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并不想回去。 我还记得那天父亲坐在藤椅上,颤巍巍地从母亲手中接过报纸,通过厚重昏黄的老花镜,我也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被骤然点亮,布满青筋的手紧紧地抠住报纸。过了许久,我听到他长叹一声,那一声充满悲凉,搅碎了清晨的雾,搅动了他斑白的两鬓。我依稀看见他的眼角落下了一颗浑浊的泪。 父亲说,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我不解,家不就在这里吗?门前是我儿时戏耍的街巷,院里是父亲带我植下的槐树,冬日里总能嗅到阵阵的腊梅香,这一切都是那么亲切温柔。但父亲坚持说,不,这里不是家。 家里的窗户阳台大多都面朝大海。自我记事起,父亲总是爱凭栏而望,凝望着海天相接一色处,那里总是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楚,父亲总自问,家,你在哪里? 父亲没有太多文化,但他硬是让我教会他读书识字,他读于右任先生的诗,读余光中先生的诗,总是未到诗尾,泪就落了下来。 父亲带儿时的我一起种下院子里的槐树,几十年来,槐树早已参天,父亲平日就在树下乘凉,藤椅在破碎的日光里摇啊摇。父亲很珍重槐树,每年都要夹一片槐树叶进厚厚的相册。不知不觉中,槐树叶已伴父亲走过了几十年的光阴。 几天后我们拿到了回乡的船票,我扶着父亲,迎着海风,踏上船的甲板。我劝父亲回到船舱里好好休息,可他抿着嘴,固执地立在船头。我只好陪着他。他的白发舞动着,浑黄的眼珠死死地盯着前方的一切。海鸥在一旁上下翻飞,咸腥的海风拂过我的面庞,晴天艳阳万里,却并不灼人。在台湾,出海的机会很少,能碰上这样的好天气,真是难得。我享受着良辰美景,却看到父亲弯成一张绷紧的弓的身子,飘舞的衣袂勾勒出他单薄羸弱的身躯。我突然意识到,父亲是真的老了。 我见过父亲年轻时的模样,厚厚的相册里的他,身着军装,神采奕奕,挺着腰杆,像一把锋锐的刺刀,立在一颗参天槐树旁。父亲说那是村头的古槐树,时过境迁,不知现在还繁茂否?我当时很纳闷,我们村头哪来的参天古树?父亲愣了一会,随后叹了口气,不愿多说了。 父亲越洋来台湾已经有几十年了,我时常看见他在夜深人静,月华泻在地板上时失声痛哭。他爱翻看厚厚的相册,轻抚里头夹着的槐树叶。父亲虽不愿多说什么,但总提醒我,我们的家乡在海的那头,海那头的大陆,海那头的小渔村,海那头的古槐树。 船鸣笛了,悠长,扯回我悠远的思绪。我发觉许多老人都涌上甲板,不少还穿着年少出发时的衣裳,衣裳现在太宽大了,他们像游魂一样飘荡。父亲站在人群前头,不要我扶着,看着渐近的港口,看着港口拉起的横幅“欢迎回家”。父亲的泪早已盈满眼眶。 大陆在我们的脚下,父亲拿出他袖里的一片槐树叶,最古老的那一片,嗅着。我似乎看到天边有颗高大的古槐树,我也似乎闻到了阵阵的腊梅香。 我听到他呢喃:“终于,再与你重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