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万松老人塔很久了,觉得不过就是一座古塔罢了。偶然读了施康强先生的一篇《砖塔胡同》,才知道这个胡同便是因此塔而得名。北京最早的胡同,可追溯到元代,也就是这个砖塔胡同。这个胡同里,曾短暂居住过鲁迅、老舍、张恨水等民国名流,故而也更令人遐想了。令我感兴趣的是,这个万松老人塔所在的小院之中,还有一个出售京味著作为主的书店。近来恰好集中读了一些有关北京城的书,便想着能到这家特别的书店转转,既可看看书,也可发访古之幽思。万松老人塔所在的小院,门前和院子里有几棵大槐树,而塔又不甚高,明代《帝京景物略》云其“砖甃七级,高丈五尺,不尖而平”。若是不特别注意,即使从塔前的街道上经过,还真有可能发现不了这座距今数百年的古塔呢。 院落很小,转一圈,不需三五分钟。由此,也可以理解这里何以有一家书店了,就像圣公会教堂遗址里的模范书局一样,真是利用古迹的一个好办法。不过,若非院门口挂着正阳书局的牌子,走进院落,是全然看不出这里是书店的。南北的两排房子里各有一处售书的地方,倒像是北京人家的两间书房。南边书店的门口,有棵颇有些年代的槐树,枝叶婆娑,树荫下的几把椅子坐了两三游客,闲闲的样子,似乎更像是一户人家。掀开了书店北房的竹帘,正对着门的并不是书架,而是一些北京的兔儿爷。书店的房间不大,有三架子的书,看了看,许多书之前也都买过了。倒是有个书架上,有些旧书,其中顶层,是一排英文的精装著作。书架的旁边,还有一个展台,放着几本特意推荐的与北京有关的书,其中就有瑞典汉学家喜仁龙(Osvald Siren)的经典名作《北 京 的 城 墙 与 城 门》(The Walls and Gates of Peking)、朱祖希的《北京城》以及一册摄影集《两代摄影师 一座北京城》。 喜仁龙的《北京的城墙与城门》早就买过了,朱祖希的这册《北京城》也是知道的,倒是这册摄影集感到很新鲜,拿起来翻了翻,原来是北京建筑设计院的两代建筑师对北京城的摄影。这本书的编排也有心思,常常是对同一个地点,在经过半个多世纪后进行原位拍摄,如此两张照片编排在一起,就形成了鲜明对比。有趣的是,此书第118页是拍摄于1961年的万松老人塔,119页则是拍摄于2011年的万松老人塔。此处遗迹,两相对比,倒是差别不甚大。这册摄影集对万松老人塔有介绍,乃是北京内城唯一一座密檐式砖塔,金元年间禅宗曹洞宗万松行秀禅师的葬骨塔。此处还特别介绍了古塔的用途变化,明代曾沦为酒食铺,清代中期重修后,至民国又沦为肉铺,20世纪50年代改为药店,80年代又先后改作服装店、图片社,2014年将此砖塔小院改为特色书店对外开放,也就是现在的这家规模甚小的正阳书局。旁边的店员看我对这本摄影册很感兴趣,告诉我这本书是他们书店策划的,让我很有些吃惊。 店员还告诉我,展台上这本瑞典汉学家喜仁龙的《北京的城墙与城门》以及朱祖希的《北京城》都是他们策划和整理出版的,而且朱祖希的这本《北京城》还出了英文版。我随即翻了翻她递给我的这本英文版《北京城》,其中的图片都是铜版纸印制,简直堪称惊艳。可惜我英文欠佳,当时并未购买,但回家后,竟又感到一些遗憾。我问年轻的女店员,坊间出版的《北京的城墙与城门》版本甚多,为何还要由一家书店来印制这册书。她说他们印制的这本是因为店主收藏了原版的初版本。喜仁龙的初版本由一家私人出版社印制,全部铜版纸印制,十分精致,当时仅印了800本,每册都有编号,店主收藏的是第139号。现在许多流传的版本,都是后来收录在英国企鹅出版公司的版本。