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哨楼村之前,我就开启了关于哨楼和哨声的想象。 有哨楼必然有哨声,这似乎用不着怎么解,不同的只是那哨声以什么形式出现。我的思维一下切换到了遥远。因为我知道,像这样的村名,多半总是有来历的,而且可以顾名思义地去做一些理解。哨楼显然是一个含有战乱、防护与通风报信意思的概念;而哨楼村又并非边关要塞,就是眉山仁寿县下面的一个村,地处成都平原南沿。这样的地名村名,不可能与现实对得上号。这本身就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 事实上,当我们我把哨声定义为一种信息时,其意义已超越了哨声本身。那么,哨楼村最早的人类文明的声音是什么呢? 肯定不能从这里的文进士、武进士或350多名秀才中去寻找,虽然,他们也曾吹响哨楼村文明的哨声,但那是后来的后来的事,离这里人类文明的“最早”,也许还差十万八千里。或许,至少要从“资阳人”的化石,或者说三星堆的扶桑神鸟中去寻找。 当想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心里有些踏实,因为证据就在身边,并不是什么牵强附会。资阳火车站以西1.5公里的黄鳝溪,离哨楼村不过几十公里,离发现三星堆的四川广汉西北的鸭子河南岸也不过百余公里,这样的距离,在浩如烟海的人类文明演进史中,简直就可以忽略不计。我理直气壮地把最早为哨楼村吹响人类文明哨声的人,想象成考古发现的“资阳人”中那位50来岁的中年妇女。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还把那位中年妇女想象成了母亲。不是具体哪一位先人的母亲,而是广义的古蜀人的母亲;并进而从她还原的容貌和体格特征中,寻找着她在35000年前的旧石器时代晚期,为这片混沌的土地吹响文明哨声时的情景。比如,她的头骨较小、额骨和顶骨低平,前额狭窄,鼻根高窄,牙齿脱落,是人类早期进化发育的共性,还是“她”的个体特征,或者说凶险恶劣的生存环境所至;而顶结节、额结节明显突出,眉嵴发达,与当时的审美和人体重塑有没有关系?神鸟的想象,当然离不开纵目面具,离不开扶桑和太阳,那是三星堆呈现的古蜀人的生命和精神世界,因为它们离哨楼村很近,可以说在一个相同的地域单元,所有的想象都可归一。 在哨楼村文明的哨声中,自然不能忽略了这里走出去或留下来的贤士们。他们饱读诗书,又不拘泥于古人和书本,往往把受命于朝政中的体验,总结成治国兴家的家规家训,在“天下国家,本为一体”的社会哲学中,吹响了更高境界的文明哨声。以至于在时隔几百年后,当我们在哨楼村村史馆与这些先贤的思想相遇的时候,仍然感到那么亲切而掷地有声。比如文进士李春旺,以“太阳开始之意”的“晓止”为号,并以身处乱世的正直敢谏,以身殉国,在漫长而黑沉沉的封建治理中,吹响了忠义廉正的哨声。相对于他所处的黑暗的长夜,这哨声可能十分微弱,但它毕竟撕开了黑夜的一个小小的裂缝,让文明的阳光探进了张望的头颅。当我看见《辜氏家规》中的“正心尚正,谨言慎行,知己安分,明伦执礼”,《周氏族谱:圣谕》中的“重农桑以足衣食,黜异端以崇正学,明礼让以厚风俗,训子弟以禁非为”,会感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根,在哨楼村长出的苗,至今仍枝繁叶茂,成为现代乡村文明的重要标识。 在哨楼村村史馆,有几件农具不仅让人眼前一亮,一种久违的亲切奔涌而来,而且,一下把我的情绪牵扯到了童年的往事中去。背篓,笆笼,虾耙,莲架,箩兜,犁头(铧)等等,在现在的农村也许不多见了,但在当年我在农村的时候,这些可都是农民离不开的当家农具。