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过后的白鹿原显示出空寂。在瘟疫流漫的几个月里,白鹿村隔三差五就有抬埋死人的响动,哭声再不能引起乡邻的同情而仅仅成为一个信号;某某人死了。瘟疫是随着冬天的到来自然中止的。九月里,当人们悲悲凄凄收完秋再种完麦子的时候,没有了往年收获和播种的欢乐与紧迫。这一年因为偏得阴雨,包谷和谷子以及豆类收成不错,而丰收却没有给田野谷场和屋院带来欢乐的气氛,有人突然扑倒在刚刚扬除了谷糠的金灿灿的谷堆上放声痛哭死去的亲人;有人掼下正在摔打的链枷,摸出烟袋来; 人都死了,要这些粮食弄啥!秋收秋播中还在死人。播下的冬小麦在原上覆盖起一层嫩油油的绿色,刚刚交上阴历十月,突然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倾泻下来,一些耐寒的树木尚未落叶,不能承受积雪的重负而咔嚓咔嚓折断了枝股。大雪以后的寒冷里,瘟疫疯张的蹄爪被冻僵了,染病和病人的频率大大缓减了。及至冬至交九以后,白鹿村恐怖的瘟疫才彻底断绝,那时候,白嘉轩坐镇指挥的六棱镇妖培刚告峻工。村巷里的柴禾堆子跟前再不复现往年寒冬腊月聚伙晒暖暖谝闲传的情景,像是古庙逢会人们一早都去赶庙会逛热闹去了。然而他们永久不会再回到白鹿村村巷里来了。 白嘉轩先叫回来山里的二儿媳和孝义,接着让孝武孝义兄弟两个去城里二姑家接回来白赵氏,臼赵氏对仙草的死亡十分痛心,几乎本能地重复着一句肺腑之言:“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可死了!活着我做啥呀……”白赵氏很自然地接受了仙草的死亡的事实,到是奇怪鹿三的变异。她坐着两个孙子吆赶的牛车终于驶到自家门楼下,第一眼瞅见鹿三就发觉了异常。鹿三木木讷讷说了一句“回来了”的应酬话,转过身就去卸牛,直到晚上吃饭之前,再没有和她照面。天黑时,鹿三从圈场过来吃晚饭,慢吞吞跑了一碗米汤,吃了一个溜软的包谷馍馍,就起身走了,和任何人都没有打一句招呼,也没说一句闲话。鹿三扑踏扑踏缓慢沉重的脚步声消失以后,白赵氏问儿子:“老三看去不对窍?”她还不知道小娥妖妖鬼附身的事。白嘉轩淡淡地说:“哥哥老了!” 小娥的骨殖从窑洞里被挖出来已经生了一层绿苔。家家户户自愿抱来的硬柴在窑院里堆成一座小山,炽烈的火焰整整燃烧了三天三夜,最后把柴灰和骨灰一齐装进一只瓷坛埋到塔基底下。修塔的匠人请示主事的白孝武说,即可封底。白孝武一个封字刚说出口,站在一边的白嘉轩用手势示意匠人暂缓执行孝武的指令,他正出神地瞅着窑垴楞坎上的草丛,众人这才惊异地发现,雪后枯干的蓬蒿草丛里,居然有许多蝴蝶在飞舞。白嘉轩说:“那是鬼蛾儿,大伙把那些鬼蛾逮住,一个也甭给飞了。”族人们脱下衣衫,摘下帽子,满坡坎上追撵扑打着,把被打死的蛾子捡起来扔到白嘉轩脚下,那是许多彩色的蝴蝶,纯白的纯黄的纯黑的以及白翅黑斑的……白嘉轩从旁人手里借一把锹,把那些死蛾铲到塔基下的瓷坛根,然后才让匠人封底。十只青石绿碡团成一堆压在上面,取“永世不得翻身”的意思。镇妖塔落成举行了庆祝活动,锣鼓和铳子鞭炮响成一片。自此塔竖起。鹿三果然再没有发生鬼妖附身的事,然而他却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鹿三短了言语,从早到晚常常不说一句话,默默地端坐在那儿发着痴呆;记性儿也差远了,常是赶着牲口扛着犁杖走到地头,才发现忘了给木犁戴上铁铧或是忘了拿鞭子;他用了大半辈子的旱烟袋丢了三四次,都是旁人拾了又还给他;他的素有主动性正在消失,往日的勤劳也变得懒散了,没精打采地推着土车垫圈,懒洋洋地挖起牲畜圈粪时一干三歇,尤其是那双眼睛,所有凝聚着的忠诚刚烈和坚毅直率的灵光神韵全部消失殆尽,像烧尽了油的灯芯,又像虫子蛀蚀过的木头。白嘉轩一发现鹿三的变化,就暗暗地想过,被鬼妖附守身的人是这种架式,鬼妖附着人身吮咂活人的精血得到滋注才能成精。患病的人康夏以后吃好东西可以弥补亏空,凡被鬼妖附身的人像春天的糠心萝卜一样再也无法恢复元气了。白嘉轩有一次发现兔娃在铡墩前训斥老子鹿三,弹嫌鹿三放到铡口里的干青草总是不整齐。白嘉轩冷着脸对兔娃提醒说:“说话看向着点儿哇娃子!那是你——大!”他尚未发现孝武孝义对鹿三有什么明显的厌弃或不恭,然而轻视的眼色是无所不在的。一次在一家聚餐的晚饭桌上,白嘉轩瞅到了一个机会,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和鹿三的儿子兔娃一并嘱咐说:“你们三伯你大老了。人老了就是这个样子。从明日起,孝义兔娃你俩接替三伯抚弄牲口。你三伯能做啥活想做啥活儿由他做一点,他不想做啥活儿都不做,你们谁也不许指拨他,更不许弹嫌他,拿斜眼瞅他沮嗓子吼他都不准许!听见了没?”孝义首先抢着回答说“听见了。”他和鹿三感情甚笃,对父亲的话拥护不二。孝武不失未来族长的架道,持重地点了点头。