这本书的初版本便正躺在书架的柜子顶端,作为这家书店的镇店之宝。我真想一睹这部珍藏宝物的美颜,但这店员话锋一转,告诉我他们策划的这本书,便是以这个原版为蓝本印制的,也是八开大小,然后特别翻到第一页的序言,乃是1985年侯仁之先生为此书所写序言的手稿。 我见这位女店员对店里的书如数家珍,很有些吃惊。便问书架上的几册英文书是否都与北京城有关,这位店员随手拿起一本蓝色的英 文 精 装 书《Moment in Peking》,介绍说这就是林语堂的《京华烟云》初版本,厚厚的一册,竟然还是毛边本。林语堂的这本小说鼎鼎大名,但英文初版本,还是头次见到,且印制十分精美。店员看我感兴趣,又拿出一册同样精装的《A Chinese Lady》,介绍说这是一个名叫谢福芸的英国作家所写的小说,其人曾在培华女子中学任教,林徽因也在这所学校读书。恕我孤陋寡闻,对这位谢福芸还真不了解。听这位年轻女店员娓娓道来,心里颇有几分佩服。后来我查阅了一下相关资料,这位谢福芸便是那册颇有些影响的著作《寻找苏慧廉》中的主人公的女儿,一生经历也是颇为传奇。谢福芸曾以自己在中国的经历先后写过四册小说,分别为《名门》《中国淑女》《崭新中国》和《潜龙潭》,被称为“英国名媛旅华四部曲”。谢福芸也被称为“英国的赛珍珠”。 在一个新书的展示台上,还有几册特别推荐的新书,其中就有陈鸿年的《北平风物》。这是陈鸿年1949年迁居台湾后的追忆之作,曾在台湾报纸上连载多年。台湾曾有过不少对北京城的忆旧佳作,诸如林海音的《城南旧事》、梁实秋的《雅舍谈吃》、唐鲁孙的《故园情》、郭立诚的《故都忆往》,等等。赵珩先生评价《北平风物》:“正是以纯正的老北京文字语汇将那个时代的风貌呈现给读者,可谓是活灵活现,呼之欲出。”在赵先生心中,写北京城的书籍甚多,但令他满意的,其实并不多,“金受申先生写老北京最为精彩,掌故俯拾皆是,民俗信手拈来;唐鲁孙熟知不同阶层的社会形态,衣食住行无不描摹尽致,都可称是大家笔法,生活亲历,无半点虚无矫饰的弊病。”想起此前刚刚读过周作人谈论他喜爱的北京城著述,多是明清笔记,诸如明代的《帝京景物略》、清代的《燕京岁时记》《天咫偶闻》《藤阴杂记》等。周氏介绍的明清书与赵珩谈及的书,虽然都是一己之见,但也可以作为我们认识北京城的导读书目。 新书展示台上还有两册推荐的新书,一册是旅居纽约的作家张北海的长篇小说《侠隐》,此书后来被姜文导演拍成电影《邪不压正》。还有一册奥地利学者雷立柏的著作《我的灵都》,乃是其在中国生活二十多年的记述,他把北京城亲切地称为“灵都”,又称作“东方的罗马”。张北海的小说,陈鸿年的回忆,以及雷立柏的记述,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个关于北京城的评价,北京是一座来了就不想走,走了就会永远怀念的城市。而这些关于北京城的记忆之书,也就是记录他们曾经拥有的美好回忆。那天,我在这个颇具古意的塔下书店,买了几册上述的著作,店员也高兴,送我一个纸袋来放书,但见纸袋上印着这样一句话:“你去那羊市角头砖塔胡同总铺门前来寻我。”此乃元人李好古在《张生煮海》杂剧中的一个有趣的片段,不由会心一笑。元人杂剧中写张生与龙女定情,家童与龙女的侍女调情,家童云:“梅香姐,你与我些儿什么信物!”侍女云:“我与你把破蒲扇,拿去家里扇煤火去!”家童云:“我到哪里寻你?”侍女云:“你去那羊市角头砖塔胡同总铺门前来寻我。”这其中的砖塔,便是这座万松老人塔,一个可以遇见美好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