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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一刻,也千秋

时间:2016-09-25来源: 作者: 点击:

作者:施立松

“炼霞吾妻”,看到这4个字,她全身的血液猛然凝固,脑子里一片空白,早春阳光里的丝丝暖意,仿佛突然被一股寒流击中,消失无踪。

周炼霞颤抖着从旧报纸堆里,找到那刚被胡乱撕开的航空信封。一串花花绿绿的邮票,圆的、方的、三角的邮戳,端庄而略带率性的繁体楷书,信封的右上角,她终于找到两只小小的、用钢笔画的蝴蝶。她轻抚着这飞过千山万水,飞过几十载寒暑的蝴蝶,低声喊道:“绿芙……”一时间万千感慨齐涌心头,泪水从她患疾多年的眼角,一串串滴落下来。她拿起茶几上的老花镜,坐到阳台的旧藤椅上,窗外梧桐枝丫的暗影,一遍遍碾过她的脸,像无声岁月留下的痕迹。信写得很长,而她只读到4个字:“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一如她一直坚信的那样。

他,是她失散35年、杳无音信的丈夫徐绿芙。

那是旧上海最为繁华的年代,在沪上知名书画家的一个小型沙龙上,周炼霞一袭花样素净的旗袍,修身玉立,俏丽清雅,一抹淡淡的哀愁使她在一群时髦张扬的女画家中,更显风情。徐绿芙被她深深吸引住了,他的心如鲜嫩的核桃被敲打开来,一股清流汩汩而出。

徐绿芙风华正茂,倜傥风流,是上海滩小有名气的摄影师。周炼霞多才多艺,书画诗词样样拿手,和吴青霞、陆小曼一起被称为“上海三大美女”。她在上海锡珍女校担任国画教师,并为王星记扇庄画扇面出售。那时,她刚离婚,被上一段婚姻伤得千疮百孔。

徐绿芙开始疯狂地追求周炼霞,他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迸发着激情。他给她写求爱信,一天3封,信封的右上角,他都会画上两只翩飞的蝴蝶。信里他说:“在孤独的路上,我看见你最美的时刻。”他爱她,不管不顾,他不在乎她年长他5岁,更不在乎她曾有过婚史。

心与心的沟通,需要一道真诚的桥梁,而爱情的萌生,只需一条通往心灵的幽径。爱是伤人利器,也是治伤良药,周炼霞曾经千疮百孔的心,被他炽热的爱治愈了。他们像两只翩跹的蝴蝶,徜徉在爱情的花丛里。不久,他们在教堂举行了简单的新式婚礼。

婚后,他牵着她,走过上海的角角落落;他以她为模特,拍摄了无数的照片:黄浦江边、钟鼓楼前、红梅树下、街头巷尾,到处都留下她的倩影。当年的《民众生活》杂志,刊登过一帧他为她拍的照片:一袭精致旗袍,轻盈婉丽的身形半隐于纱帘后,面容淡定,秀雅脱俗,略微上挑的嘴角浮动着万般妩媚,含蓄的娇美夺魂摄魄。他们将他为她拍摄的照片和她的画作结集出版,取名《影画集》,作为结婚一周年的纪念物。

美好的爱情,像一壶醇香的佳酿,总能给人灵感和激情。周炼霞的创作激情勃发,她的绘画作品在加拿大第一届国际展览会荣膺金奖;她的小说《宋先生的罗曼史》《佳人》和《遗珠》,刊于《万象》,同样是痴男怨女、有情无意的故事,她却写得卓而不俗,像是一枝清荷,温婉雅致;她还带头组建中国女子书画社。同时,徐绿芙也步入政坛,节节高升。

