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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4年第2期|艾玛:平静的海

时间:2024-02-18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艾玛 点击:

街道上空荡荡的。

她从阳台望出去,小区外的那片工地上什么动静都没有。这片工地在去年夏天停了工,推土机、挖掘机撤出后,留下几个深坑。后来有人用绿油油的围挡板将那片工地围了起来,任由野草在里面疯长。一条灰白的马路从围挡边绕过去,爬到了工地另一侧的山那边。

山的那边是海。

她站在阳台上一盆枝繁叶茂的绿萝后面,目送儿子越跑越远,他穿着黑色运动衣的身影在绿色围挡板的映衬下很打眼。

自从儿子从都柏林回来后,他每天都会顺着围挡边的那条马路跑步,在清晨,或是傍晚。下楼,出小区,穿过路口,走到马路的另一侧后,他才会跑起来。尽管那条路上来往的车辆很少,过马路时他还是会左右看看,非常谨慎的样子。她看着他小心翼翼穿过马路,便想起他们刚搬来时的那个夏天,那时他还很小,她常带着他出去散步,在清晨,或是傍晚。只不过,那时门前这条马路还没有铺上沥青,路边没有绿色围挡板,被围挡板包围起来的那块地上,也还没有深坑,几户农舍和菜地舒缓地铺开,农舍前后有杏树、桃树和樱桃树,清晨常传来鸡鸣,入夜则偶闻犬吠。

她一直盯着儿子的背影看,总也看不够似的,直到他跑到山那边,消失在那条马路在山脚下的拐弯处。儿子刚去都柏林留学时,还是一个单薄的少年,回来时他变成了一个孔武有力的成年男子。她转身回到室内。但她无心去做别的事,隔不了多久又走到阳台上张望。每次都是这样,要一直等到他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山脚下,她才会变得轻松起来。

儿子回国的时间比原计划晚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找好的工作也因没能如期报到泡了汤。不过,现在她最担心的不是工作,工作可以再找,她担心的是另外的事。有几次,她想跟儿子聊聊那件事,那件使他滞留都柏林未能如期归国的不幸的事。她没能说出口。临近毕业季的一个清晨,一个都柏林当地女孩离开她位于都柏林十八区的家,去四区一家咖啡馆上班。这家咖啡馆在早上八点开门营业,女孩一般会在七点五十五分到达,但这个早上她一直没出现。她失踪了。有目击者声称在一四五路公交车上见过她。女孩的父母告诉警方,她去咖啡馆上班时会乘坐一四五路最早那班公交车,在赫伯特公园那站下车,然后她会穿过公园一角,步行大约四百多米后抵达那家咖啡馆。警方根据这条线索,锁定了她失踪的时间和地点,也锁定了五个嫌疑人,她的儿子是那五个中的一个。她最初知道这件事时吓坏了,尽管儿子跟她说这件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只是去跑步,凑巧路过那个地方。他语气平静地说会尽自己的义务,“配合警方调查,多待几天”。实际上他多待了一个多月。他回到家时,暑假都已过了一大半了。那个女孩,她再没听到任何跟她有关的消息。不过,她好歹是放下心来,儿子最终能顺利归国,说明这件事确实与他无关。她这么想。但那个女孩,那个她连名字和长相都不知道的年轻姑娘,却自此驻进了她的心里。走在校园里,看到那些花朵儿一样的女学生时,她的心就会揪起来。她搜不到关于都柏林的新闻,不知那个女孩回家了没有。她想问问儿子,她觉得他应该能打听到,他在都柏林有老师、同学,也应该有朋友的。可她不太敢跟儿子提这件事。不知为什么,如今她在孩子面前变得有些胆怯了,她简直有些,怕他。“也许是上年纪了吧。”有时她会这么想。都说人老了会惧怕自己的子女。也有一次例外。那是个雨天,儿子没出门,他心血来潮,教她烤他在都柏林常吃的苏打面包来着。面包烤得很成功,满屋子飘荡着温暖的麦香味。儿子很满意,掰下一块面包塞到嘴里,又掰了一块递给她。她高兴地接过面包,鼓起勇气问道:“那个……女孩,有什么消息么?”儿子嚼着面包,把头扭向一边,看向窗外。过了一会,他回过头来看着她,脸上很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后来他耸耸肩,起身走开了。那以后,她再没跟他提起过,她宁愿相信对儿子来说,那也不是件愉快的事。想想吧,时常去跑步的公园里,一个女孩失踪了……

