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必其白 若干年前,高雄市举办过“美齿小姐”,无论哪方面讲,都是了不起的贡献,可惜无以为继。一届以后,成为绝响。然玉齿之公开承认其在美感上的地位,不能不算是一大收获。 听说有一位“中国小姐”的牙齿是假的,不但牙肉暗然无光,且天长日久,里面还发黑霉。事态严重,未敢断言批评。但如果是真的,就实在有点为德不卒之感。牙齿之为物也,其主要功用在将食物先咀嚼细碎,以便胃囊再精密消化。如果牙齿不坚,胃的负担过重,不患胃下垂,便患胃溃疡,其身体必不可能健康。《红楼梦》上贾母见了刘姥姥,第一句话便问:“牙齿可好?”足说明牙齿这重要。可惜这种重要性,年轻人不知道,一直要到成了老太婆或老头才知道,却悔之晚矣。 上帝造人,真是奇怪,皮肤的颜色有黑有红,头发的颜色有黑有黄,眼睛的颜色则有黑有蓝,只有牙齿一律雪白。论及女人的三围,该粗的地方粗之,该细的地方细之,论及牙齿,则势必“该白的地方白之”,才是第一等人才。 然而,天下事也很难讲,泰国女人有她们的逻辑。显然不过,“狗的牙齿才是白的”,人如果也保持白牙收入的著作,大部分是全文,只有小部分是摘录。所有著作,岂不硬挤身于群狗之列乎?为了有异于狗,乃咀嚼槟榔,将之染得漆黑,方称心意快。这是美的另一标准,且有哲学的准则,我们无可奈何。而且,我们之所以不能接受这种标准者,并不是我们的见解比他们高,而是他们的炮不够凶,假使泰国人统治全世纪,中华儿女以崇拜美国人的精神崇拜之,届时吃槟榔恐怕都嫌来不及,说不定口袋中还要带一锭黑墨,一有空暇,就对小镜,咧嘴而涂之,涂得一片乌乱,连舌头都成了猪尾巴。 幸亏泰国没有统治全世界,是以我们迄今为止,仍以白牙为美。为了其白,还天天刷之。刷牙之术,中国历史书上没有记载,大概五千年传统文化中不包括刷牙。记得清王朝末年,柏杨先生尚属新派人物,新派人物最大的特征是每天早上起床后一定刷牙。那时还没有牙膏,用的是牙粉,满塞一嘴,挥动右臂,上之下之,左之右之,有时用力过猛,连血都刷将出来;刷毕嗽口,水在喉头喀喀作声,气势之壮,见者无不肃然起敬。有一次返乡省亲,照样在院中刷牙,亲友睹状大惊,一会功夫,围观如堵。我的一位堂嫂,拧其小脚亦来,作恶心状曰:“你把什么东西弄了一嘴,脏死啦!” 盖彼时的太太小姐一辈子都不刷牙,而且跟我的这位堂嫂一样,以刷牙为脏。盖刷牙势必刷去元气,智者不为。于是,我真怀疑历史上的四大美人,西施、王昭君、杨玉环、陈圆圆,她们的牙齿是不是一片焦黄,牙缝里平常是不是常有菜梗饭屑塞着也。 牙必欲其白,犹如腰必欲其细一样,为美的最低要求,违之者不祥。民国初年,北方一度流行“黑牙根”谶纬之书,大都与河图洛书之说相关,统称“图书”。隋炀帝,以牙根那里黑黑的为漂亮,这跟泰国女人全黑牙,不过百步与五十步之差,但一时蔚然成风尚,几乎凡是有点脑筋的太太小姐,都得黑上一黑,不黑也要弄点树叶之类的东西,榨出汁液,猛往上涂。河北、河南、山东一带民歌中形容女人美貌时,必强调其黑牙根,可见一斑也。柏杨先生有一朋友,受新式教育,毕业京师小学堂,有人为他说亲,告之曰:“那家姑娘,标致得很哩,小脚,黑牙根。”朋友不等说完,便双手掩耳,后来说亲者不断,“小脚”“黑牙根”他终日不断,天天聒噪,把他搞得柔肠寸断。 无论什么事体,物极必反,从前的脚太小,现在则任凭其大;从前掩盖太甚,现在则拼命暴露;从前旗袍长度盖住玉足,现在则短得要高上膝盖;从前穿手工缝的布袜,现在则尼龙的出现。牙的道理固相同也,几千年前都是白的,大概白得发腻,泰国女人乃玩个新花样使它全黑,中国北方女人则玩个新花样使它半黑。于是,用不着到大学堂读逻辑学这一课,即可推测其发展。 