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长顺忙得很,不单手脚忙,心里也忙。所以,他没能到祁家来帮忙。这使他很难过,可是无可如何。 高亦陀把长顺约到茶馆里去谈一谈。亦陀很客气,坐下就先付了茶钱。然后,真照着朋友在一块儿吃茶谈天的样子,他扯了些闲篇儿。他问马老太太近来可硬朗?他们的生活怎样,还过得去?他也问到孙七,和丁约翰。程长顺虽然颇以成人自居,可是到底年轻,心眼简单,所以一五一十的回答,并没觉出亦陀只是没话找话的闲扯。 说来说去,亦陀提到了小崔太太。长顺回答得更加详细,而且有点兴奋,因为小崔太太的命实在是他与他的外婆给救下来的,他没法不觉得骄傲。他并且代她感谢亦陀:“每月那十块钱,实在太有用了,救了她的命!”亦陀仿佛完全因为长顺提醒,才想起那点钱来:“呕,你要不说,我还忘了呢!既说到这儿,我倒要跟你谈一谈!”他轻轻的挽起袍袖,露出雪白的衬衫袖口来。然后,他慢慢的把手伸进怀里,半天才掏出那个小本子来——长顺认识那个小本子。掏出来,他吸着气儿,一页一页的翻。翻到了一个地方,他细细的看,而后跟往上看,捏着手指算了一会儿。算完,他噗哧的一笑:“正好!正好!五百块了!”“什么?”程长顺的眼睁得很大。“五百?” “那还有错?咱们这是公道玩艺儿!你有账没有?”亦陀还微笑着,可是眼神不那么柔和了。 长顺摇了摇大脑袋。 “你该记着点账!无论作什么事,请你记住,总要细心,不可马马虎虎!” “我知道,那不是‘给’她的钱吗?何必记账呢?”长顺的鼻音加重了一些。 “给——她的?”亦陀非常的惊异,眨巴了好大半天的眼。 “这个年月,你想想,谁肯白给谁一个钱呢?”“你不是说,”长顺嗅出怪味道。 “我说?我说她借的钱,你担的保;这里有你的签字!连本带利,五百块!” “我,我,我,”长顺说不上话来了。 “可不是你!不是你,难道还是我?”亦陀的眼整个的盯在长顺的脸上,长顺连一动也不敢动了。 眼往下看着,长顺呜囔出一句:“这是什么意思呢?”“来,来,来!别跟我装傻充楞,我的小兄弟!”亦陀充分的施展出他的言语的天才来:“当初,你看她可怜;谁能不可怜她呢?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不能怪你!你有个好心肠!所以,你来跟我借钱。” “我没有!” “唉,唉,年轻轻的,可不能不讲信义!”亦陀差不多是苦口婆心的讲道了。“处世为人,信义为本!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我没跟你借钱!你给我的!”长顺的鼻子上出了汗。 亦陀的眼眯成一道缝儿,脖子伸出多长,口中的热气吹到长顺的脑门上;“那么,是谁,是谁,我问你,是谁签的字呢?” “我!我不知道……” “签字有自己不知道的?胡说!乱说!我要不看在你心眼还不错的话,马上给你两个嘴巴子!不要胡说,咱们得商议个办法。这笔账谁负责还?怎么还?” “我没办法,要命有命!”长顺的泪已在眼圈中转。“不准耍无赖!要命有命,象什么话呢?要往真理说,要你这条命,还真一点不费事!告诉你吧,这笔钱是冠所长的。她托我给放放账,吃点利。你想想,即使我是好说话的人——我本是好说话的人——我可也不能给冠所长丢了钱,放了秃尾巴鹰啊!我惹不起她,不用说,你更惹不起她。好,她跺一跺脚就震动了大半个北京城,咱们,就凭咱们,敢在老虎嘴里掏肉吃?她有势力,有本领,有胆量,有日本人帮助她,咱们,在她的眼里,还算得了什么呢?不用说你,就是我要交不上这五百元去,哼,她准会给我三年徒刑,一天也不会少!你想想看!” 长顺的眼中要冒出火来。“教她给我三年监禁好了。我没钱!小崔太太也没钱!” “话不是这样讲!”亦陀简直是享受这种谈话呢,他的话一擒一纵,有钩有刺,伸缩自如。“你下了狱,马老太太,你的外婆,怎么办呢?她把你拉扯到这么大,容易吗?”他居然揉了一下眼,好象很动心似的。“想法子慢慢的还债吧,你说个办法,我去向冠所长求情。就比如说一月还五十,十个月不就还清了吗?” “我还不起!” “这可就难办了!”亦陀把袖口又放下来,揣着手,拧着眉,替长顺想办法。