只有兔娃闷头不吭,半天才抬起憋得赧红的脸,两颊挂满了泪珠,懊悔自己有过对父亲不逊言语和失礼行为,白赵氏向孙子们解注白嘉轩的话:“你爸向来把你三伯当咱屋一口人待!” 土地上冻以后,白孝武统领着弟弟和兔娃开始了给麦田施冬肥的大项劳动。孝义自幼爱抚弄牲畜,更喜欢吆车,自告奋勇拉牛套车。鹿三第一次没有参加送粪劳动。白孝武安排他经管槽的牲畜,空闲下来可以随意帮忙装车,这给孝义独立吆车提供了机会。兔娃总是随和腼腆,白孝武以和蔼的口吻征询他想干哪项活路时,他说:“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你随便安置。”白孝武说:“那你就跟车吧!”兔娃说:“对嘛。”说着就捞起锨往车厢里装粪。跟车实际是装车和卸车,在粪场装满土粪,然后坐到车尾巴上,到地里后,再用一只铁制刨耙粪块从车厢后刨下来。兔娃已经练成一副劳动者熟练的操锨装粪的洒脱姿势,不慌不急一锨一锨从若大的粪堆上铲起粪块抛进车厢,不时地给手心吐点唾沫儿搓搓手掌。车厢装满以后,兔娃用锨板把冒出车厢的虚粪拍打瓷实,防止牛车在圪圪塔塔的土路上颠簸时撒粪块。他把一把刨耙架到车厢旁侧,然后从车尾巴上推着车厢帮助黄牛启动。白孝武在旁边看着牛车驶出圈场大门,孝义一边摇着鞭子一边吆喝着牲口,扭着尚不雄健而有点装势作态的腰肢儿,他忍不住笑了。 白孝武回到圈场,在粪堆前捞起镢头,把积攒了一年已经板结的粪块捣碎刨松,免得把大块的死圪塔拉进麦田压死一坨麦苗。这种简单舒缓的劳动不仅不妨碍思考,倒是促进思维更趋冷静更趋活跃,为自己在修庙与修塔重大争议中的失误懊悔不迭。 那时候,他刚刚回到家看见母亲的灵堂,只有看见母亲灵堂上的束表帛一住紫香,才切实地感觉到瘟疫意味着什么,他在无以诉说的悲痛里正好遇见了跪伏在祠堂门前的一片男女,看见了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孔,所有脸孔都带着凄楚和企盼。三个老者立即包围了他,逼真惊惶地给他述说小娥鬼魂附着鹿三的怪事,请他为民请命,率众修庙,以安置暴死的小娥的魂灵。老者说:“小娥算个啥?给她修个庙就修个庙吧!现在得顾全整个原上的生灵!人说顾活人不顾死人。和鬼较啥量嘛!”老者又透露给他鹿子霖也是随众人的意思,只有老族长一人执拗着。白孝武架不住那种场合里形成的气氛,脑子一热就赞成老者代表众人的动议,心灵慨地表态:“我给俺了说说。”……尽管他随后很快冷静下来遵从了父亲的旨意,尽管由他监工如期修起了镇邪塔,然而在重大关头的动摇和失误依然留下不散的阴影,甚至成为一块心病,他总是猜疑父亲因此看穿了他而对他感到失望。白孝武想以自己的坚定性弥补过失,终于想到一个重大的行动,再三审慎地考虑之后,觉得肯定符合父亲的心意,便决定晚问向父亲请安时郑重提出。 冬日的太阳缓缓冒上原来,微弱的红光还是使人感到了暖意,厚重的浓霜开始,父亲拄着拐杖走进圈场,察看儿子们送粪的劳动来了,这当儿孝义驾着车,车厢里坐着兔娃进了圈场,年轻人生气勃勃的架式谁见了都不能不感动,白嘉轩破例和孩子们说了一句笑话:“今日个上阵的全是娃娃兵噢!”孝义和兔娃得到这句稀罕的玩笑式奖励更加欢势,俩人很利索地装满一车粪又吆车趟出圈场了。白孝武感到父亲此刻心情不错,便决定把晚间要说的事提前说出来,在拄着拐杖踱到粪堆跟前时,他拄着镢头对他说:“爸,我想修填族谱。”白嘉轩显然正在专心察看厩粪沤窝熟化的程度,没有料及儿子说出来这样重要的事,不由扬起脑袋瞅视儿子一眼,喉咙里随之“嗯”了一声。白孝武解释说:“死了那么多人,该当把他们修填到族谱上,过年时……”白嘉轩当即赞成:“好。”白孝武进一步阐释更深一层的用意:“做这件事八成在稳定活着的人,两成才是祭奠死者。把死者安置到族谱上祭奠一下,活人心里也就松泛了——村子里太栖惶了。”白嘉轩注视着儿子的眼睛点了点头,补充说:“就是说到此为止。人死了上了族谱就为止了,活人思念死人也该到此为止,不能夜夜天天无止的思念死人,再思念啥也不顶了,反倒误了时辰耽搁了行程。” 白孝武很受鼓舞,这件事无疑做到了父亲心上,得到父亲赞许令他情绪高扬,然后说出具体想法:“你得先跟子霖叔招呼一声,我是晚辈不好跟人家说这事。”白嘉轩纠正说:“你去跟他说。这不是咱们家跟他家两家说这事,这是跟他说族里的大事,他不能计较你的辈份儿。”白孝武接受了父亲的话更觉气壮,继续说出深思熟虑的举措:“我想把这个仪式搞得隆重一点。好把众人的心口烘热,把村子里栖栖惶惶的灰败气氛扫掉。白嘉轩把拐杖插进粪堆赞赏这种考虑:“行啊,你会想事也会执事了!” 白孝武连着两个晚上到鹿子霖家去,都未能见着人,第三天晌午,索性走进鹿子霖供职的保障所,看见鹿子霖正和田福贤低声说着话,从他们和他打招呼里有点僵硬的神色和同样的僵硬的语气判断,俩人可能正在说着起码不想让第三人听到的隐秘的事,他不在意的坐下之后就敞明来意。鹿子霖听了似乎有点丧气:“噢噢,你说修填族谱这事,你跟你爸主持着办了就是了。”白孝武觉得受到轻视:“一天开启神轴儿的大祭仪,你得到位呀?”鹿子霖毫无兴趣也缺乏热情,平淡地说:“算了,我就不参加了,保障所近日事多。”