样的,奸猾的人眉眼神又怎样的。写毛笔字时,记得他教弟弟写自己名字,到那个“春”字,他说,那撇和捺,要写长些,才“装”得稳,好比人,行卧坐立,必须要稳当。 住两晚,一般都会邀娘家人同回自己家做客。姨娘家的表妹表弟就和我们争夺起来,哭闹着要外公外婆去她们家。搬搬扯扯,外公外婆没办法,只得分几路走。回家时,外婆照古礼要回篮,米果糕饼领一半,回一半,猪肉往往原封不动,再赠些自家做的冻米糖、油炸果子等等,面上覆两张大大的油炸烫皮,红艳艳的,走在桃李打花苞子的正月头,格外喜气。送我们回的路上,外公会饶有兴致地问起我们的学习生活情况,以及学校的人和事及各种趣闻。 有次说到同村某同伴经常到校外偷鸡摸狗打架斗殴,差点被学校开除。外公听了鼻公头轰一声,刚好爬上塘坳埂脑,背上走出了蚂蚁汗,便将烫皮篮子往路边一放,剥开袄扣,坐在松树排下跟我们讲道理:做人要有样子,毋要走邪道,像某某这种人,挺兴势一样,答都毋答涉他,舞鬼设戚的人没好下场! 有一年正月初六,崖坑姑婆和上埅太婆同时做寿。一天同吃两场喜酒,怎么去呢?兵分两路吧。母亲去崖坑姑婆家,太婆家便派我和哥哥提寿篮过去。 上埅在山旮旯的底部,山腰几棵巨大的老樟,常把他们的屋子遮得云里雾里。樟树下是太婆的家,她有个和我般大的孙女。夜晚,鹤堂对面禾场咀山下不时能见着马灯走过,那就是太婆那赴墟赶场的上埅人,扁担吃力的声音,吱呀吱呀溯河坝而上,直到变成了一只“火焰虫”,狗叫声便消失在村尾。 太婆和母亲都是社溪梨子岗人,是徐家同个屋场嫁到郭屋来的,自然,母亲亲热地唤她作姑姑。但按郭屋人排辈,我们叫她太婆。山上田间铺满了大雪,树上的冰凌子挂得丝瓜豆角似的,风一吹,簌簌地响,整个河排上的竹梢云朵一样浮动。寿篮里满当当的酒、蛋、寿面,篮面上摆着一块新扯的司令布料,中间拦腰扎着喜滋滋的红纸条。母亲叮待说小心别将蛋打烂了,否则太婆会不吉利的。我们没袄子,一路上哈着气,冻得鼻涕一缩一缩的,篮子却丝毫不敢松手。到她家时,布鞋已经湿透了底,一双手僵得连筷子都拿不动。太婆正烧着谷壳烳水酒,青烟一蹿一蹿的,见着我们,丢下火铲,一把接过篮子,转身拉我们进灶房。“快烘烘手!灶门上打点滚气,看我蛮崽冻得雪条一样!”太婆一边哈气揉我们的手,一边叫人从后锅打来滚水,将我们的脚脱了鞋袜捉到水盆里暖着。灶房里搭着一排案板,帮厨的妇娘子们甩着刀花……大锅里正煮肉膘子,扑哧扑哧地嘣着油星花。太婆拎起鞋子拍掉泥雪沫子,一只只码进灶坎烘,然后小声扯扯做厨的袖子:“伢子冻到心肝了,舀碗汤唆下去!”一钵头热汤就送了过来。她撮起唇,绕着钵沿呼呼地吹,一调羹一调羹送到我们嘴上来。我浩浩荡荡吞下几片肉膘,肚子仿佛有了火星子,一身也灶膛似的旺了起来。 天暗下来,唢呐歇了,附近家家户户提着马灯过来领客人去搭铺睡。“真是好亲好戚呀,这天寒地冻的,赶紧招呼客人洗澡,烫烫身子,床铺上才歇得安稳。”理事的男子佬穿厅过堂地帮忙张罗着。 不知道为什么,村里来了客,茶饭不说,一桶洗澡水是讲究的,否则,就失了东道主的客情。大约山里人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吧,柴和水到底是有的。人家专门放下人工,提篮挑担走十几里山路上门来祝寿,不为份心意又为什么? 雪风在屋背奔跑,坪上临时搭的大灶锅热气喷天的。热水一桶一桶提进来。“摸摸看,水够热么?” “哎呀——这大冷天,没做事没出汗,说了不用洗,费柴费水的,不得了的人工么!……够了,够了!看这水烧得,既旺堂又暖心肠,托您老人家的福,真是一桶长寿水啊!”客人一边斯文,一边接过桶,嘴巴里一连串的吉祥话籽。 洗上一会,太婆总要端一大瓢热水站在澡寮门外作口:“水够么?再添点滚的!”“不用了!多好的客情啊。这水够劲,洗出脑门汗来了!”里面的人应着。于是,坪上扑噜扑噜地冒热气,洗澡寮里呵呵地哈着滚气,整个厅厦暖得跟大灶膛一般。 因为大雪封路,我们在太婆家整整住了三天,那几口大锅,也史无前例地忙活了三夜。 当人们玩也玩了,乐也乐了,吃得肠胃厚,舌头厚,闻到酒气就打拧惊,整天想到菜园子去拗碗白菜条来炒着吃的时候,好,元宵节到了。元宵节一过,待客的腊味九龙盘就该撤了,一切回到人世间谋生去。 这是一种生生不息的民间礼俗接力,执守中原古风的客家人就这样讲究待客之道。我不知这只号着太公名号的锡酒壶,爬过了多少座山,过多少条河,走了多少村落,出入过多少人家,经历了多少世事烟云和人间悲喜,才抵达我们这一代手里,但我知道它始终是有温度的,一次次将鹤堂人的体温和对人世的理解与希冀,通过一条条山路,一波一波,一代一代,脉脉向远方传播开去。 天伦其庆,祺裘济美。一切已然翻开新的一页,让那些陈年的悲喜欢愁名利恩怨都丢到年旮底去吧,现在,让我们点起爆竹,燃一炷新香告慰神祗,回到亲族,回到血脉,回到人世,共同迎新纳福祈祷天地祥和永岁太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