上海沦陷后,徐绿芙去了重庆。原本以为只是小别,时局却动荡不已,留守“孤岛”的周炼霞,在枯等中难免寂寞。爱美是女人的天性,她把时间消遣在打扮上,“每一天,美一天”。本身就是美人胚子,再加上精心修饰,周炼霞虽人到中年,犹倾城。她又生性豁达洒脱,在交际场上应对自如,受到不少男人追捧。丈夫不在身边,乱世佳人,风言风语自然少不了。有一段时间,上海多家小报传播着她的香艳故事,绘声绘色,并戏称她为“炼师娘”。对那些不实之词,她一笑了之,不以为然。

抗战胜利后,徐绿芙被派往台湾接管邮局。这一去,竟是数十载春去秋来,一湾浅浅的海峡,成了他们没有鹊桥可渡的银河。

新中国成立后,周炼霞在上海画院担任高级画师。海峡那一边,是不能碰触的禁地,更是无法企及的天涯。偶尔,会有人问起她的丈夫,她总是轻描淡写地说“早死了”。背过身去,遥望远方,默默出神,悄悄抹泪。身边有为她的美貌倾倒的,也有为她的才华折服的;有真心实意想呵护她一生的,也有位高权重要给她优渥生活的……她淡淡一笑,轻轻摇头,一概拒绝。她在等他。尽管丈夫就像冬日天边的一颗晨星,遥远,冰冷,但她无法忘记他。他更像她生命里的月亮,在静夜里,洒着柔美的清辉。她坚信,有一天,他会突然站在她面前。

思念折叠在心里,相思书写在纸上。他们是双宿双飞的蝴蝶,她断没有独自飞去的道理。她喜画鸳鸯双浴、蝴蝶双飞,她在自己的画作《唐人诗意图》中题道:“独对千金怀一刻,纵一刻,也千秋。”

“纵一刻,也千秋”,是她爱情的誓言与坚守。梦里,依然是在火车站道别时的情景,远远的,他走过来,正要牵住她的手,却被人流冲散……醒来,只留无限怅惘:“而今只是成相忆,灯背人孤,人背灯孤,千种思量一梦无。”她还填过一阕《西江月》:“几度声低语软,道是寒轻夜犹浅;早些归去早些眠,梦里和君相见。叮咛后约毋忘,星华滟滟生光;但使两心相照,无灯无月何妨。”

每天,她都早早睡去,期盼着丈夫能入梦相会。自从他成为断线的风筝后,她一直住在上海,极少去外地,她害怕有一天他回来了,找不到回家的门。思念永远不会打烊,一直到老,她都等在路口,迎风而立,伸出双手,等他来牵。

等待中,时光是层层绽放的花朵,然而等来的不是芬芳的蜜汁,而是狂风骤雨般的“文革”。她没能逃过遭批挨斗的命运。她不写任何人的大字报,也从不揭发别人,只在挨斗时喃喃自语:“我有罪,我有罪……”

在那个疯狂的年代,跳楼的人比凋谢的花还多,她却丝毫没有轻生的念头。“无灯无月何妨”成为罪证,被指斥为“要黑暗,不要光明”,被红卫兵殴打,一只眼睛受伤致盲,她不但没有选择死亡,还请人刻了两枚印章,一枚用《楚辞》中“目眇眇兮愁予”,一枚是成语“一目了然”。她内心里有强大的力量,就是等他。等他,让她的人生纯粹又超然。

从上海书画院退休后,她独自居住在巷弄深处。眼疾越来越重,但不妨碍她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也不妨碍她的爱美之心。斑白的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小髻,青色布衫,配一件勾花毛衣,纯朴中,尽是优雅和从容。岁月无声流逝,又遭遇百般磨难,生活中,他的印迹已很少很淡,但长年累月,等他已成一种习惯。写诗作画,种花养鱼,所有与他无关的事,却似乎都与他有关。

终于有一天,他来信了。

云开月现,她的生命在耄耋之年,重又有了光彩。他从美国回来接她去探亲治病。在美国,她治好了缠身十多年的眼疾。在异国他乡,他们长相厮守,把暮年过成春光明媚的花样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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