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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2年第6期|张楚:众生的回响

时间:2023-07-10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张楚 点击:

黄河里的一棵树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黄河。

没错,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原人,人逾不惑,才有幸目睹一条传说中的河流。

不得不说,这是一种遗憾。

多少年来、在课堂上、课本中、歌曲里、小说中、电视电影里、新闻中,不断听到它的名字,不断朗读它的名字,不断歌咏它的名字,尽管脑海常常闪现它虚幻却真实的身影,却没有真真切切看过它一眼。当然,作为一个内向胆怯、将旅行视为煎熬的人,我也没有过多的热望去特意朝拜它。况且,作为中华文明的源头之一,它早已流淌在我们的祖先以及我们的血液里。它像夏天的粮食、春天的泥土,它像四季的天空、森林里的空气,它像镶着乌云的太阳、大海里的月光,岁岁年年年年岁岁伴随着我们,佑护着我们。也许,它更像是我们头上的神灵、梦中的仙境,牵扯出我们对未知世界的向往,这向往并不热烈,却有着宿命般的仪式感。

没错,我看到的是郑州的黄河。关于河南,关于黄河,有无数的典故、传奇和新闻。大多数时候,它们构建了关于苦难的标识符。地上黄河。1938年。花园口大堤。480万难民。1942年。饥荒。逃亡。这些词汇是中原大地上曾经的疤痕,没有人会忘记。多年后,当我站在黄河岸边的时候,这条中国最著名的河流如此安静,如此沉默。它宽阔而无序,能望到交织的土地和庄稼,它绵长而迂回,在和天际相交的尽头,能依稀眺望到它的羸弱。它的水质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浑浊,也没有平常的河流那般清澈。它的两岸是褐色碎石,没有白色水鸟滑过水面,没有胆小的野鸭藏进芦苇荡。它的河面上,也没有渔船和过客。

它那么普通,那么朴素,当我站在它身边,内心大声呼喊它的名字时,它没有给我想象中的回答。然而,它就是黄河,它就是黄河的分身,它的名字,就是那个在《万里长城永不倒》和《黄河大合唱》中被亿万人歌唱过的名字。它是黄土高原的终点,也是华北大平原的起点。当我站在它的身旁偷偷展开双臂让河面上的风拂过身体时,我感受到了独属于它的温柔鼻息。也许只有此刻,我才真正认识了它,拥有了它,让梦中的那个它和现实中的它重叠,汇合成真正的母亲。

在岸边,在木栅栏的里头,我看到一棵柳树,倾斜着倒在河面上。这是一棵普通的垂柳,枝干不是很粗壮,说明它还不曾经历过太多风雨,它的枝条也不葳蕤,也许,近乎与水面平行的姿势让它的枝条早被黄河水涤荡而去。它的根几乎是半裸的,露出的部分,已经有些干涸。我想,这可能是一棵年轻的树,这棵树很荣幸,被栽种在黄河的岸边。由于暴风雨,或者别的缘由,它倒下了,倒下的它并没有被清理,而是听之任之地偎依着黄河,以一种倔强的神态,平静地伸展着,生长着。多年之后我可能依然会回想起这个画面,在宽阔的黄河水面上,只有无尽的风细细卷过波浪,而略显光秃的岸边,一棵树,一棵倒下的树,一棵受伤的树,歪歪斜斜地倒在水面上,它努力地与水面保持着一种即将拥抱却没有拥抱的姿势。

我还真的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一棵树。

白马寺

传说中的白马寺,始建于东汉,是日本、越南、朝鲜等国家的释源。

白马寺。秘闻与逸事交织的白马寺。全世界唯一拥有中、印、缅、泰四国风格佛殿的白马寺。收藏最早传入中土梵文佛经《贝叶经》的白马寺。译出第一本汉文佛经《四十二章经》的白马寺。拥有中国第一座齐云塔(又称释迦舍利塔)的白马寺。发生第一次佛道之争的白马寺。屡遭战乱破坏却依然矗立的白马寺。武则天的白马寺。

当我身处其间,不得不惊叹于它的宏阔,它的庄严,它层峦叠嶂的历史。我们的导游,是一位年轻的和尚,他是方丈的弟子,言语含笑,不急不缓地为我们介绍着白马寺的由来、历史和变故。我们跟随着他走过天王殿、大佛殿、大雄宝殿、接引殿、毗卢阁,又走过石牌坊、放生池和石拱桥。夕阳即将西下,我们听到了白马寺的钟声,一刹那,我醍醐灌顶,心中默念了一段熟悉的经文:一念中有九十刹那,一刹那经九百生灭,诸有为法悉皆空故。我们劳奔于世,为物为欲为情为权所困所扰,而所有的一切,都将归于枯灭岑寂。人说佛法与宇宙大爆炸的理论相切近,细想开去,真能惊出一层冷汗。然而,即便想得彻底,悟得明白,参透到根本,又有几人肯拈花含笑?