想了好大半天,他的灵机一动:“你还不起,教小崔太太想办法呀!钱是她用了的,不是吗?”“她有什么办法呢?”长顺抹着鼻子上的汗说。 亦陀把声音放低,亲切诚恳的问:“她是你的亲戚?”长顺摇了摇头。 “你欠她什么情?” 长顺又摇了摇头。 “完啦!既不沾亲,又不欠情,你何苦替她背着黑锅呢?”长顺没有说什么。 “女人呀,”亦陀仿佛想起个哲学上的问题似的,有腔有调的说:“女人呀,比咱们男人更有办法,我们男人干什么都得要资本,女人方便,她们可以赤手空拳就能谋生挣钱。女人们,呕,我羡慕她们!她们的脸,手,身体,都是天然的资本。只要她们肯放松自己一步,她们马上就有金钱,吃穿,和享受!就拿小崔太太说吧,她年轻,长得满下得去,她为什么不设法找些快乐与金钱呢?我简直不能明白!”“你什么意思?”长顺有点不耐烦了。 “没有别的意思,除了我要提醒她,帮助她,把这笔债还上!” “怎么还?” “小兄弟,别怪我说,你的脑子实在不大灵活;读书太少的关系!是的,读书太少!” “你说干脆的好不好?”长顺含着怒央告。 “好,我们说干脆的!”亦陀用茶漱了漱口,喷在了地上。“她或你,要是有法子马上还钱,再好没有。要是不能的话,你去告诉她,我可以帮她的忙。我可以再借给她五十元钱,教她作两件花哨的衣服,烫烫头发。然后,我会给她找朋友,陪着她玩耍。我跟她对半分账。这笔钱可并不归我,我是替冠所长收账,巡警不会来麻烦她,我去给她打点好。只要她好好的干,她的生意必定错不了。那么以后我就专去和她分账,这五百元就不再提了!” “你是教她卖……”长顺儿的喉中噎了一下,不能说下去。“这时兴的很!一点儿也不丢人!你看,”亦陀指着那个小本子,“这里有多少登记过的吧!还有女学生呢!好啦,你回去告诉她,再给我个回话儿。是这么办呢,咱们大家都是朋友;不是呢,你们俩马上拿出五百元来。你要犯牛脖子不服气呢——不,我想你不能,你知道冠所长有多么厉害!好啦,小兄弟,等你的回话儿!麻烦你呀,对不起!你是不是要吃点什么再回去呢?”亦陀立起来。 长顺莫名其妙的也立起来。 亦陀到茶馆门口拍了拍长顺的肩头,“等你的回话儿!慢走!慢走!”说完,他好象怪舍不得离开似的,向南走去。 长顺儿的大头里象有一对大牛蜂似的嗡嗡的乱响。在茶馆外楞了好久,他才迈开步儿,两只脚象有一百多斤沉。走了几步,他又立住。不,他不能回家,他没脸见外婆和小崔太太。又楞了半天,他想起孙七来。他并不佩服孙七,但孙七到底比他岁数大,而且是同院的老邻居,说不定他会有个好主意。 在街上找了半天,他把孙七找到。两个人进了茶馆,长顺会了茶资。 “喝!了不得,你连这一套全学会了!”孙七笑着说。 长顺顾不得闲扯。他低声的,着急的,开门见山的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孙七。 “哼!我还没想到冠家会这么坏,妈的狗日的!怪不的到处都是暗门子呢,敢情有人包办!妹妹的!告诉你,日本人要老在咱们这儿住下去,谁家的寡妇,姑娘,都不敢说不当暗门子!” “先别骂街,想主意哟!”长顺央告着。 “我要有主意才怪!”孙七很着急,很气愤,但是没有主意。 “没主意也得想!想!想!快着!” 孙七闭上了近视眼,认真的去思索。想了不知有多久。他忽然的睁开了眼:“长顺!长顺!你娶了她,不就行了吗?”“我?”长顺的脸忽然的红了。“我娶了她?”“一点不错!娶了她!她成了你的老婆,看他们还有什么办法呢!” “那五百块钱呢?” “那!”孙七又闭上了眼。半天,他才又说话:“你的生意怎样?” 长顺的确是气胡涂了,竟自忘了自己的生意。经孙七这一提示,他想起那一千元钱来。不过,那一千元,除去一切开销,也只许剩五六百元,或更少一点。假若都拿去还债,他指仗着什么过日子呢?况且,冠家分明是敲诈;他怎能把那千辛万苦挣来的钱白送给冠家呢?思索了半天,他对孙七说:“你去和我外婆商议商议,好不好?”他没脸见外婆,更没法开口对外婆讲婚姻的事。 “连婚事也说了?”孙七问。 长顺不知怎么回答好。他不反对娶了小崔太太。即使他还不十分明白婚姻的意义与责任,可是为了搭救小崔太太,他仿佛应当去冒险。他傻子似的点了头。 