白孝武也不再恳求就告别了,临出门时谦虚地说:“我要是哪儿弄出差错惹下麻烦,你可得及时指教。”鹿子霖不在乎地摆摆手送走孝武,转过身走回原来的椅子,不等坐下就对田福贤说:“白嘉轩这人一天就爱弄这些事,而今把儿子也教会了,过来过去就是在祠堂里弄事!”田福贤进一步借着鹿子霖嘲笑的口气加重嘲笑:“一族之长嘛,除了祠堂还能弄啥呢?他知道祠堂外头的世事吗?这人”俩人随之继续被白孝武打断了谈话。 鹿子霖许久以来就陷入一种精神危机当中。县长在白鹿原被公开枪毙震撼了原上的男女老少,包括田福贤都惊诧得大声慨叹:“我的天啊!怪道这原上的共匪剿不净挖不断根,县长原来是个共匪头子嘛!”鹿子霖作为乡约参与了这场前所未有的杀人组织工作,按县上的布置,把本保障所所辖各个村庄的男女,按照甲的组织一律排列前往杀场,观看县保安队枪毙共匪县长的现场实景。杀场选择在白鹿镇南面的小学校旁边,从东原西原南原北原各个村子集合到这里的人被严格限制在用白灰划定的区限以内,白鹿仓的保丁们负责维持秩序。小学校周围的围墙下和大门口,由县保安队的保丁们荷枪实弹监卫着,把那些企图窜到墙根下拉屎拉尿的村民赶吆远离围墙。鹿子霖站在白鹿保障所辖属的村民的队列前头,清楚地看见了全过程:两列全副武装的保丁们端着枪走出学校大门,押在中间被五花大梆着的穿中山装的人就是郝县长:背脊上插着一个纸牌,两臂被两个保丁挟持着走了过来。全县的头头脑脑包括各他的总乡约都坐在临时摆置的主席台上,岳维山坐在正中间。两列保丁作扇形分开,郝县长被押到主席台下,他已经直不起筒子,脑袋低溜下去,双腿弯着无法站立,全凭着两保丁从两边提夹着。鹿子霖最初从小学校门口瞥见郝县长的一瞬间,眼前出现了一个幻觉,那被麻捆缚的人不是郝县长,而是儿子鹿兆鹏。随后县保安队长和法院院长的讲话,他一概听不进去,岳维山最后讲话也是一个字都听不进耳朵。鹿子霖的耳朵里呼呼呼刮着狂风,响成一片,不由自主地在心里猜估:郝县长站立不住究竟是吓软了,还是腿断了腰折了直不起筒子?说吓软了不见脚颤抖,说被打残了又看不见伤势。最后执行枪决命令时,郝县长被跑动着的保丁拖到了围墙根下,鹿子霖看见郝县长拖在地上的双腿有一只脚尖竟然朝后翘着,他才弄明白双腿肯定打断了骨头。一排保丁端着枪瞄住五六步远的跪伏在地上的郝县长,然后扣枪码子。枪声很大,却没有村民们企望的惊险。鹿子霖在杂乱的枪声里又一次出现幻觉,那个被乱枪击中而毫无反应甚至连一声呻吟也没有的人,不是郝县长,而是儿子兆鹏。 散场之后,凡乡约以上的官员被集中到学校一间教室里,岳维山对他们进行训话:“我首先向诸位检讨我的失职,共匪头子郝跟我住一个县府院子,低头不见抬头见,他能在我眼皮底下稳做好几年县长,可见我麻痹到什么程度。诸位以我为鉴,认真自省是否也是麻痹大意?我们滋水县在全省是共匪作乱甚烈的地区,白鹿原又是本县的红窝子。本县的头一个共匪就出在白鹿原上,共匪的第一个支训还是先在这原上成立的……郝作为本县的匪首根子已被除,我们务必趁其慌乱之机搜挖那些毛毛根,一定在要本原乃至全县一举廓清共匪……”鹿子霖耳朵里还在断断续续刮着呼隆隆响的风声,总是猜疑岳维山瞅着他的眼神和瞅着别人的眼神迥然不同,及至散会后这预感终于被证实,田福贤截住已距出教室门坎的他说:“岳书记要跟你谈话。” 谈话的地点改换到校长的小屋子。校长殷勤谨慎地给每人倒下一杯茶后知趣地走开了。屋子里只有田福贤作陪。岳维山直言不讳地对鹿子霖说:“你设法帮助我找找鹿兆鹏。”鹿子霖脑子里轰然一声,急忙分辩:“好多年出没和他照过面,上哪儿找去?”岳维山瞅着他涨红的脸用手势抑止住他,说:“你拭见他或者偶尔得到他的消息,你给他说,我期待他回滋水跟我共事,我俩合作过一次还合得来。给他说明叫响,我请他回滋水来做县长,把他的才学本事用到本县乡民的利益上头。我俩虽然是政治对手,可从私交上说,我们是同学也是朋友。我一向钦敬兆鹏的才华学识,这样有用的人才如果落到郝县长的下场,太可惜了!”鹿子霖听着这些诚挚的话,耳边的风声止息了,情绪十分专注,努力捕捉这些话语之外的信息,以判断这些话的真诚程度和圈套的可能性。岳维山说:“我得回县里去了。你呀,可甭使我的一番苦心付之流水。一句话,我期待跟他再一次合作。”鹿子霖再三斟酌之后,还是委婉地申述难处:“鹿兆鹏早都不是我的儿子!好几年了我连一面也见不上……”说着瞅一眼田福贤。企图让他给作证。田福贤却摆一下圆圆的光脑袋说:“你还没领会岳书记的意思。”岳维山笑笑说:“是啊,你的话我全信,可说不定也有撞着他的机会。我都意料不到地撞见他了。你是他爸……更有机会撞见。”鹿子霖已经听说过岳维山和白孝文在朱先生的书院撞见鹿兆鹏的事,立即搭话说:“岳书记,你应该当场把他打死!”岳维山依然笑笑说:“我不忍心。我等待着跟他二次携手合作。” 鹿子霖用三天三夜的时间反覆嚼磨,企图揣透岳维山谈话的真实目的,尤其是以枪毙郝县长作为谈话的大背景,三天三夜冷静艰涩的嚼磨分析的结果仍然莫衷一是。第四天后晌,鹿子霖找到白鹿仓,想从田福贤口里再探探虚实。鹿子霖首先作出完全信赖岳维山的神气说:“岳书记这人太宽宏大量了喀!