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浅浅地坐在一张金色椅子上,手里那把冬不拉有着细长的琴杆,宽大的裙摆落在地上,远山积雪般从容。她是丰腴的,身材、脸庞还有笑容。她边弹边唱,冬不拉的节奏欢快而又明亮。有一缕阳光从树叶缝隙里钻过来,站在灰色的水泥地上,一动也不动,仿佛听得入神。 她的歌声略带沙哑,有点烟嗓的味道。旋律自然好听,哈萨克语歌词我一句都没听懂。当她手握琴杆起身致意,还有人沉浸在歌声之中而忘了鼓掌。她猜我们没听懂,试图用不太圆熟的普通话解释歌词。我没怎么听清,只知道这首歌的大意是偷偷喜欢你。游历新疆,听过很多哈萨克歌曲,听不懂歌词没关系,旋律响起,心里就会有根弦被拨动。能打动人心的,大多与爱有关。 在新疆,一切都是坦荡的。坦荡的天坦荡的云,坦荡的冰川坦荡的草原,坦荡的沙漠坦荡的湖泊,坦荡的戈壁坦荡的绿洲……即便是“偷偷喜欢你”,也有着无法掩饰的坦荡。歌声飞出这座哈萨克族村庄,在哈熊沟里久久萦绕。 这是我第五次进新疆,却是第一次走进乌鲁木齐米东区的哈熊沟。以往都是把乌鲁木齐当中转站,落地后第二天就开始漫长的行程。这次倒是以乌鲁木齐为目的地,踏实地待着。米东区原叫米泉市,因为天山融水充足,地下水丰沛,原来常有泉水冒出,故名米泉,是伊梨外重要的水稻种植区。哈熊沟是它众多沟壑中的一段。 我以为“哈熊”是一种亲昵的称呼,带着无奈却又不无喜爱的那种情绪,新疆本地的朋友却告诉我,“哈熊”就是哈巴特棕熊的简称,没什么特殊含义。可我还是固执地认为这个“哈”字隐藏着人类对于动物的那种既爱又怕的复杂情感。 “哈熊沟真的有哈熊?”我问朋友。“以前还真有,现在只是传说了。”朋友的语气不无遗憾。 哈熊沟位于米东天山峡门子景区的谷底,是广袤天山之中的无数条沟沟之一。从峡门子景区大门去往哈熊沟,要穿过一条二三十公里长的峡谷,谷底长了很多榆树,那些粗壮的老榆树,树龄可能有一两百年了,身上满是疙瘩,枝叶却繁茂得很,沧桑却仿佛又老当益壮。 过了“榆树沟”,越野车沿着盘山路蜿蜒而上,到达一处较为平缓的草地时,我们下了车。从山下看草场,一派葱绿,很茂盛的样子,走近才发现其实不然,草很矮,真只有寸许,且稀疏。很多植物是带刺的野蔷薇、毛地黄,偶尔也会看到一点点小黄花、小紫花,打碗碗花几乎是贴着地长的。大多生长着一丛丛让形色软件都为难、说不出名的植物。薄薄的草地,虽谈不上丰美,却有种淡淡的倔强。有一种野花颜色有点像薰衣草,球状花序,蓝中带紫的小花苞挤挤挨挨聚在一起,一个个胀鼓鼓的,像是憋足了劲,要比一比谁的绽放更美丽。 比小草和野花高的是树,基本上是天山云杉。云杉是天山最常见的树种,塔型的身子一律挺得笔直,伸出的枝丫大多也是直直的,像是黑衣武士,荷戟而立,有种沉静、森严的感觉。总想象它们像中世纪对垒冲锋前的方阵,各自在酝酿,然后便是金戈铁马,热血飞扬。 比山丘更高的,是天空。天空是那种令人心碎的蓝,有着大海般吞没世间万物的深不可测。白云是天空唯一的宠物,它们喜怒无常,变化多端。有时候,它们是奔腾的骏马,在天空的怀里撒着野;有时候,它们是任性的白牡丹,一朵接一朵绽放;有时候,它们是柔软的水草,左一丝,右一丝,挠得天空痒痒的;更多时候,它们记得自己是云,有着散漫无边的权力,于是一团团地蜷缩着,懒懒地打着盹…… 我们沿着一条小路往山顶爬,接近山顶的那段十分陡峭,手脚并用方能爬上去,并且要绕开那些刺,有时候要夹紧肩膀和手臂。 在二十来度的舒适气温之下,却爬出了一身汗。我看了看左手腕上的运动手表,上面显示的海拔高度是2138米,比之前在谷底显示的海拔数据高了五百多米。站在这个山顶,再眺望其他山峰,虽不至于“一览众山小”,也算是“平起平坐”了。当地的朋友告诉我,天池离这里只有二十公里左右了,沿着山沟里那条蜿蜒的土路就能走过去。 下山愈发艰难,斜着身子横着下,一步一步并着走,有时候还得一脚蹬在高出小道的突起上减速。多用了上山一倍多的时间。 小心翼翼下得山来,就进了这家哈萨克牧民村。村子不大,常住人口有五百多人,因为禁牧,牧民大多开起了牧家乐,利用自家毡房给游客体验哈萨克风情,有美食,更有歌舞。当那丰腴的哈萨克女子怀抱冬不拉边弹边唱的时候,我们散坐在条桌旁,边听边吃。桌上摆满了东西,包尔萨克、馓子、干果、水果、奶茶、奶酪……这是哈萨克人待客的日常,也是他们对客人的最大敬意。 微风吹来天山的气息,坦荡荡的,与哈萨克女子的歌声糅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妙。放眼望去,一切都是那么的恰到好处。 海德格尔所谓“诗意地栖居”,不外乎如此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