白牙的最大反动,而迄今仍有余威的,为金牙齿焉。牙齿坏啦,用金镶之(其实只是开金),因为它的硬度大,可支持得久一点。但女人对之却另有看法,继“黑牙根”之后,大家乃把牙齿弄得黄黄然。有些太太小姐为了赶时髦,不惜把好生生的牙拔掉,换上金的;小家碧玉换不起金的,乃用钢片代之,朱唇启时,露出橙橙颗粒,使人浑身爆出鸡皮疙瘩。但在那个时代,却以为美得不得了啦,而且也竟然有男人为之销魂,可知很多女人打扮成稀奇之状,有人虽不欣赏,却硬是有其他的人欣赏也。 跟金牙齿基本上一致的,还有别的牙齿焉。抗战时柏杨先生因事经过洛阳,在火车站上吃牛肉泡馍,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子姗姗而来,无论面庞与身材主义。,均秀丽可餐。柏杨先生与之搭讪,她也相就,眼看郎才女貌,就要风流千古,可是,她阁下一张樱口,突露出一颗翡翠牙,该翡翠牙正当门面,以金边包之,绿兮惨惨,若《聊斋·画皮》上的那个夜叉,不禁毛发倒竖,立即落荒而逃。呜呼,看样子世界上定有男人喜欢绿牙齿的,否则怎么出现如此奇景哉。幸亏这种男人为数不多,否则群雌粥粥,有黑牙齿焉,有绿牙齿焉,有红牙齿焉,有蓝牙齿焉,有青牙齿焉,有五光十色牙齿焉,像头发一样,各有各的独特一套,这世界就更乱啦。 最美的牙齿不但宜白,而且宜小;不但宜小,而且宜密;不但宜密,而且宜排列整齐。白、小、密、齐,美齿的四大要素,缺一便全盘都输。这个标准,现在固如此,恐怕自盘古立天地,直迄二十世纪,千万年间,莫不如此也。东方朔先生上汉武帝刘彻先生书,便自吹自擂曰:“臣朔目若悬珠,齿若编贝。”这几个字奇矣妙矣,淋漓尽致矣。贝壳受海水经年累月的冲洗,洁白无疵,而且像用线把它“编”起来,其整齐可知。女孩子如果长着这样的牙齿,真是上帝对她特别恩典,无怪东方朔先生对镜自览之余,连皇帝那里都要夸耀一番。 有些太太小姐天生的大板牙,尤其是门牙之巨,像一头年逾三十岁的老马,给人的第一印象,实在很深。盖门牙若丑,其补救的可能性实在太少,因其地位明显,无从着手也。幸而所有毛病中,以大板牙的毛病最小。如果不够洁白,那将更糟。说来也真奇怪,太太小姐们的牙齿,不知道是啥缘故,全白如雪的少,有黄渍的却如恒河沙数。山西、陕西一带,有些人甚至半个牙齿都泛乌黄,刷固刷不掉,刮亦刮不去,盖珐琅质已变,根本无可奈何,真是一场悲剧。 牙齿要密,要一个挨一个。常见有些女孩子,牙与牙之间,竟有相当距离,好像公墓里的石碑广延是两种根本性质不同的类,心灵(思想)不能决定和影,稀疏林立,使人有一种孤苦伶仃之感。然而最伤心的牙,乃是乱七八糟的牙,不知道是上帝当初为她装牙时打了一个喷嚏,因之失手装乱了欤?抑是她在投胎途中,一不小心,栽了筋头,栽乱了欤?或是被一个小鬼将铁锤误捣其香口之中,捣乱了欤?反正是,有些太太小姐美则美矣,却硬是张口不得。呜呼,其他地方再差劲都没有关系,只牙齿差劲,最为紧张。柏杨先生每天坐公共汽车,最喜观察太太小姐们的牙。遇到合乎四大要素的牙,不由得羡之爱之。遇到黄黄的牙,便想为之一洗。遇到疏疏的牙,或是遇到排列得乱七八糟,上下参差的牙,便想—一为之取下,重新再装。盖不甚入目的牙,使人浑身不舒服。 于是,为了使人舒服,女人们唯一的对策是拔之,拔了之后,装上假牙。有魄力的女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宁愿将来害胃病,也要重新安排。娇笑时微露其牙,白、小、密、齐,男人越看越爱。不过不宜于前仰后合,大笑时轻则露出牙肉,重则“笑掉假牙”,卡到嗓子里,可能卡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