我要是能摸准兆鹏在哪达,我把他捆回来送到岳书记跟前。”田福贤平静地说:“你先到城里去碰碰,在亲戚朋友那儿走走问问,这机会可是不能丢掉。”鹿子霖作难地说:“他现在那个模脑儿敢到哪个熟人家去?”田福贤还是坚持说:“找不见没关系,还是去找找为好。将来我见岳书记也好回话,说你尽心找来……”鹿子霖得着话茬说:“岳书记是不是要我去找?”田福贤瞪他一眼,直率地说:“子霖,你这人脑瓜子太灵!太灵了就把好好的事情想到甭处。你先去找找嘛!找着了鹿兆鹏,于你也好嘛!找不着也不问你罪嘛!”鹿子霖便做出决心听从的坚定的口声说:“好哇,我去找!” 鹿子霖第二天下午进城先找到二儿子鹿兆海,把岳维山亲自找他谈话的大背景和谈话内容一字不漏一句不错地复述给兆海,让兆海帮助他分析岳维山的真实用意。兆海听完就抱怨父亲说:“爸,你真糊涂!这样明明白白的话你还掂不来轻重揣不准虚实?”随之气愤地说:“这是欺侮你哩!”鹿子霖闷住头不吭声。兆海说:“岳维山毙了郝县长很得意。他明知兆鹏不会投降,故意拿这话给你亮耳,他是猜疑你跟兆鹏可能暗中还有拉扯。你连这绞绞都翻不清?”鹿子霖说:“我想到这一步,只是不敢肯定是这一步,我还想了好几步。”兆海说:“他肯定对你当乡约起了疑心!”鹿子霖说:“这一步我想到了。”兆海生气地说:“你到哪儿找兆鹏?他再说这话你问他‘你到处悬赏都逮不住,我哪能撞见?’鹿子霖苦笑一下:“我怎能这么跟人家说话!”兆海强硬地说:“你不好说我跟他说。这人贱毛病不少!”鹿子霖担心地说:“你可不能冒冒失失惹事。”兆海说:“你既然进城来了,就在这儿住几天,吃几天羊肉泡馍看几场戏,回去就说你没找见,看他能把你吃了不成!” 鹿子霖住兆海那儿,每天早晨到老孙家馆子去吃一碗热气蒸腾的羊肉泡馍,晚上到三意社去欣赏秦腔。他心里唯一犯疑的是,儿子兆海官至连长,军队上的连长比滋水县的岳书记还大吗?怕是未必。可是从兆海说话口气里,可以明显听出来,岳维山不算个啥喀!吃羊肉泡馍看秦腔戏无疑都是鹿子霖的喜好,这样逍遥舒悦的日子过了三天,第四天后晌儿子兆海回来了,一边解腰里的枪盒子,一边说:“今日个把那个玩艺儿给耍治了一回。”鹿子霖愣眨着眼问把谁耍了,兆海轻蔑地说:“岳维山小子!” 鹿兆海拉上团长乘一辆军车奔到滋水县,径直踏进岳维山的办公房,腰里别着系溜着一把牛皮筋条的手枪,介绍说:“这位是国民革命军十六师三团冉团长。”冉团长反过来介绍鹿兆海说:“这是一连连长鹿兆海。他令尊是你的下属,白鹿保障所乡约鹿子霖。我们是专为鹿乡约事来拜望岳书记。”岳维山眼里流泄出一缕不易察觉的惊疑,却又不失礼节:“二位有啥事尽管说,我尽力为之。”冉团长装作直愣愣的口气问:“你跟鹿乡约谈了一回话,把老汉吓的三天三夜吃不下睡不着,跑到城里住在鹿连长那儿不敢回原上咧!”岳维山笑笑说:“误会误会,纯系误会。我不过是让令尊见到鹿兆鹏时劝劝他,我是让兆鹏回滋水做县长。令尊想到其他地方去了。”鹿兆海这时候才开口说:“你悬赏。你把这难题出给家父不是为难他吗?”岳维山解释说:“卑职绝对没有难为他的意思。令尊是本县很称职的乡约,我很信赖他。出于这一点,我才期望令兄把才能用到村县国民革命大业上来。”鹿兆海说:“你有好心也得看看实际,兆鹏闹农协跟家父闹翻早成了仇人冤家,原上谁人不知?你要是还对他存有戒心,他就里外都不好活人了。”岳维山优雅大度地摆摆头说:“我也知道这码事。对令尊我向来信用不疑。”鹿兆海说:“原上纷纷扬扬传说,家父要是交不出兆鹏,罢免乡约事小,还要押他当人质。”岳维山轻松地笑笑:“谣言不可信。当着三位的面我说一句,本人只要在滋水,令尊的乡约就没有能替代。你回去可以给令尊说清楚,让他解除误会。”鹿兆海虚张声势说:“我爸那人看去精明强千,实际上胆子小得很,屁大一点事就吓得天要塌下来一样。我这几年耍枪子摔半吊子闯荡惯了,怎么也想不到他怎么会越来越胆小。我说我拿这‘九斤半’(头)给你仗胆你还害怕啥呢?”岳维山听着这些威胁的话十分恼火,却不能不继续和颜悦色:“误会纯属误会。”鹿兆海说完了要说的话,并已达到示威目的的恰当火候,冉团长出来圆场子说:“岳书记把话说明了没了旁的用意,这就好了,我们也不打扰了。”俩人便告辞出来,在灰败狭窄的县城街巷里转悠了半天,故意昂首挺胸在县府门口踯躅,根本不屑一顾站岗的县保安队兵丁。 鹿子霖听了兆海的学说,哈哈大笑,畅快的嘲笑岳维山:“哎呀,我只说岳维山在滋水县顶牛皮了,他一上白鹿原跺得家家户户窗门响,没料到他也犯怯,怯那把铁狗娃嘛(手枪)!我还当他谁也不怯哩?”鹿兆海鄙夷地说:“我说这人贱毛病多喀!”鹿子霖听从兆海的意愿继续在城里吃羊肉泡馍看秦腔戏,有意拖延回原上的时间以冷淡岳维山的谈话。半月后,鹿子霖自己都可以摸到脸颊上增加了肉块,才决定回去。冉团长特意要派车把鹿子霖送上原。鹿子霖说,“算了算了,咱摆那个阔气抖抖威风,看地方上哪个狗求猫的东西还敢给你上垒窝?!汽车一路开进白鹿镇,又开到白鹿仓门口,田福贤以为政府要员亲临本仓,急忙奔出院子迎接,没料徕上鹿子霖父子和另一个军官,他们按路上议妥的办法,由冉团长说话:“田总乡约,请多关照兆海家翁,军人也就在外安心赴死了。”