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头耕牛已经年老体衰,毛皮暗淡,粗糙没有光泽,每踏前一步都像在试探,颤颤巍巍小心翼翼,似乎下一刻就会收紧双膝,颓然跪倒在地。 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它,又似乎没有,几年前村口那头毛色金黄,四蹄健硕的老黄牛,会是它吗?一头黄牛的命运是没有它自己的选择权的。从牛犊到入冢,惟以主人的鞭责与叱骂为指令,日复一日机械地走完固定的流程,把为人服务当作生命的惟一价值,它的血液里就流淌着不敢反抗的懦弱。 所以那个中年人打得愈发狠了,一鞭一鞭,淤青泛紫的伤痕像蛇群盘绕在它脊骨分明的背上。 耕牛的双眼呆滞无神,仿佛已然不懂什么叫疼痛,它只是笨拙而迟缓地移着步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牛耳翕忽如同半面蒲扇,无力地拍打自己脸侧。 “快走啊!老笨牛!” 毫不留情又是一鞭。 那一鞭特别用劲,耕牛猛然一振,浑身打个哆嗦,似乎终于从无意识境界中醒来,它四下惊恐地望着,却看不见背上或滚烫或结痂的伤痕。 “快走啊!老笨牛!” 一直行进到山路的拐角,耕牛原地踏了踏蹄子,岿然不动。 “你怎么啦?”中年人急不可耐地一鞭子抽下去,“给我走哇!” 耕牛的眼神似乎凝固了一般,它像一块沉重的磐石立在坡头,固执地犟在那儿。 “走哇!” 凌厉的鞭像雨点一样狠狠落到它的背上,主人早已习惯以抽鞭作为“人牛交流”的工具,没有丝毫力气的保留。 这一幕看得我触目惊心,有一刹那我甚至觉得牛想要反抗,它愚钝的大脑里难道也会萌生出追求自由的念头? 但其实没有。 耕牛沉稳地立在原地,像一尊雕像。 中年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踹它一脚,用最难听的话咒骂一通,最后精疲力竭地大喊:“当初就不该留你!就是宰了炖肉吃也比现在供着这么个废物强!” 牛污浊的眼,没有一丝神采。 我于心不忍地转身往坡下走。 倔强对你没有好处,我在心里说。你生来就没有选择,只能逆来顺受。 快走到山脚里,山腰的林子忽然震簌起来,一群飞鸟扑棱棱往天空飞去,一声哀怨而坚定的牛鸣划破长空,缓慢、低沉、长久,那一声里,包含太多复杂的情感,直逼人心,声声刺耳。 我震惊地回过头来,目光所及的山路上空荡荡的,什么也看不到。 …… 几个月后,奶奶和姨婆们聊天,不经意间提到那牛已经死了。 我浑身一个战栗。 “五叔以前对那牛好得很,可惜五叔的儿子太不懂养牛,那鞭子都快打废了。” 眼前,耕牛红肿的伤口和暗淡的伤痕,它无比固执的滞直眼神,那个中年人高高举起鞭子的那一瞬间,放大、放大、放大,像电影镜头一样在脑海中盘旋,一帧一帧切换过去,有海胆般的蜇痛感,浮夸而失真。 “五公公的墓在哪儿?”我突然问奶奶,急不可耐。 “你问这干嘛?喏,不就在半山腰吗?山路拐角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