它们存在的历史,比与我相处的时间,比我所知道它们的时间,不知道要早几十倍、几百倍。可以说,它们的产生与存在,就是农耕文明的一个重要的过往哨声;它们所传递的农耕信息,穿越了我们整个农耕文明的历史。 我突然感到,有时远离并不是遗忘,而是情感的珍藏和积淀。就像这些久违的农具于我。无须刻意去打捞,只是此刻的惊鸿一瞥,我的珍藏和积淀就一下被唤醒。 比如一个盛夏的早晨,没有被一夜的雷声雨声吵醒的我,突然被父亲揪住耳朵的叫声喊醒。父亲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叫我跟着他出去一下。我戴上斗篷,披上蓑衣,扛上父亲扔过来的一个虾耙,一猛头钻进了瓢泼的大雨里,很快到了不远处的一块秧田边。眼前是一个田埂的缺口,平时专门用于灌水排水。一夜暴雨,田里的水早已超过了设定的警戒线,顺着缺口哗哗哗地往外泄。父亲二话没说,从我肩上呼地拿过虾耙,放在田埂泄流的缺口处,再用两块石头固定好,瓮声瓮气向我丢下一句“好好守住”,就去巡看他的秧田去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虾耙里就出现了活蹦乱跳的鱼,一条,两条,三条,鲫鱼,鲤鱼,鲢鱼,泥鳅……像梦幻,我傻眼了。 又如我第一次使用莲架打油菜籽时的别扭;挑着满箩兜的谷子时吃力的样子,咬牙切齿、面红筋胀;在学着大人使用犁头(铧)翻地时的战战兢兢。令人奇怪的是,当时的艰辛,痛苦与绝望,今天回想起来,都成了甜蜜、温馨与幸福。 当然,当哨声与哨楼联在一些,多半可能是一些带有负面的信息,比如战乱、匪患、动荡等,且往往不是偶然的,可能频仍、经常发生。不然,怎么会叫哨楼、怎么需要哨楼,甚至要以之为一个村庄命名?这里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想象的翅膀无论飞得多远,都离不开哨楼村的筝线,都会与哨楼村的历史有关。翻开《仁寿地名录》,我希望从哨楼村的地名中,去寻找那不为人知的信息密码。当看见“咸丰十年,匪患猖獗,村民募捐在山上建哨棚放哨,练民团”记载时,我的心里微微一震。 快要到哨楼村村委会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冲红黄色的梯田。这样的梯田曾是农村一度时期的样板,几十年不见了,突然再见感到分外的惊奇亲切。一问,才知道是四川“天府粮仓”工程建设的高标准粮田,全村有1500亩;再加上2000余亩藤椒,400余亩果园,千多亩的林地,构成了哨楼村现代种植业的基本结构。 感慨是发自内心的。没有固定的模式,也不搞一刀切,真正实现了宜粮则粮,宜果则果,宜林则林,宜务工则务工,并且实现了规模化。与这些相关联的是,治理规范有序的滥沟湖、方曲河、黑龙江、提灌站,真正的“山水林田路综合治理”。脑子里冒出这些陌生又熟的概念,自己都觉得好笑,就像一个写作者突然用上了一些老掉牙的词,好在不是没有新意,简直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不因别的,只因为在半个世纪前,我作为县委驻乡工作队的一员,就天天与这些东西打交道。可那时限于条件,从来就没有真正实现过。何况,还有开闭所、垃圾站、绿波路、作家小树林、作家书层、村党政服务中心、文化中心、农产品冷藏库等这些新概念的注入。据介绍,目前哨楼村的粮食、蔬菜、藤椒、肉牛、养鱼等优质产业,已有23家新型农场。我就在心里默默地加减乘除,算哨楼村的农民人均收入有多少,算“四川省乡村振兴省级示范村”“眉山市村级集体经济增量收益十佳村”的含金量。 算着算着,仿佛听见一个新的哨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