田福贤僵硬地连连笑着应着,礼让他们屋里坐,冉团长和鹿兆海登上汽车就走了。 鹿子霖开始了他一生中最洒脱的日子。他对保障所的事情除了非自己亲自交涉不可的大事出面做一做,其余一概交给桑书手去应酬:某某村某某人的某某事你就这样办,某某村谁谁谁的那件事你就照我说的那样弄。他腾出身来到处去闲逛去喝酒。镇子上各个店铺的掌柜全是他的朋友和酒仙,白天要是错过了喝酒的机会晚上一定去补上。本保障所所辖属的各个本子以及更远些的村庄都有他的相好和朋友,他有时空荡着手一进门就呛喝:“老哥,快叫嫂子给咱取酒。”有时候进门先把怀揣的酒瓶往桌子上一墩,就爽快地叫起来:“弄俩菜吧弟妹。万一啥菜都没有,就切一碟子萝卜丝儿。”他常常喝得似醉非醉,一身轻松地回到屋里。女人忍不住说:“我看你到城里走了一回,酒瘾越发大咧?”无论什么公务和家事都不再对他构成负累,也不影响他跑酒谝闲话的兴致。只是每天回家进门瞅见兆鹏媳妇淡漠冰冷的模样,就不由得心里一沉,他可怜儿媳在家里守活寡的尴尬处境,但又莫可奈何,如果不是冷先生的女儿,而是任何旁人的女儿,他就会打发她趁早离开这个家庭,起码不致让做阿公的他也背上心理负担,面对亲家冷先生那冷悛的脸孔,他也无颜说出这样的话。他揣着一瓶酒走进冷先生的中医堂,懊恼地述说岳维山对他的戒忌,又得意他说在城里吃羊肉泡馍看秦腔戏的好光景,最后于微醉中借助酒兴吐出来心病:“先生哥啊!兆鹏这狗日的把一家人把亲戚朋友都招祸带灾了!我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全给他搅得稀汤寡水……”他这样很有分寸绝不直接触及儿媳尴尬的慨叹,意在取得冷先生的谅解。冷先生说:“英雄败在儿子手啊!”鹿子霖就要这句话,这样就可以保持友好往来。 鹿子霖的行为引起田福贤的警觉。田福贤到县上开会,岳维山于会后单独找他谈话,询问鹿子霖究竟跟鹿兆鹏有没有暗中牵扯,而且严肃地盯着田福贤红光满面的脸说:“我相信你明白。你可别给我弄个‘两面光’的家伙!”田福贤瞪着露仁眼肯定地答覆:“没事。鹿子这人我里外尽知,心眼不少。可胆量不大,还没有通匪的脏腑。”岳维山鄙夷地说起鹿兆海借助团长来县上给他示威的事:“两个岳痞二求货!他们懂个屁,居然来要挟我。”田福贤顺应着岳维山的鄙夷的口气嘲弄说:“是人不是人的只要腰里别一把枪,全都认不得自个姓啥为老几了!”心里却顿然悟叹起来。怪道鹿子霖从城里回来浪浪逛逛,原来是仰伏仗腰里别着一把盒子的二儿子的威风,未免有点太失分量了。 田福第二天找到白鹿镇保障所,一开口就毫无顾忌地讥刺鹿子霖:“你这一程子喝得美也日得欢。”鹿子霖腾地红了脸,惊异地大声说:“啊呀老弟,你咋跟兄弟这样开口?”田福贤依然不动声色地说:“你到处喝酒,到处谝闲传,四周八方认干亲。人说凡是你认下的干娃,其实都是你的种。”鹿子霖愈加涨红了脸:“好些人把娃娃认到我膝下,是想避壮丁哩!我这人心好面软抹不开,当个干大也费不着我的啥。你甭听信那些污脏我的杂碎话!”田福贤说:“有没有那些事,只有你心里清清白白,我也不在乎;你精神大你去日,只是把保障所的正经公务耽误了。你就甭说我翻脸不认兄弟!”鹿子霖心虚气短地强撑起门面:“啥事也误不了,你放心。我爱喝一口酒,这也不碍正经公务。”田福贤这时说起鹿兆海给岳维山示威的事:“何必呢?他是个吃粮的粮子,能在这里驻扎一辈子?”鹿子霖脸上的血骤然回落,后脊发凉,这是一句致命的历害的话。田福贤不说团长更不提鹿兆海的连长,而是把他们一律称为“吃粮的粮子”;作为不过是为了吃粮的一个粮子儿子,当然不可能永生永世驻扎在城里,他也不可能永远到儿子那里去享受羊肉泡馍和秦腔;一旦儿子撤出城里,开拔到外地,还能再指望他腰里系上盒子,乘着汽车给老子撑仗胆吗?而岳维山作为真正的地头蛇,却将继续盘踞在滋水县里。鹿子霖看透世事之后的今天,才发觉自己眼光短浅,于是,诚恳地对田福贤说:“年轻人不知深浅啊!老兄你再见着岳书记时,给道歉一句,甭跟二杆子计较。”田福贤却继而不松地对他实施挖心战术:“年轻人耍一回二杆子没关系,咱们有了年纪的人可得掌住稀稠不能轻狂……”俩人,正说到交紧处,白孝武找鹿子霖商议增补族谱的事来了……打发走白孝武,……对田福贤摊开双手不屑地说:“白嘉轩这人,就会弄这些闲啦啦事!” 不常的日月就像牛拉的铁箍木轮大车一样悠悠运行。灾荒瘟疫和骤然掀起的动乱,如同车轮陷进泥坑的牛车,或是窝死了轮子,或是颠断了车轴而被迫停滞不前;经过或长或短的一番折腾,或是换上一新车轴,牛车又辙印深凹的土路上吱嘎吱嘎缓慢地滚动起来了。白嘉轩坐在父亲以及父亲的父亲坐过的生漆木椅上,握着父亲以及父亲的父亲握过的白铜水烟壶呼噜呼噜吸着烟的时候,这样想:他站在院里望着烟岗笼罩的巍峨南山这样想:夜晚,当他过足了烟瘾跑够了茶水,躺上空寂的上坑上时尤其忍不住这样想,他已经从具体的诸如年馑、瘟疫、家协这些单一事件上超脱出来,进入一种对生活和人的规律性的思考了。