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王宝钏》 毫无准备——我刚刚由外地回来,身体也不大好。极高兴看到这么多老朋友,又恰好还有十分钟才到十二点,那么就作个即兴的发言,旨在问候与致敬吧。 我刚由秦皇岛回来。在那里,二十多位河北省的剧作家正在学习。我和他们交换了些剧本创作的意见。在那里,我也看了几出戏。河北省有名的青年跃进剧团正在那里演出新旧好节目。现在,我只提一提《武家坡》与《三气周瑜》,虽然我看到的并不只是这么两出戏。 《武家坡》由李淑惠同志主演。演唱的极好!可是,看了之后,我一夜没有睡好。我翻来覆去地思索:为什么唱得这么要好,而台下有人摇头呢?我自己也摇了头。 首先是,不合情理。夫妻十八年未见面,而见到了就马上开玩笑,说得下去吗?理当抱头痛哭啊! 非改不可! 怎么改呢?问题不小!你看,不是不合情理吗,可是台上非常活跃,台下也时时发出笑声。一会儿,薛平贵进寒窑,碰了头;一会儿,窑门又夹住了他的腿。薛平贵出这些洋相,台下有摇头的,也有发笑表示赞赏的。怎么改呢?说出洋相不对吧,可是台上真热闹。把这些趣味都抹去吧,拿什么来代替呢?这真是个问题。 我看哪,得先表示态度。离家一十八载,见了面就调戏老婆,是不是低级趣味?我们应当不应当保护低级趣味?我们是社会主义社会的人,应当不应当为了台上热闹,就得保留碰头、夹腿、抠手心等等庸俗招笑的动作?只图热闹,不分趣味高级中级与低级,分明是糊涂观点。我们的态度应当是:要改掉这些低级的玩艺儿。 有的人颇有顾虑:这样一改,老听戏的不赞成呀。好家伙,听了半辈子戏,到而今薛平贵连老婆也不调戏了,不行,退票! 且莫惊惶。老听戏的既是老了,总不会再活一百年吧。青年们更重要。老人也别只顾自己,还应当为儿女们想想。现在,青年之中已经有不少只看话剧,不看戏曲的,戏曲理应赶上前去,争取青年观众,不该一成不变。况且,全国的戏曲团体,在数目上,比话剧团体多着好多好多倍,形势一时无法改变。戏曲就该尽到对青年所应负的教育责任! 再说,老听戏的可以去听老《武家坡》,新听戏的可以去听新《武家坡》,大家竞赛竞赛看嘛。假若新《武家坡》颇得人心,观者日多,老《武家坡》恐怕就一蹶不起,乃至死去,那能怪谁呢?人民的戏曲,由人民决定去取,不是很民主吗?至于老《武家坡》很热闹,能够乱折腾一个多钟头,听着过瘾,那就叫新《武家坡》针锋相对,既严肃,又有戏呗。这就看我们的本领了!我们得出奇制胜,跟老节目比赛比赛呀! 说到这里,我就觉得,修改老戏可有二法,一是只要旧基础好,便略为删删改改,不需多动。一是全盘需重新写过——如《武家坡》。 那一夜不是没睡好吗,我想出个门道来:全部《红鬃烈马》不是共有十折吗?这十折不是乱七八糟,一会儿是极严肃的《三击掌》,过一会儿又是没什么道理的《赶三关》,和调戏老婆的《武家坡》吗?好吧,把它减为五折,通体从新写过,全剧都顺着《三击掌》的线儿走,突出王宝钏,而且叫她始终一个劲儿,既不受调戏,也不跪下讨封,而薛平贵也既不娶两个老婆,又不“大登殿”。不错,王宝钏的十出戏里,每一折都有些弃之可惜的东西,可是为了剧本的完整、干净和人物的鲜明一致,只好狠狠心,该删就删;而且放大胆,能创造就创造——反正历史上没有这么一回事,还怕什么呢?要全盘另写,一点不将就。要新就全新,何必东补补,西减减,半新半旧不像样子呢?况且,老词儿有许多欠通之处,必须另写,而且需统统另写,以期风格一致。 改写计划如下——“版权公开”,谁赞同谁就可以照计而行。等我身体好些,我也想试试,看看谁写的好! 第一幕:《三击掌》——全剧以此为基调,用几句词儿交代《花园赠金》与《彩楼配》。 第二幕:《投军别窖》——王宝钏先不忍婚后分离,可是终于鼓舞丈夫去杀敌立功。这一幕要叫魏虎出场。第三幕:《探寒窑》——词儿也全从新写过。 第四幕:《武家坡》——不调戏老婆,而设法从正面找戏。最后,薛平贵说出,他回来是为看王宝钏,也是为向政府告密:魏虎吃败仗,投降了西凉,带兵攻打长安。此时,平贵还是先行呢,或是潜逃回来呢,我还没想好。王宝钏同他到王相府,扯着王允去见皇帝——也许平贵手中有王允通敌卖国的证据。 第五幕:《大登殿》——唐王登殿,平贵控告王允与魏虎。报:魏虎兵临城下。唐王派平贵迎敌,小武戏,擒魏虎,剧终。 这样,全剧用人不多,主角仅有王宝钏、薛平贵、王允、魏虎、唐王、王夫人而已。若舍不得代战公主,可使她嫁给魏虎,叫王二姐吃点苦头。 想着容易,写起来难。不过,试试看,也许行。演出之后,能否站得住,就看人民的意见如何了。反正那十出老戏还在,请观众比比看吧。一个新本子,无论如何,也会影响旧本子的。 关于《三气周瑜》,前半与末一幕“孔明吊孝”都还不错,使我看着不舒服的是中间那一段——张飞气周瑜。从前,脑中有个正统观点,觉得张飞那么戏耍周瑜,周瑜那么狼狈不堪,有如猫戏老鼠,也并不怎么过火,现在,那个正统观点没有了,而且剧中前半又说明了孔明要联吴抗魏,可就对那么收拾周瑜,看不下去了。(周瑜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啊!)据说,这一段戏又是按照老套子演的。唉,新旧之难以调谐,有如是者!还是多费点心思,再多改一些吧!有了这一段猫戏老鼠,下边的《柴桑口吊孝》就没法儿演唱!不但观众不信孔明有真情实意,连台上的孔明自己也不信啊! 改戏真不容易。首先是别太保守了。我从前也偏于保守。近几年,跟着大家一同学习,自然而然地改变了一些想法,从前认为可以保留或应当保护的,今天却变成看不下去的了。我且如此,何况一脑子新思想、新观点的青年们呢!一想起青年,我们就该往将来看,也就觉得敷衍将就与拼拼凑凑不是改戏的最好的办法了。我们切勿粗暴,可也别老敷衍将就。我们要继承传统,可也要革新。 载一九六三年九月二十日《戏剧报》第九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