这个早上,她要离开家去图书馆上班了,儿子还没回来。山脚下的那条马路上空荡荡。

那山是座小山,不大,也不高,山上树木茂密。

这个清晨,尽管有南风吹拂,但白而轻盈的海雾还是淹留林间不散。

二十年前,她带着儿子搬来这海边小镇时,儿子还在上幼儿园。那年暑假,她和儿子的父亲分开了。他们夫妻在同一所大学工作,儿子的父亲是材料科学学院的教授,学科带头人,她作为人才家属被安排在学校图书馆工作。一直以来,他们各司其职,过得简单、充实。只是,有了孩子后,教授好像有些不太适应,她发现,孩子的啼哭会让他紧张,他在家里待的时间越来越短。她一直想着,等孩子大些,就好了。可是,大了些后,却又有了大了些的烦恼。安静、乖巧的儿子,有时很容易被什么东西激怒,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裹挟了他,片刻之后,风暴平息,他会重新变得安静、乖巧。她至今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潜伏在儿子的命运里,时不时偷袭他、使他失控。绝望之余,她便把这当做一个顽劣幼童的可纠正、可教育的坏行为,这么想能让她好受些。她也曾严厉惩罚那个恢复平静后变得无辜的小男孩,许多个深夜,他睡着后,她看着他脸上未干的泪痕,也流下了自己的眼泪。她从未跟儿子的父亲探讨这些,他们避而不谈,以便让生活显得平常、可持续。直到那次,儿子在幼儿园把一个小朋友从滑滑梯上推了下来。他的父亲知道后气急了,他离开实验室,和她开车去医院看望那个受伤的孩子,一路上他一言不发,脸上愁云惨淡。以往发生这样的事情,都是她一个人出面摆平,从未打搅过他。那次有点不同,那孩子摔得很厉害,双腿骨折。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知道他这辈子是要献给科学研究的,她曾在心里发誓要做他有力的后盾。那天她开着车,看了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丈夫一眼,她下定了决心。夫妻俩分开后,她主动申请调来刚建成没两年的分校工作,还是在图书馆。那所大学位于炎热的内陆城市,分校在一个海边港口城市的郊区,距热闹的市中心有点远,大约五十分钟的车程。但距一个小渔港很近,刮南风的时候,在校园里也能闻到淡淡的鱼腥味。夫妻俩分开的方式非常体面,没吵没闹,两个人最后还一起带儿子去了趟动物园,印象中这也是孩子父亲唯一一次陪孩子逛动物园——不是说他有多不爱孩子,而是他实在是没有空。所以,那天她像是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逛动物园。大的那个对动物园的一切都很陌生,动物的气味也使他有些厌烦。从动物园出来后,他们去吃了披萨。虽说那时儿子还小,但他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那天他出人意料的安静,有点没精打采的,小脸蛋看上去甚至有些忧伤。不过,儿子好像很快就接受了现实,后来他很少问起父亲。这也难怪,平时他的父亲总是很忙,父子俩在一起的时间本来也不太多。她还记得,那年她开着她那辆老旧的小polo车,带着儿子从省城来分校,途中要路过一座跨海大桥,这座大桥的桥墩所用的防腐涂料就是儿子父亲的发明,这种新型的防腐涂料能将大桥钢梁的防护寿命延长近一倍。她路过那座雄伟的大桥时,很确定自己在做正确的事。她开着车,挺直了身子,简单地跟儿子说起了这场家庭变故,无非是“爸爸妈妈今后不住在一起了,但爸爸妈妈还是会像从前一样爱你”之类的话。儿子一声不吭,坐在副驾驶座上撕开了一袋薯片。吃了两片薯片后,他开始用力搓揉那袋薯片,细小的手指颤抖着。她没有制止他,一袋薯片而已。鼓胀的薯片袋子瘪下来,在他手里成为比鸡蛋还小的一团。他打开车窗,将它扔了出去。他出了一头的汗。后来他安静下来,打开收音机,连台都没选就一直听下去。是交通频道,主持人声音低沉地通报一起重大交通事故,一辆小汽车在高速路上超车侧翻,一死两伤。儿子表情平静地听了一会儿收音机后,很快就小脑袋一歪,睡着了。