死去的人不管因为怎样的灾祸死去,其实都如同跌入坑洼颠断了的车轴:活着的人不能总是惋惜那断轴的好处,因为再也没有用了,必须换上新的车轴,让牛车爬上坑洼继续上路。他拄着拐仗。佝偻着腰,从村巷走过去,听见从某个屋院传出女人哭儿子,或丈夫的悲戚的声音,不仅不同情她们,反而在心里骂她混帐!因为无论父亲母亲儿子女儿和丈夫,在任何人来说都不能保证绝对的完美,不可能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因为好的父亲母亲儿子女儿和丈夫,一旦遭到死劫就不会重新聚合了,即使你不吃不喝想死想活哭断肠也不顶啥喀!一根断折的车轴!再好再结实的车轴总有磨细和颠断的时候,所以死人并不应该表现特别的悲哀,白嘉轩对仙草的死亡也深感悲哀。以至很长一段日子里总感觉缺了点什么;缺的肯定不单是她每晚小心地顺着他的脚腿伸溜下来的湿热的肉体,也有她在屋院里走路的那种沙沙的声音,散发到庭院炕头上的一种气息,或者是有别于影像声音气息的另一种无以名状的感觉,所有这些也都确凿不存在了。他的超人,在于他能得出仙草也是一根断袭的车轴这样非凡的结论。白嘉轩在思索人生奥秘的时候,总是想起自古流传着的一句咒语:白鹿村的人口总是冒不过一千,啥时候冒过了肯定就要发生灾难,人口一下子又得缩回到千人以下。他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里,第一次经历了这个人口大回缩的过程而得以验证那句咒语,便从怀疑到认定:白鹿村上空的冥冥苍穹之中,有一双监视着的眼睛,掌握着白鹿村乃至整个白鹿原上各个村庄人口的繁衍和稀稠…… 白嘉轩赞成儿子孝武增补宗谱的举措,正是他死人如断的轴的结论形成的时候。 白孝武独当一面开始了补续族谱的神圣使命,从三官库请来和尚,为每个有资格上族谱的亡灵诵经超度。庄严而又简练的程序是,按照白鹿两姓的辈分自高至低,同辈人再按照年龄长幼排出顺序,先由死者的儿子或孙子代表全家人点燃三支紫香插入香炉,然后率死者的男女孝子长揖重叩三匝,跪在灵桌有垂首静立恭候;白孝武在砚台里膏顺毛笔尖头,悬腕将死者的名字填写进印红的方格,再放下毛笔对死者行三鞠躬礼;孝子们再三叩首后退离出祠堂;五个小班子乐人在孝子跷进祠堂大殿门歇时便奏起悠扬的乐曲,乐曲吹奏到整个仪式完毕,孝子退出祠堂才告一间歇;和尚在孝子长揖重叩三拜之后开始敲响木鱼,诵念谁也听不懂的经文;待和尚闭起嘴巴不敲木鱼时,乐人再接着吹奏,白孝武严肃恭谨地将所有死去的十六岁以上的男人和嫁到白鹿村的女人都填进一块方格,而本族里未出嫁的女子即使二十岁死了也没有资格占领一方红格。这件牵扯到家家户户的神圣活动没有出现任何纰漏或失误,自自然然提高了白孝武在族人里的威望。 白嘉轩只是在开头展放族谱神轴和结束后重新卷起神轴时才来祠堂,和全体族人一起叩拜。在仪式结束时,白嘉轩从一个个男女的眉眼里看到了族人们轻松的神情,于是不无激扬地对族人们说了一句:“总不能叫牛车老窝在坑里,得让车轮子上路滚起来嘛!” 鹿子霖始终没有进入祠堂。他家没有亡灵超度,不需上族谱并不是因由。白孝武在家里向父亲全面叙述这个浩繁的仪式时,没有忘记这一点:“展轴和卷轴之前,我都给他说了时日,那人还是没见露脸。”白嘉轩说:“你把他当个人,跑圆路数就行了。他来不来不算啥。我看那人一程子又张张狂狂到处窜。人狂没好事,狗狂一摊屎喀!轻狂的……” 白嘉轩开始着手给三儿子孝义娶妻完婚的事。他指使孝武请来了媒人,再指令孝武媳妇炒下四盘菜,温了一壶酒,说:“下来的路须得你跑。”媒人吃了喝了,就乐颠颠地跑到女方家里说他该说的话,办他该办的事去了。白嘉轩把自家应该筹备的巨细事项,一一交待给孝武去承办。首先一件事是淘粮食磨面,石磨一天顶多磨三斗麦子,须得提早动手,而且必须估计到腊月里常常不出太阳,无法淘晒粮食要耽搁磨面的可能。这件单纯的活路交给脑子不大灵活的鹿三去办,经管牲畜的事就由兔娃接替鹿三,年轻人常常耐不住石磨悠悠转动着的寂寞。白嘉轩对孝武的安排做了纠正:“让孝义磨面。他那个性子须处在磨眼里磨一磨。” 三儿子孝义对哥哥孝武的指派瞪起眼睛:“我送粪拉土轧花。哪项活儿不比磨面重?叫我磨面转磨道,我嫌瞀乱!” 当祠堂里敲馨育经的和声停止以后,孝义和兔娃把积攒在圈场里的粪肥全部送进麦田,又从土壕里拉回七八车黄土,晾晒到腾空了粪肥的土场上干后用小推车收进储藏干土的土棚。 秋天的阴雨和瘟疫耽搁了干土的储备。他和兔娃吆着牛车走向土壕,常是在浓霜蒙地的大路上辗下头一道辙印,把湿土铺开到圈场上去晾晒,俩人饥肠辘辘走进灶房吃两个烤得焦黄酥软的蒸馍,然后再跨进花房踩踏轧花机。在灶下烧火做饭的孝武媳妇给灶堂里烤烘着一堆馍馍,让干活干饿了的人先打个尖,也可以堵住爬出被窝就要馍吃的孩子的嘴。她对狼吞虎咽的兔娃耍笑说:“兔娃,你跟人家孝义跑那么欢做啥?孝义是想娶媳妇哩,你蹦啥哩?兔娃明白这是说耍话,不在意地笑笑。孝义只顾大吃大嚼,不理会嫂子的挑逗。俩人十分默契十分融洽,欢欢蹦蹦踩踏着轧花机。 孝义对孝武把他和兔娃分开的分工无法接受,就去找父亲申辩。白嘉轩说:“是我叫你转磨道的。”