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德洪极似五祖门下的神秀,王龙溪极似慧能,德洪所说,时时勤拂拭也,所谓渐也。龙溪所说,本来无一物也,所谓顿也。阳明曰:“汝中须用德洪工夫,德洪须透汝中本旨,二子之见,止可相取,不可相病,”此顿悟渐修之说也。《龙溪语录》所讲的道理,几与六祖坛经无异,成了殊途同归,何也?宇宙真理,只要研究得彻底,彼此所见,是相同的。 就真正的道理来说,把孟子的性善说、荀子的性恶说合而为一,理论就圆满了。二说相合,即成为告子性无善无不善之说。人问:孟子的学说,怎样与荀子学说相合?我说:孟子曰:“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荀子曰:“妻子具而孝衰于亲。”请问二人之说,岂不是一样吗?孟子曰:“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天大舜见之矣。”据孟子所说:满了50岁的人,还爱慕父母,他眼中只看见大舜一人。请问人性的真相,究是怎样?难道孟荀之说不能相合吗? 性善说与性恶说,既可合而为一,则王阳明之致良知,与李宗吾之厚黑学,即可合而为一。人问:怎么可合为一?我说:孟子曰:“大孝终身慕父母。”《厚黑经》曰:“大好色终身慕少艾。”孟子曰:“五十而慕父母者,予于大舜见之矣,”《厚黑经》曰:“八百岁而慕少艾者,予于彭祖见之矣。”爱亲是不学而能,不虑而知的,好色也是不学而能,不虑而知的。用致良知的方法,能把孩提爱亲的天性致出来,做到终身慕父母。同时就可把少壮好色的天性致出来,做到终身慕少艾。昔人说:王学末流之弊,至于荡检逾闲,这就是用致良知的方法,把厚黑学致出来的原故。 依宋儒之意,孩提爱亲,是性命之正,少壮好色,是形气之私。此等说法,真是穿凿附会。其实孩提爱亲,非爱亲也,爱其饮我食我也。孩子生下地,即交乳母抚养,则只爱乳母不爱生母,是其明证。爱乳母,与慕少艾,慕妻子,其心理原是一贯的,无非是为我而已。为我为人类天然现象,不能说他是善,也不能说他是恶,故告子性无善无不善之说,最为合理。告子曰:“食、色性也。”孩提爱亲者,食也,少壮慕少艾慕妻子者,色也。食、色为人类生存所必需,求生存者,人类之天性也。故告子又曰:“生之谓性。” 告子观察人性,既是这样,则对于人性之处置,又当怎样呢?于是告子设喻以明之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又曰:“性犹杞柳也,义犹?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告子这种主张,是很对的。人性无善无恶,也即是可以为善,可以为恶。譬如深潭之水,平时水波不兴,看不出何种作用。从东方决一个口,则可以灌田亩,利行舟;从西方决一个口,则可以漂房舍,杀人畜。我们从东方决口好了。又譬如一块木头,可制为棍棒以打人,也可制为碗盏装食物。我们把他制为碗盏好了。这个说法,真可合孟荀而一之。 孟子书中载告子言性者五:曰性犹杞柳也,曰性犹湍水也,曰生之谓性,曰食色性也,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此五者原是一贯的。朱子注食色章曰:“告子之辩屡屈,而屡变其说以求胜。”自今观之,告子之说,始终未变,而孟子亦卒未能屈之也。朱子注杞柳章,以为告子言仁义,必待矫揉而后成,其说非是。而注公都子章则曰:“气质所禀,虽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虽本善,而不可以无省察矫揉之功。”忽又提出矫揉二字,岂非自变其说乎? 朱子注“生之谓性”章曰:“杞柳湍水之喻,食色无善无不善之说,纵横缪戾,纷纭舛错,而此章之误,乃其本根。”殊不知告子言性者五,原是一贯说下,并无所谓纵横缪戾,绘纭舛错。“生之谓性”之生字,作生存二字讲,生存为人类重心,是世界学者所公认的。告子言性,以生存二字为出发点,由是而有“食色性也”之说,有“性无善无不善”之说,又以杞柳湍水为喻,其说最为合理。宋儒反认为根本错误,一切说法,离开生存立论,所以才有“妇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一类怪话。然朱子能认出“生之谓性”一句为告子学说根本所在,亦不可谓非特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