新家在分校教师宿舍区,虽然看不到海,但步行十多分钟就能走到海边。家里没有学科带头人了,母子俩在家里不用踮着脚尖走路,看电视时她由着他把声音开得很大。从海边抓回来的小螃蟹在地板上爬来爬去,儿子光着脚,“咚咚咚”从一个房间追到另一个房间。她带儿子去看心理医生,也寄希望于教育。她遵医嘱,尽可能多地带儿子到大自然中去,“以便去掉他性格中的不良成分”。那个暑假,他们几乎每天都去海边,游泳,散步,或是在沙滩上挖城堡,逮小螃蟹。海边总是有很多小朋友,她希望儿子能尽快交到新朋友。儿子的父亲生性冷淡,为人孤傲,他的才华和成就像是两堵愈砌愈高的墙,他没什么朋友。她不希望儿子像他。令她欣慰的是,那时儿子好像对新环境适应得很快,他能和任何人玩到一块儿,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但她也发现,儿子和谁的友情都不能持久,有时他正和几个小朋友挖沙坑呢,突然间他就会站起来走开。有几次他冲到海里游起来,带着一股怒气似的,小胳膊奋力击打海水。有两回他游得太远,让她害怕起来,不得不跳到海里去,拼尽全力把他带回到岸边。那时学校四周还有点荒凉,通向市里的地铁正在修建中,入夜后,站在阳台上只能看到校园外零星几点灯火。许多个深夜,儿子睡着后,她清理完地板上被踩成烂泥的小螃蟹,站在阳台上看向远方。在她觉得无路可走的时候,那几点稀疏的灯火,给过她慰藉,还有勇气。艰难时辰都深藏于深夜,白天,她的白天看上去和别人没什么两样。她常和有差不多大孩子的同事相约,开车进城,带孩子们看电影、逛博物馆,看看画展、听听音乐会什么的。那时她还想着培养起孩子对友情、艺术等美好事物的兴趣。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看不出自己当初的心愿是否达成,但也不能说没达成。如今儿子已变成了一个很有教养的年轻人,虽然不善言谈,看上去有些孤僻,但对人彬彬有礼,让她也颇放心。他应该也是有自己的朋友的,有两个周末,他进城去了,跟她说的是和同学聚会。后来她问他,都是什么时候的同学,都有谁。“您不认识。”他面带微笑,客气、简短地回答了她。

她把早餐还有水果端到餐桌上后,出门往图书馆走去。家属区在校园的西南角,这一片都是生活区,食堂、超市、咖啡馆、游泳馆都在这儿。她穿过生活区后,在足球场那儿与期刊社的周老师汇合。

每天早上,周老师都在食堂吃早餐,吃完早餐后,会在足球场远离路口的拐角处等她一起去上班。期刊社办公室也在图书馆内,一楼东北角,非常僻静。周老师办公室的窗外是一道高耸的土坡,为防止雨天滑坡,在坡底又砌起了一道一人多高的石墙。坡上长着些野生丁香、毛白杨、洋槐之类的树木,林下灌木丛生,野蔷薇从墙头上倒垂下来,初夏时节,推门可见满窗红红白白的小花,她喜欢的,便常去。