孝义愣了一下瞪了瞪眼。白嘉轩依然平稳地说:“你要成家了。成了家你就是大人,不是碎娃了。得在磨道里磨磨你的野性子。” 孝义就从早到晚日复一日囚在磨房里,跟着黄牛或红马的屁股,揽起磨台上磨碎的麦粉,再倒进箩柜,然后就摇起摇把,咣当咣当单调的声音磨得耳朵都木了。鹿三走进来,木然地攥住摇把说:“你出去耍耍。”倔拗的孝义把鹿三推出磨房门说:“我准备在磨道里把我磨成你。” 白嘉轩沉静地把握着各路准备事项的进展。在他看来,娶媳妇不是完成一项程序,而订亲才是费心劳神的重要环节;能否给儿子娶回来一个合适的配偶,关键不在娶亲而在订亲。白嘉轩闲时研究过白鹿村同辈和晚辈的所有家庭,结论是所有男人成不成景戏的关键在女人。有精明强干的男人遇着个不会理财持家的女人,一辈子都过着烂光景;有仁义道德的男人偏配着个粘浆子女人,一辈子在人前头都撑不起筒子;更不要说像黑娃拾烂菜帮子一样掇下的那种货色了,黑娃要是有个规矩女人肯定不会落到土匪的境地。他给孝义订亲时偏重考虑的是儿子的脾性,得选择一个既有教养,而且要稍微活泛一点的女子,意在弥补孝义倔拗的天性。从媒人介绍的五六个对象中反复对比鉴别,白嘉轩瞒着媒人托亲措友打听探询,最终定下西康村的一个女子。在这个女子用小推车推着***到冷先生的中医堂就诊时,白嘉轩在内室亲眼观察了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之后,才拍了板,把粮食灌齐,把棉花扎成捆交给了媒人。白嘉轩心里十分满意,这是三个儿媳妇最称心最完美的一个。给孝文订亲时,主要考虑到家里急需帮人,因而给孝文订下了一个比孝文大两岁的壮实女子,但其余备方面很是一般;给孝武订亲,原是冷先生托人提出愿结亲家,他已经没有再选择的余地,不过这媳妇还算不大走样顾得住场面,只是不大精灵;只有给三儿子孝义订下的这个媳妇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女子。 正月初三举行的婚礼鼓舞起整个村庄的热情。这是瘟疫结束后第一顶在村巷里闪颠的花轿,唢呐奏出的欢乐乐曲冲散了死巷僻角的凄冷,一种令人激荡的生命的旋律在每个人心头震响。因为是德高望重的族长儿子完婚,白鹿两姓几乎一户不缺都有人来帮忙,鹿子霖成为这场婚礼的当然的执事头。他清明又洒脱,把整个婚礼指挥得有条不紊秩序井然,他不时与当执事的男人和帮忙的女人调笑耍逗,笑声显示着热烈和轻松。白嘉轩作为主人,不宜指拨任何人,里里外外只能依赖执事头儿鹿子霖,他起始就对鹿子霖说:“哥把全套交给你了。”鹿子霖说:“你放心吸水烟去!我今日碰到喝一盅的好机会咧!” 这场婚娶仪式最不寻常的是朱先生偕夫人的到来。朱白氏陪着母亲自赵氏有说不完的话题,朱先生被白嘉轩迎接到上房西屋自己的寝室就坐,这两个人坐到一起向来没有寒暄,也没有虚于应酬的客套和过分的谦让,一嘬茶水便开始他们想说的实事。朱先生不吸烟不喝酒,抿了一口淡茶:“孝文想回原上来。”白嘉轩没有应声。 腊月根上正筹备这场婚事的最后阶段,白孝文曾指使两个保安队兵丁带来了一摞银元,并有一封家书,就他将在正月初一回原来给奶奶和父亲拜年,顺便参加三弟的婚礼,那一摞银元算是对小弟的一份心意。白嘉轩看罢信又把信瓤装进信封,连同那一摞银元一起塞到他的手里说:“谁交给你的,你再交给谁。”即不问两个保安队兵丁喝不喝水,更谈不到管饭吃,拄着拐杖走到院子,对着厦屋喝道:“孝武送客。” 白嘉轩吸罢一袋水烟,做出与已无关的神态说:“他回原上由他回嘛!我没挡他的路喀!”朱先生不由得自失地笑笑,白嘉轩还是钻了他的话里的空子,因为孝文已经分家另过,而他自己的家早已被鹿子霖卖去拆掉了,白孝文在原上根本就没有家。朱先生说:“他想回来给你认错,也想给***上坟。”白嘉轩这才明白了似的悟叹:“噢呀,他是想进我的街门呀?”说着转动一下突出的眼仁装楞卖呆:“我不认识他呀!他给我认什么错?”朱先生并不惊奇,这是早就预料得到的磕绊,沉稳地说:“你不让孝文回来,说不过去,于理不通。”白嘉轩说:“我早都没有这个儿咧!”朱先生说:“可他还是你的儿。他学瞎,不认他于理顺通,他学为好人,你再不认就是于理不通。”朱先生说到这儿就适可而止,把回旋的余地给白嘉轩去思量,然后站起身来说:“我到村里去转转。”刚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我忘了告诉你,孝文升营长了。”白嘉轩扬起脑愣了一瞬,扭一下脖子使劲地说:“他当上皇上也甭想再进我这门。” 朱先生走出白鹿村,进入冬日淡凄的阳光照耀下的田野,薄薄的上层凝冻了的积雪覆盖着田畴,麦苗冻僵变硬的稀疏的叶子从雪层里冒出来。大片大片罂栗的幼苗匍匐在垄沟里,覆盖着一层被雨雪浸黄变黑的麦草。生长麦子的沃土照样孕育毒药。他再也没有吆一犋杖昝烟苗的凛凛威风了。政府发了加征烟苗税的政令,而不再强行禁烟了。烟田税收趣禾田十倍以至几十倍,可以增加县府的银库;百姓初始惊恐,随之便划算清里外帐,“土”的价格随着烟苗税的暴涨而翻筋斗斗争的往上翻,种烟比种麦仍然有大利可图,种烟的热情不但得不到扼制,反而高涨起来。