和尚十三岁就到白马寺,没有念过佛学院,只是跟师父修行,如今已然年近而立。也许有些不礼貌,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为什么要出家?他笑了笑。也许,很多无知愚蠢的游客都问过他这个问题。他的回答很简单,他说,施主为何今日到了白马寺?我一时语塞。他也没有再说什么。

我,以及我们,为何到了白马寺?还真有个奇妙的缘由,然而,却不可说。

石窟

小时候,跟随父亲在大同,去过三两次云冈石窟。第一次是游览,后面是陪着亲戚游览。在我的记忆中,云冈石窟里都是高大的佛像,有的面目清晰,有的则面目模糊。站在它们的脚下,自己显得渺小单薄。那时候,并不知道为何雕刻了这么多佛像,也不知道是谁雕刻了这些佛像,更不知道,这些佛像历经了多少暴风骤雨。孩子们在它们脚下照相,孩子们在它们脚下吃棉花糖,孩子们在它们脚下嬉戏,它们没有声音,它们仍然坐在那里或站在那里,眼睛凝望着前方,或者低垂着俯瞰我们。

2019年去麦积山石窟那天,下着小雪,我们只有短短两个小时的游览时间。那些或高大或矮小的佛像,让我震惊,震惊之余,则是长久的沉默。我尽可能地多拍些照片。它们在此处,我们在别处。它们不言不语,我们多言多语。他们有自己的名字,我们也有自己的名字,然而它们不是它们,而我们,只能是我们。

那天在龙门石窟,我难免想到了云冈石窟和麦积山石窟。去云冈和麦积山,都是白天,而来龙门石窟,则是夜晚。风有些凉,夜色下的石窟被灯光映射出神秘虚幻的色彩,仿佛沉睡之人一脚踏入了梦境。

洛都四郊,山水之胜,龙门首焉。据说大禹开凿的龙门山,就是现在龙门石窟所在。经书说,昔大禹疏龙门以通水,两山相对,望之若阙,伊水历其间,故谓之伊阙。夜晚的伊河静而深邃,与石窟相偎相依,却相对无言。我们在夜色中仰望卢舍那大佛。大佛通高17.14米,头高4米,耳长1.9米,眉如新春柳叶,目蕴万千浅笑,大佛睿智慈祥,让人心生敬畏而无惊惧。石像右侧为迦叶,左侧为阿难,随后是普贤菩萨、文殊菩萨、天王、力士。这座依《华严经》雕琢的摩崖式佛龛,将极乐世界的祥和平正表达得如此具象真实,连尘埃都仿佛飘落雷音寺。

菩萨低眉,众生自有喜乐,心中无限感慨的我们,在这伊水河畔,佛陀脚下,默然前行。

一万只天鹅

三门峡对我来说,如此遥远。地理知识匮乏的我,只知道三门峡水电站。所以说,一只井底之蛙对陌生之地的想象,总是充满了狭隘的主观性,认为天空也不过是井口那么大。

到了三门峡,才知道仰韶文化、道家文化和虢国文化都发源于三门峡,同时还是黄帝的铸鼎地、老子《道德经》的著经地、佛教禅宗始祖菩提达摩的圆寂地。到了三门峡,才知道这里盛产灵宝大枣、仰韶酒、渑池仰韶杏、牛心柿饼……

而最让我难忘的,却是三门峡湿地公园的天鹅。

那景观,对我这样词语匮乏的人来讲,只能用震撼二字来形容了吧?见过天鹅,一般是在公园里,七八只,黑白兼有,优雅地游弋在水塘或湖泊里。那天抵达湿地公园时,天有些阴沉,轻薄的雾气弥漫,远远地,我只望到密密麻麻蠕动着的白色斑点,近了些,才看清是一只只天鹅!那些天鹅,有的成群结队在湿地上散步,有的结伴在河水中觅食,还有的独自舒展翅膀,擦着水面或芦苇缓慢地飞翔。

那是怎样的一种场景呢?在城市边缘,一条不算宽阔的河流将依稀可见的高楼大厦隔在一侧,而水的这边,在树木和芦苇的点缀下,体态优雅、神色自若的成千上万只天鹅在悠闲地过冬。让我意外的是,这些天鹅全是白天鹅,没有一只黑天鹅。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天空中的小雪一片一片落下,由疏而密,由小及大,漫天雪色中,天鹅们拍打着翅膀欢歌,而本来眼神不济的我,已分不清是天鹅在雪色中舞蹈,还是雪花在鹅群中飘散了。我当时最真实的想法,是想这一刻永远停驻下来,连同这初冬的喜悦和快慰,连同这身边的友人和陌生人。

而此处为何有这么多天鹅?问了问当地的朋友,才知道,1988年12月份,人们第一次发现白天鹅在三门峡越冬,当时仅有50多只。为何这些远在西伯利亚生活的天鹅,飞越千山万水,在凛冬来临前迁徙来到三门峡黄河沿岸的湿地?没有人知道。鸟类总是以它们的直觉寻找属于自己的天堂。而当地政府极为重视,出台了一系列保护政策,加大对白天鹅和野生动物的保护,民间也自发成立了保护白天鹅志愿者协会,并把11月22日定为白天鹅保护日。那么,来这里过冬的西伯利亚天鹅,到底有多少只?有人专门统计过,2019年,来三门峡越冬的白天鹅已突破8600只。

看着这些在芭蕾舞剧和油画中经常出现的白色精灵,我心底期盼着,来年冬天,能再次与它们相会。

【作者简介:张楚,天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杂志发表作品,出版小说集《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样黑下来的》《野象小姐》《在云落》《中年妇女恋爱史》《过香河》等。曾获鲁迅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小说选刊》奖、孙犁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华语青年作家奖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法、俄、日、韩、德、西班牙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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