这个早上她出门有点晚,周老师等她有一阵子了。周老师也是单身,他的女儿硕士毕业后,在家复习考公三年,去年终于考上了南方一个小县城的公务员,离家远了,难得回来一次。待她走近了,周老师便笑着把一块黑巧克力递给她。自从她的儿子回来后,他们俩在一起的时间就不像从前那样多了,刚刚过去的这个暑假,他们没能一起出去游玩。这让他有些失落。她含笑接过,放进了自己的小包里,打算到办公室后再吃。周老师举起手里的一只纸袋冲她晃了下说,午休还是去我那儿吧?新买的红茶。她胃不好,只喝红茶。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周老师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问,孩子跑步还没回?语气亲昵。她点了点头。周老师说,跑步是个挺好的习惯。她“嗯”了一声,这已经是第三个早上了,儿子晨跑晚归,她没敢问他去哪了。不过,她也觉得,对一个成年男人来说,这很正常,有时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周老师看着前方,过了一会儿,又说,孩子大了,不要太担心他们。她又“嗯”了一声,心知这话他应该是常拿来安慰他自己的。周老师的女儿自打去上班后,忙得很,父女俩鲜有联系。周老师给她看过他和女儿的聊天记录,大部分时候都是周老师在说话,问女儿怎么样,忙不忙,叮嘱她好好吃饭。他的女儿偶尔才回一句,“还好”,或是“嗯嗯”两个字。以前儿子倒是经常和她联系的,通常在晚上十点半左右,都柏林时间是下午三点半。如果下午没课,又正好有空,儿子就会找她。一般他会给她发条语音,问她在干吗。一种短暂,但却经常的联系。偶尔他还会随手拍张照片发给她,一杯咖啡,或是草地中央的一棵树,但他从不拍他自己。这点她倒是理解的,她也不太喜欢照相,面对镜头她会紧张、不自然。有时儿子和朋友喝下午茶,也会拍张照片发给她,照片里没有他,也没有朋友,通常只有看上去就很好吃的点心,精致的杯碟,铺着亚麻桌布的小圆桌或是方几,上面摆着清新淡雅的瓶花,温暖、宁静的光线透过高大的窗户,斜斜地落在这些美丽的事物上。一个人的时候,凭窗远眺的一刻,或是走在海边,波涛由远而近涌来,常有那么一瞬,会让她觉得儿子照片里的一切都有些不真实,像是他给她造的一个梦。但那一瞬很快就会过去。她都是开心的。想到在一个遥远、陌生的国度,儿子生活得不错,她便感到欣慰。

她原本计划儿子毕业时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为此她还在周老师的参谋下买了条做工考究的连衣裙,一双质量上乘、柔软舒适的小羊皮玛丽珍鞋,谁知道后来会出那档事呢。她听说后,马上盘点了下手里的钱,并退掉了已订好的去都柏林的机票。她想的是,万一……万一需要交保释金,或是请律师呢?那一刻她没顾上想别的。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她彻夜不眠,脱发厉害。好在那段日子很快就过去了,保释金和律师也都没用上,真是万幸。那件事,她猜儿子应该是不会告诉他父亲的,就像当年她不敢在他面前提心理医生——她也不允许自己为这样的事去打扰他,他是个学者,一个科学家,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至于毕业典礼,那件事发生之前,她倒是提醒过儿子,要他邀请一下他父亲,不知他邀请了没有。那年儿子拿到都柏林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后,很高兴地打电话给父亲,他的父亲在电话里说,“……文学?”然后就是令人尴尬的沉默。他应该不是看不起文学,可能就是有些莫名的失望吧。对儿子,对她,他总是有些失望的(这曾经让她在心底对他深感抱歉)。他对大多数事情大约都是失望的,这世上应该很难有什么是能令他完全满意的,可能对他现在的年轻妻子,还有女儿——一个脸色苍白、有些瘦弱的小姑娘,他大约也是这样失望的。不过,最终她和他在是否参加儿子的毕业典礼这件事上没有分别了,反正都没去。但儿子发了几张照片给她,那真是一个隆重的典礼,照片上儿子穿着学士服,和同学们在一起,个个器宇轩昂、意气风发,青春如此美好,令人动容……怎么可能跟那件事扯上关系呢?

