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常说,下辈子我们还做夫妻,这辈子没有做够。 在你生病后留下的数千张照片中,你总在笑——温柔的,娇嗔的,调皮的,肆无忌惮的。 有一次,你却哭了。 数月来连续的静脉注射,你两只手的血管都脆了,经常被打漏,也越来越疼。后来只得给你在锁骨下做了穿刺,安了一个接头,每次只需拧上输液管就可以了,便捷又安全,还把两只手给解放了出来,但从此就不能洗澡了。医院的卫生间都是淋浴,接头处不能沾水,只能像旧时妇女那样用盆打水擦洗。你那时身体愈来愈弱,不能感冒,每次只好匆匆行事。一段时间之后,皮肤都干燥了。你说,真想痛痛快快泡个澡。于是我买来一只浴缸大小的椭圆形塑料盆,接满水,让你躺进去,酣畅淋漓地沐浴在水中。我用干毛巾护住接头,一处一处轻轻给你擦洗。突然,你嘤嘤啜泣起来,越哭越厉害。这是你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为自己流泪。 洗完后,我用了几乎整整一瓶护肤霜给你全身上下涂抹了一遍,肌肤立时就滋润鲜亮起来。 51年的生命,30年的相识,26年的夫妻。像一株自己种下的花儿,我眼见了一个女人一生的美丽。这种美丽,只有种花人自己才能真正看见。 许多人都说你漂亮。如果按现在时髦美女的标准,我想你并不在其列,特别是年岁见长,又重病在身之后。但于我来说,你确实有一种让人疼爱不够的美丽,哪怕凋萎,我也看得见其中绵延不绝的风韵,就像家里那几束早已老去的山菊花和勿忘我。 在医院的最后几个月里,许多个清晨和夜晚,我们散步,你拉着我的手,或挽着我的胳膊,倚在我的肩头,细声说一些闲话,说一些笑话,说着我们一路上见到的事物,似乎那个切切实实等在前方的黑色陷阱从来就不存在。我们都知道,我们在人世间的共同生活,已经到了尾声,我们要浓烈又朴素地享受这最后的每分每秒。 在医院的最后一个多月,你已经不方便回家,体力不支,每天打点滴的时间越来越长,你戚戚地说,想回家。我说,今天晚上就回去。你趴到我背上,待我刚要站起来,你就疼得叫了起来。你小腹那个巨大的瘤体,硌在了我背上……那一瞬间,我们都无语了。我怕这沉默,赶紧说,我和儿子抬你,像儿时做抬花轿游戏那样,一边一个。 住院的日子里,几乎所有的检查我都会想尽办法待在你身边,我知道,我握着你的手,与你轻轻说着话,帮你起身或穿衣,那便是人世间最好的治疗与药物。许多个深夜,你睡了,我看着荧光灯下你苍白又消瘦的面容,就会想起《巴黎圣母院》里的那个钟楼怪人卡西莫多,想起他最后环抱死去的爱丝美拉达,直至将自己也抱成一副白骨。那真是一种大悲大恸之后的宁静与从容,一种以决绝的方式来表达对死与命运的抗争,一种以爱来包容一切苦难与悲怆的惊天地泣鬼神的情怀。 2004年11月28日,你去世的前4天,是我们结婚26周年纪念日。那时你已经极度衰弱,你早就超越了医生在年初的预言,你似乎在执着地等待着这个日子。 你细细地、平静地对我说了关于后事的安排:只要我和儿子送你,不要惊动任何人,不要任何仪式,平时穿什么,走的时候就穿什么。带上你生孩子时妈妈给做的婴儿鞋、婴儿帽,还有6月去北京时在中央电视塔上——你在蓝天下、大风中,像小鸟一样展翅欲飞的照片……(你离去后,我回家去取你要的东西,发现你早已将它们包好,放在你床头柜的抽屉里。) 我对你说,人生就像一部连续剧,有人50集,有人100集。如果50集精彩而浓烈,就比那寡淡如水的100集更值。 你说,你对自己这一生很满足,只是不舍。 你终于走了,在眷恋和幸福中走了,平静超然地走了。我给你擦洗,我给你化妆,我按你的要求给你穿上在最后的日子里你常穿的那一套普普通通的衣物——一件红夹克,一条深棕色裤子,一双运动鞋……我和你一起护卫了你最后的尊严与美丽。 我终于将你带回家了,带回到我们的卧室。那些鲜花、老花与我一起陪着你,还有那些与我们朝夕共度的猫狗。从现在开始,我们以另一种不变的苍老同处。 20年前,我在那首给你的诗《我和你》中写道: 你说我 从未说过那三个字 我知道 你其实喜欢我这脾气 这个世界真小 硬是让我们碰到 我说这是凑巧 你说:换一个瞧瞧 天底下有谁比我更好 现在,我终于对你说,想爱你一生,一直到老,但是你没有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