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方冠晴 那天的天气有点闷热,加之我的心情又不大好,傍晚的时候,就一个人去了公园。 公园里仍有些暑气。公园最通风最凉爽的地方,当属假山旁边,那里有一把长椅,是我惯常爱坐的。我就径直奔那把椅子而去,到了,才发现,椅子上已经坐了人,一个年约七旬的老头,鹤发鸡皮,歪在椅子上假寐。 我料定他是睡着了,就悄悄地在椅子的另一端坐下,不敢发出声音。但刚刚落座,他就睁开眼跟我说话了:“今天天气可真有点热。”我有点歉疚,忙说:“我吵醒您了吧?”他乐呵呵地一笑:“没呢。我没睡,只是闭上眼睛想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 老头显然很乐意有人陪他聊天,自己扯开了话题:“热过这一宿就好了,明天会下雨。”可我记得天气预报说明天还是晴天。我这一说,老头直摇头:“我比天气预报准,信我的没错。我这里就是天气预报呢。”他指了指他的右膝盖,“痛了两天了,准要变天。” 我一下子想起了母亲,母亲年轻时手臂受过伤,到老年时下雨变天的前夕手臂就会发痛,跑了好多家医院才治好。我便关切地问他:“您的膝盖也受过伤吧。我知道一家医院,治这种老伤顽症很有效的,你不如也去试试。” “治它干吗?”他不以为意。 “可痛也难受呀。” 老头笑笑,说:“不痛了,就不习惯了。偶尔痛痛,就会想起她来,挺好。” 老头是个健谈的人,他告诉我,他所说的那个她,就是他老伴,前年去世了,撇下他已经整整一年零七个半月。他说,他膝盖上的伤,就是认识她的那一天落下的。 “那时我在乡下当老师,她也是老师,另一个学校的。”他眯缝着眼睛说,完全沉浸在回忆里,“我到她所在的学校监考,因为路远,借了一辆自行车去。在她那所学校的门口就遇到了她,我的自行车骑得还不熟练,车子直冲她而去却躲不开,我怕伤着她,就倒往一边,结果摔伤了膝盖。我到医院治伤的时候,她就去看我,我们就好上了。”说到这里,他轻轻地笑了一声,继续道,后来‘文化大革命',她被打成了走资派,我因为出身好,没受牵连。开批斗会时,她被押上台去批斗,有几个红卫兵要动于打她。那时我们已经结婚,有人要打我老婆我哪肯?我就冲上台去,用身体护着她,冲红卫兵说,打女人不算能耐,要打就打我,我是她男人。结果红卫兵真的就操着木棒上来了,照着我直招呼,又打在我这膝盖上,我瘸了一个多月才好利索,可还别说,她一点伤也没有。”说起这些苦难的经历时,他没有一点点伤感的情绪,反而很得意,为保护了自己的爱人而得意,乐呵呵的。 老人兴许是寂寞了,打开了话匣子就关不住,一直在说,说他和他妻子的事情,有些的确是陈芝麻烂谷子,鸡毛蒜皮,但他一说起来就兴味盎然。不难看出,他和他妻子的感情,有多么深厚。 说到末了,他就轻轻叹了口气,说:“她现在不在了。你知道,像我这种年龄,做不了别的事了,只能靠回忆来打发一点时间。许多事本来是想不起来的,但老天算是惠顾我,这几年总让我的膝盖痛,这一痛,什么事就都想起来了。我这膝盖,受了两次伤,都是为了她伤的。她为了我这膝盖,没少费心思,一到冬天就为我做护膝,怕我受寒……”说着说着,他又回到过去的时光中去了。 我一直静静地听着,不敢打断他。我知道,这种回忆,于他来说,是一种幸福。 我更不敢再向他提去治旧伤的建议了。因为,在他看来,这伤,是他和他妻子爱情的见证,仅因如此,这伤处的疼痛,也被他看作是上天的恩赐,是开启怀念闸门的源泉。 疼痛,于常人来说是一种苦难,而于这个老人来说,却是一种幸福。只因,它能让他怀念起他的妻子,他的爱人。我真的有些羡慕这位老人,更羡慕他的妻子,这样的爱情,经历风雨,经历阴阳阻隔而不变,只因爱着,只因需要怀念,而宁愿痛着。 疼痛也是一种幸福。幸福的不是疼痛本身,而是由疼痛引发的怀念,这是情到深处后的错觉,幸福的错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