两人快走到图书馆门口时,周老师扭头看着她,笑道,“我想请孩子吃个饭,不知……”她抬起头,像是被惊到了。她正想着儿子不知回家了没有。她看着周老师,有点惊讶,又有点困惑地问,“为什么?”周老师红了脸,迟疑道,“我是想着,孩子这么多年都没回来过。当然,如果不方便的话……”她扭头看着前方,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她想起他给她看他和女儿聊天记录时的伤感表情,觉得他对她的了解不可能再多了。他不知她的生活里有什么。于是,她说道:“没什么不方便的……”有同事从他们身边经过,跟他们打招呼,她回报了一个迅疾的微笑。她看着前方,语气有些冷漠地道,“是没必要。”

从新学期开始,她就在给暑期新进的书做编目索引。这个活并不是什么着急的活,她一直按计划慢慢做着。但这个上午她加快了进度。伏案久了,她的眼睛、脖子都有点受不了时,她便起身找点事做,帮同事整理书架上的书,或是推着小推车,把学生们还回来的书分门别类放回到书架上去。整个上午她一刻不闲,她不敢停下来。

中午她急匆匆回了家。家里非常安静,餐桌上的早餐还在。一扇窗没有关好,窗帘被风吹得飘起来。她关好窗,敲了下儿子房间的门,没有回应。她推开房门,儿子不在里面。房间收拾得很干净、整洁,就像走进一家宾馆的房间时所看到的那样,床单牵过,没有褶皱,被子铺得很平整,靠床头的一端翻过尺许,露出洁白的衬里,枕头被拍得鼓起来,端端正正地摆在床头正中,就像没用过。靠窗的桌上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在家的时候,儿子总是坐在这台电脑前打发时间,他戴着耳机,一点声音都没有,拒外面的世界、拒她于千里之外。衣柜里的衣服,分门别类,由短到长挂得很整齐,大多是她最近给他添置的。儿子从都柏林回来时,箱子几乎是空的,他把所有的东西都留在了都柏林,没带回什么。

她走到阳台上,看向山那边。山那边的渔港有几家渔家乐,还有家由一个叫小万的瘸腿女人经营的民宿,躺在民宿的床上能看到大海。有一年中秋,她和周老师是在那儿过的。民宿也提供咖啡和餐饮。点杯咖啡,或是柠檬水,就可以坐在门前小露台上看渔船在海面上来来往往。涨潮时渔船靠岸,带回渔获,海鸟也尾随回港,那是渔港一天中最喧闹的时光,喧闹里混杂着喜悦,汇成一种腥甜,空气里都能闻得到。她看着山那边,猜想到底是什么使儿子逗留到现在。以前儿子即使晚归,也总是赶在吃午饭前回家,下午他或是在自己房间里玩电脑,或是去校园里走走,长时间呆坐在一张长凳上看别人打篮球。“可能在那儿喝咖啡来着。”她有点心烦意乱地想。要说渔港有什么能让人坐下来喝点东西、发个呆的地方,也就是小万那儿了。

她回到室内,在餐桌边坐下来,她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手机,怕错过儿子打来的电话,或是发来的信息。没有。周老师倒是打过两通电话,大约是约她一起去吃午饭的,那时她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没有听到。她拨打儿子的电话,未能接通。她放下手机,开始吃儿子没吃的早餐。豆浆凉了,面包和鸡蛋也都是凉的。儿子回来后,她给家里添置了一台胶囊咖啡机。她的手机里有张儿子在都柏林时发给她的照片,是一杯咖啡。儿子常发这张图片给她,当是问早安。这也给了她一个印象,儿子是爱喝咖啡的。不过,儿子回来后从没用过那台机器。每天早上,她问儿子喝什么时,儿子像是怕麻烦她,总是选择更便捷的白水,或是茶,要不就是豆浆、橙汁。那个在都柏林喝咖啡、吃下午茶的儿子,仿佛是另一个人了。