阴历三月,原上已成为罂栗五彩缤纷的花的原野。朱先生踯躅在田间小路上独自悲叹;饮鸩止渴!他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悲哀,看到那大片大片蜷伏在残雪下的烟叶无异于看到满地蛰伏的小蛇…… 新婚祥和欢乐和余音绦绕到鸡叫三遍;贪图新媳妇姣美脸蛋子的闹房的小伙子们才最后离去,静寂的村巷传播着他们兴犹未尽的狂放的笑声。白嘉轩一家和远路未归的至亲无话找话闲磨着时间,等待最后一拨耍媳妇闹新房的人离去。白孝武关了街门,把弟弟孝义和刚刚露脸的弟媳唤到上房明厅,点燃了蜡烛。白嘉轩在剑桌前的椅子上坐着。孝义上香之后就叩拜祖宗,新媳妇白康氏豁开裙子,随着孝义也跪下磕头,优雅的拜叩姿势令所有人动心。白嘉轩照例冷着脸朗诵家训,那是从《朱氏家训》里节选下来的一段情粹词章。最后由孝文领着媳妇逐个拜谒家里的每一个成员。孝义走到白赵氏的椅子前说:“这是婆。”新媳妇爽甜地叫一声“婆”就豁开裙子磕头。白赵氏张着脱落了牙齿的嘴喜不自胜地说:“俺娃磕头的样式好看得很。”孝义又站到白嘉轩跟前:“这是咱爸。”新媳妇叫一声“爸”再次表演磕头的优美动作。及至给孝武两口分别磕了头,又给滞留家里的亲戚也叩头之后,孝武媳妇就请示婆该煮合欢馄钝了。白嘉轩猛然伸出一只手制止了散伙的家人:“快去把你三伯请来。”孝武想到自己的疏忽,立即跑去找鹿三,鹿三早已鼾声如雷,迷迷瞪瞪穿上衣裤被孝武牵着袖子拉到厅房里,在闪烁的蜡烛前眯睁着眼。孝义说:“这是三伯。”新媳妇甜甜地叫声:“三伯”又叩下头去。白嘉轩又一次向家人尤其这对新人郑重提醒一句:“你三伯是咱家一口人。” 不管夜里睡得多么迟,一家人习惯自觉地恪守“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的《朱氏家训》,全部早早起来了,尽管昨天晚上大人们实际只合了合眼,脚下被窝还没有暖热白嘉轩正地炕上穿衣服,只听见庭院里竹条扫帚扫地的声响有别于以往,就断定是新媳妇的响动。他拄着拐杖出西屋时,新媳妇撂下扫帚顶着帕子进来给他倒尿盆。白嘉轩蹲在孝义媳妇侍候来的铜盆跟前洗脸,看见三娃子孝义刚刚走出厦屋门来,那双执拗的眼睛瞅人时有了一缕羞涩的柔和,断定他昨夜已经经过了人生的那种秘密,心里便默然道,老子给你娶下一房无可弹嫌的好媳妇。白嘉轩一边用手中擦着脖颈一边叮嘱孝义说:“早点拾掇齐整起身上路。回门去学得活泛一点,甭总是绷着脸窝着眼……” 孝义还陷在神秘的惊诧的余波之中。吃罢合欢馄饨,他已经累得精疲力谒。三两个丢剥了衣裤钻进被窝,不及摇罢一箩面的功夫便迷糊起来。他对男女之间的事几乎一无所知。白嘉轩的儿子都是这样纯洁,娶媳妇的新婚之夜也不懂其实际内涵,便照例倒头睡下去,只是全新的被褥和枕头反倒有一种舒适的陌生。朦胧中他的右臂被一个细腻的肌肤抚摩了一下,竟然石磨压指似的从迷蒙中激灵了过来,便闻到一股异样的气息,似乎像母乳一样的气味,撩拨得他连连打了个喷嚏,引发出强烈的身体震动,撞碰了身旁那个温热的肉体。那一刻他才开了迷津,喷嚏刚过就转过头搂住了媳妇,顿然觉得自己此刻以前纯粹是个只会拉车套车的傻瓜。她不仅不反感,反而依就他,这又使他大为惊奇,及至他脑子轰然一声浑身紧抽起来,下身喷射过后,才安静下来,被窝里有一股类似公羊身上散发的腥臊味儿。这样的喷射又反复了一次。及至他第三次疯狂潮起的时候,她才把他导引到一个理想的福地。那一刻他又悟叹出来:仅仅在这一次之前自己其实还是一个傻瓜……他完成了第三次探索之后,她就披衣起身了。她穿戴整齐溜下炕沿的时候,他又潮起那种欲望,便抻住她的胳膊示意她脱掉衣服重新躺进被窝。她嘬嘬嘴笑笑,猛然弯下身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转身拉开门闩出去了…… 孝义在铜盆跟前蹲下来时已经平静下来,在父亲刚刚丢下布中的铜盆里洗脸,对父亲说:“我先跟免娃拉几车土,他一个人顾不过来。回门跟得上。”兔娃一个人驾着牛车已经走出了圈场,孝义跳上牛车坐下来,脑子里忽然冒出昨夜那种进入福地的颤抖。他瞅着兔娃想,兔娃肯定还跟昨晚以前的自己一样是个瓜蛋。直进土壕装土的时候,兔娃冷不丁问:“你昨夜跟媳妇睡一个被窝吗?”孝文一愣,这个腼腆的小兔娃大概在琢磨这个神秘的问题。兔娃连着又问:“你跟女子娃钻一个被窝害羞不害羞?”孝义骤然红了脸,严然用大人对小孩的训诫口气说:“兔娃娃,娃娃家不该问的话不许问。没得一点礼行!”兔娃楞了一下就不再开口,执锨往牛车车厢里抛起土来,仅仅一夜之间,亲密无间的孝义怎么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兔娃心中掠过一缕寂凉,淡淡地说:“你回门去吧门!心把新衣裳弄脏了。我一个人能行。”孝义瞅了瞅兔娃没有说话,看来他们幼年的友谊无可挽回地终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