孙七觉出来自己的重要。他今天不单没被长顺儿驳倒,而且为长顺作了媒。这是不可多得的事。 孙七回了家。 长顺儿可不敢回去。他须找个清静地方,去凉一凉自己的大脑袋。慢慢的他走向北城根去。坐在城根下,他翻来覆去的想,越想越生气。但是,生气是没有用的,他得想好主意,那足以一下子把大赤包和高亦陀打到地狱里去的主意。好容易,他把气沉下去。又待了好大半天,他想起来了:去告,去告他们! 到哪里去告状呢?他不知道。 怎么写状纸呢?他不会。 告状有用没有呢?他不晓得。 假若告了状,日本人不单不惩罚大赤包与高亦陀,而反治他的罪呢?他的脑门上又出了汗。 不过,不能管那么多,不能!当他小的时候,对得罪了他的孩子们,即使他不敢去打架,他也要在墙上用炭或石灰写上,某某是个大王八,好出一口恶气,并不管大王八对他的敌人有什么实际的损害与挫折。今天,他还须那么办,不管结果如何,他必须去告状;不然,他没法出这口恶气。 胡里胡涂的,他立起来,向南走。在新街口,他找到一位测字的先生。花了五毛钱,他求那位先生给他写了状子。那位先生晓得状纸内容的厉害,也许不利于告状人。但是,为了五毛钱的收入,他并没有警告长顺。状纸写完,先生问:“递到什么地方去呢?” “你说呢?”长顺和测字先生要主意。 “市政府吧?”先生建议。 “就好!”长顺没特别的用心去考虑。 拿起状纸,他用最快的脚步,直奔市政府去。他拚了命。是福是祸,都不管了。他当初没听瑞宣的话,去加入抗日的军队,满以为就可以老老实实的奉养着外婆。谁知道,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大赤包会要教他破产,或小崔太太作暗娼。好吧,干干看吧!反正他只有一条命,拚吧!他想起来钱家的,祁家的,崔家的,不幸与祸患,我不再想当个安分守己的小老人了,他须把青春的热血找回来,不能傻蛋似的等着钢刀放在脖子上。他必须马上把状纸递上去,一犹疑就会失去勇气。 把状子递好,他往回走。走得很慢了,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智慧,有点后悔。但是,后悔已太迟了,他须挺起胸膛,等着结果,即使是最坏的结果。 孙七把事情办得很快。在长顺还没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教老少两个寡妇都为上了难。马老太太对小崔太太并没有什么挑剔,但是,给外孙娶个小寡妇未免太不合理。再说,即使她肯将就了这门亲事,事情也并不就这么简单的可以结束,而还得设法还债呀。她没了主意。 小崔太太呢,听明白孙七的话,就只剩了落泪。还没工夫去细想,她该再嫁不该,和假若愿再嫁应该嫁给谁。她只觉得自己的命太苦,太苦,作了寡妇还不够,还须去作娼!落着泪,她立了起来。她要到冠家去拚命。她是小崔的老婆,到被逼得无路可走的时候,她会撒野,会拚命!“好,我欠他们五百元哪,我还给他们这条命还不行吗?我什么也没有,除了这条命!”她的眉毛立起来,说着就往外跑。她忘了她是寡妇,而要痛痛快快的在冠家门外骂一场,然后在门上碰死。她愿意死,而不能作暗娼。 孙七吓慌了,一面拦着她,一面叫马老太太。“马老太太,过来呀!我是好心好意,我要有一点坏心,教我不得好死!快来!” 马老太太过来了,可是无话可说。两个寡妇对楞起来。楞着楞着,她们都落了泪,她们的委屈都没法说,因为那些委屈都不是由她们自己的行为招来的,而是由一种莫名其妙的,无可抵御的什么,硬压在她们的背上的。她们已不是两条可以自由活着的性命,而是被狂风卷起的两片落叶;风把她们刮到什么地方去,她们就得到什么地方去,不管那是一汪臭水,还是一个粪坑。 在这种心情下,马老太太忘了什么叫谨慎小心。她拉住了小崔太太的手。她只觉得大家能在一块儿活着,关系更亲密一点,仿佛就是一种抵御“外侮”的力量。 正在这时候,长顺儿走进来。看了她们一眼,他走到自己屋中去。他不敢表示什么,也顾不得表示什么。他非常的怕那个状子会惹下极大的祸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