她蜷缩着身体,在沙发上躺了下来。那些冰冷的早餐在她的胃里翻腾。她知道这时候应该给自己弄杯热水喝喝,像是为了惩罚自己,她躺在沙发上,没有动弹。“到底是哪里不对呢?”她问自己。很快她又在心里责怪起自己的敏感与焦虑来,“这不就是生活嘛!”生活就是这样,虽总有不尽人意处,但不外乎是平常的一天天。她这样安慰自己。

她从沙发上爬起来,决定到山那边的渔港去看一看。她给同事打电话,说胃病犯了。她的胃确实也有点不舒服。她喝了杯热水后出门。午后,天变得有些阴沉,风从海面上吹来,带着点凉意。她记起来,白露刚过了。往后的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凉起来。“世界真是变暖了。”她记得刚搬来这儿时,过了立秋,海风里就有这样的丝丝凉意了。她看了看路边那座小山。山上多是松树、洋槐,这些树常年经受海风吹,树干都弯曲匍匐,给人一种铁干虬枝的感觉。转过山脚,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开阔、平坦的金色海滩,海水退得那么远,只看得到远处灰暗的天空下那一抹轻盈的浅蓝。海滩上有很多赶海的人,他们在挖蛤蜊。儿子小时候,她也带他来挖过,拎着小桶,拿着小铲……有时也能挖到蛏子。现在她想不起来儿子对赶海这样的事到底有没有兴趣,过去在她的记忆里变得模糊了,包括那些她和儿子共同流出的泪……也许不是模糊,是因为对自己的怀疑,而导致的对记忆的不确信。午夜梦回,她常会陷入焦虑、担忧的情绪里,未来的每一天都让她心怀畏惧。白日里,阳光普照,她亦有份,加上琐碎、有条不紊进行的工作与日常事务,又使她觉得一切都再寻常不过,和别人正在过的日子并没什么两样。她看着海滩上赶海的人,觉得儿子目前的状态,可能是因为没有工作导致的迷茫。“有份工作做,就会好起来的。”她想,“年轻人嘛。”她又想着得找个时间给儿子的父亲打个电话,让他看看能不能帮帮儿子。“毕竟是孩子的爸爸啊。”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一路上她没遇到什么人,旅游旺季过去了,游客少了,渔码头不像假期时那么喧闹。那些为游客准备的巨大的遮阳伞收了起来,临海的栏杆上晾晒着鱼干,还有串在一起像绳子一样长的鱼卵。一群包头巾的渔村妇女在做虾酱,她们围着一台绞肉机忙得不亦乐乎,一桶桶的小虾被倒入高耸的漏斗,绞肉机喘息着,颤抖着把草莓色的虾肉泥重新吐到刚被倒空的小桶里。一个上了年纪的渔民在距她们几步远的地方清理渔网。

她走过渔港,来到了小万的民宿那儿。民宿位于一处伸向大海的尖角上,前面便是一道悬崖,大海在底下涌动。小院的草坪刚修剪过,空气里飘荡着青草的气息。露台上的小圆桌上有几只别人用过的马克杯。她走进小院,在桌边坐了下来。沿着矮篱笆种着爬藤月季,旺季过了,只有零星几朵开着,娇艳的黄色花朵,明亮得像盏小灯。大海距她近了,现在它变成了深蓝色,无比宽广地在她眼前铺开。在深蓝的大海的映衬下,海中那两个小岛被勾勒出来,清晰可见。

小万闻声从屋内出来,她麻利地收拾桌子,笑着跟她打招呼:“您来了?”

以往她和周老师来这儿时,要喝什么,都是周老师说。那次在这儿过夜,也是周老师预定的房间,所以小万不知她姓名。她笑着点头,对小万说:“我想喝杯咖啡,现在方便么?”小万笑着说方便的,有客人来,高兴还来不及。她问她想喝什么样的咖啡。她想了想,点了拿铁。小万进屋去做咖啡。她听到从屋内传来咖啡机的轰鸣声。她把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搁在桌子上,手指哆嗦着把桌面都摸了一遍。她不知儿子今天有没在这儿发过几小时的呆。他曾经消失的那几天真的是去见同学了吗?

小万把咖啡端过来时,她正低头看手机里儿子的一张照片。她低着头,把照片撑大了给小万看,问她今天有没见过这个人。小万歪过头来,瞧了瞧,说一早来过,他来这儿喝了点东西。小万问,是您的孩子么?她没敢看小万,只是笑着说是的,是我儿子。

“他出门总忘带手机。”她感到自己的脸热起来,不仅仅是因为谎言,更多是担心让小万觉得她是一个对孩子有强烈掌控欲的母亲。

小万说:“他上了老张家的船,和几个城里赶来的年轻人一起去看鲸鱼了。”

“鲸鱼?”她抬起头,满脸惊讶之色。

屋内传来一个孩子的啼哭声。小万“呀”了一声,小跑着进屋去了。她有点意外,小万跑起来时,竟一点也不瘸。

小万抱着一个肉乎乎的小女婴出来,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后,便撩起衣服给那孩子喂奶。哭闹的婴儿闭着眼,迅疾、准确地咬住了一只奶头后,马上就安静了。小万却弓起身子,嘴里“嘶嘶”吸气,她被孩子咬痛了。她看在眼里,双肩一缩,后背也不由弓了起来,仿佛也有张小嘴咬到了她的胸部。

“多大了?”她问道。

“马上十个月了。”小万笑着,轻拍孩子的背部,好使她吸吮得不那么厉害。小万低头看着怀中的婴孩,用一根手指轻轻拨开孩子额头上细软的头发,满脸温柔之色。小万抬头看着她,说:“您孩子,长得可真像您。难怪我每次看到他,总觉得有点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她笑了下。这让她有点意外,儿子小时候,人人都说他像他的父亲,一样浓密的黑发,一样细长的单眼皮。

“这附近,有鲸鱼么?”她问。

“怎么,您没听说?”

她摇了摇头。小万轻轻摇晃着怀里的孩子,说这一带很少见到鲸鱼,但前几日,夜里出去捕海蜇的船回来,说是在岛外不远处看见了一条鲸鱼。这条鲸鱼的背上还插着一把渔叉,这消息不知怎地就传到城里,这两日总有无所事事的年轻人跑来,想看看背上插着把渔叉的鲸鱼。

“如今的孩子……”小万说。

“……渔叉?”她看着大海,一时没反应过来,神情有些茫然。

小万说,是的,渔叉。也不知在哪儿扎的,想是不好受,指望人帮一把呢,就尾随着渔船到了岛外。可怜的,扎它的不也是人?!想来也怕人的,不敢靠太近。这一带呢,又多是普通渔船,也不敢太靠近它,远远望一望罢了。

她看着大海,胃里有什么东西翻腾起来。她将胳膊撑在桌子上,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双肩。

那小婴儿吃完奶,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小万怕吵醒她,压低声音说话。小万告诉她,为了分摊租船的费用,她的儿子在码头等了两天,今天凑到足够的人数后才上船。

她每个月会给儿子一笔零花钱,手机银行转账。儿子收到钱后,会很客气地说谢谢。她也在门厅的一张矮柜的抽屉里放了些零钞,儿子没从那里拿过钱。他没跟她要过钱。他们也从不谈论钱。

小万看着她,说,“晚些时潮水涨上来,就该回来了。”小万低头去亲怀里的孩子,那孩子做出了回应,睡梦中露出了甜美的笑。她看着眼前这对母女,也被小婴孩睡梦中的笑打动了。

“……放心吧。”小万抬头看着她说。语气里满是安慰的意味。

她笑了下。她倒没觉得有什么不放心,这一刻,她也并没在担心什么。她看着大海,想起了从前那些令人落泪的夜晚。她仿佛看到了站在船上的儿子,和那条背上插着渔叉的鲸鱼,他们互相打量,隔得很近……而大海出奇地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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