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夏天 每到夏天,记忆就会与炎热一起浮现。炎热是实在的,小依的所有毛孔都在抱怨,泛出涔涔汗珠;记忆却很模糊,海马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喃喃呓语,试图构建陈旧的童年,还原那年夏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夏天,很多城里孩子会被送回乡村老家,在绿荫和蝉鸣中度过暑假。小依却截然相反,她在乡镇读书、长大,却连着三年暑假,都被姨妈接到北京去过。 那时是世纪之初,北京房价还未飙涨,姨妈在芍药居附近的小区买了房。房子90多平方米,三室一厅,姨妈和表哥各用一个房间,剩下一室,专门装修成粉嫩风格。“这就是你的房间,你看,专门为你装修的。”姨妈对小依说,“不只暑假,什么时候都给你空着。等你以后来北京读大学,就可以住家里。” 那年小依才13岁,刚读完初一,大学生活太遥远,连憧憬都缺乏想象。她只关心,眼下这个暑假怎么度过。 刚来的几天,姨妈带她在北京城里转来转去,爬过长城,进过故宫,也花了整个下午在颐和园拍照。但不到两周,该玩的就都玩遍了,小依也黑了一圈。她本来就瘦,这下还黑,简直跟烧焦的火柴一样。有一天洗完澡,姨妈给她换新买的裙子。镜子里,白裙黑肤,脸上的小鼻子小眼睛像融化的巧克力,都要分不清了。看着一脸无辜的小依,姨妈一边嘀咕,要这么下去,暑假过完不好跟小依父母交代,一边又把裙子换下来。姨妈此后工作变忙,便让小依待在家里,嘱咐表哥辅导她学习。 但比她大五岁的表哥刚高考结束,恰似野马脱缰,哪能在家待得住?于是他答应得好好的,但姨妈前脚一去上班,后脚他就溜出门,去找那些哥们儿玩。他也不愿意带着小依——带过一次,被他的哥们儿嘲笑了:“哟,雇这小黑妞当跟班不便宜吧?毕竟发工资的话,得跨国转账到非洲!” 小依也试过跟小区里的孩子们交朋友。但那时,北京少爷们普遍瞧不起外地孩子,尤其是一个叫魏刚的男孩,一看到小依就过来揪她辫子,边揪边发出骑马的驾驾声。被欺负过两三次后,小依就断了在这里交朋友的想法。 于是,又黑又瘦还土的小女孩小依,只能老实在家里看看电视,发发呆。夏日光阴,在窗外明明暗暗地流逝。 那时的小依,也不是娴静性子,时间一长就无聊起来了。她开始想念老家的树荫、小伙伴和潺潺流动的河水,但这三样,在北京都找不……哦不对,小区北边有一条河,河水清澈,倒与她家后面的河很相似。 于是,许多个夕阳下,她在河畔的褐石板路上蹦蹦跳跳。路过的人都冲她笑。 有一天黄昏,河面漂来一只纸船,纸船上还立着燃烧的蜡烛。烛光在水面摇曳,映出一大片淡黄色的光晕,有点像故乡的渔火。小依停止蹦跶,专注地看着纸船,抬头,发现河上游还有更多纸船载着烛火漂下来。 谁在河里放这么精致的纸船呢? 她往前走了十几米,就看到了答案—— 一个中年叔叔。但与纸船的精巧和秀气不同,这人看起来分外邋遢,穿件褐色背心,在靠肩的地方上还有俩破洞。男人蹲在河边,他身后还围着一堆男孩,都只有10岁左右的样子。男孩们叽叽喳喳,似在催促,但男人慢慢地将剩余的十几只纸船都放进河里,每放一只,都目送它漂远,又接着放下一只。 或许是水光映照,小依能看到男人眼中泛着一丝光,似乎是泪痕。但下一秒,他转过身面对男孩们,脸上顿时堆着夸张的笑容。“走!”他咧嘴大笑,“我们继续去通关!” 男孩们欢呼雀跃,簇拥着他,离开河畔。 小依倒也不是凑热闹的人,但她分明看到男人脸上由哀至喜,比舞台上的川剧大师还要迅捷。这让小依有了印象。她跟在这群人身后,发现他们跟自己住的是同一个小区,且还是隔壁二号楼。 男人带着孩子们进楼梯后,小依就没继续跟着了。天色不早,她继续往前,回到姨妈家中。但家里空荡荡的,表哥和姨妈都没有回来。她没开灯,在黑暗里等了很久。 后来表哥回家,一边用手机发短信,一边问小依今天过得怎么样。 小依知道表哥的心思在手机另一头,只是随口问自己,但还是一五一十地讲述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 “嗯嗯……”表哥边听边应声。 小依说到那个被男孩们簇拥的邋遢男人时,表哥才抬起头,问:“那个人是不是住在二栋?” “嗯,我看他是进了隔壁楼。他是谁呀?看起来游手好闲的。” “是啊,一个无业闲汉,跟捡垃圾的差不多,脏得很,你还是离他远点。”表哥嗤笑一声,“嘿!他还给自己取了个英文名字,叫约翰·陈。怪别扭的 ,我们干脆都叫他陈约翰。” 陈约翰此人,在小区可谓大名鼎鼎。 他的经历颇为传奇。他在胡同里出生,成年后出门闯荡世界,又在2001年深冬的一个黄昏,突然回到小区,从此再未离开。他回来时孑然一身,破旧的背包里,只有一台游戏机。 相比他回京时的落魄,邻居们更愿意回忆的,是他早年带着全家搬去美国居住的风光。 陈约翰是远近闻名的高才生,16岁就考上了北大。他学习好,脑筋也不死板,毕业后没去单位,而是跟几个同学一起做了“倒爷”。当时其他倒爷还在千辛万苦地从俄罗斯倒回物资,利润微薄不说,还很危险,许多人都把命留在了那趟著名的K3/4次国际列车上。但陈约翰另辟蹊径,托同学关系,顺利办下美国签证,直接从纽约带名牌商品回来,没几年就挣了大钱。 那可是在1992年,他开着那辆大奔,把父母从胡同接到小区。整个街巷都轰动了。邻居们都来到他的新家,实在太挤,有人坐在门槛上,有人蹲在阳台,都向他打听大苹果城的事。陈约翰从容地跟街坊们派烟,逐一回答他们的问题。他潇洒的派头,深深凿进老人们的记忆里。 次年,他才24岁,就又干了一件震惊四方的事——办下美国绿卡。他不仅自己走,还把父母也接去美国享福。临走时,锣鼓喧天,宴席摆了快100桌。只要是附近街坊的人,不管亲不亲戚都可以去吃,还不用给礼金。那欢送的氛围比过年还热闹。 尽管老人们常抱怨他挣点钱就颠了,颠到美利坚。但私下里,人人艳羡,那地球另一端的黄金海岸,多年来都萦绕在他们梦中。 所以当陈约翰风尘仆仆、穷困潦倒地回来时,所有人都愣住了。他打破了大家的幻想。 那年他才32岁,却鬓角半白,脸上瘦得硌眼。他推开位于11层的老屋,门才打开一道缝,陈年灰尘就将他笼罩,让他连连咳嗽。 当晚,也有不少人围在他家,跟他打听这八年的事。 “你咋回来了,你的大奔呢?” 陈约翰的眼睛似乎失去了聚焦功能,目光涣散,虽然正对邻居,却像是在凝视远处的斑驳墙壁,好半天才说:“车吗?车没了。” “你在美国的房子呢?” “房子也没了,房子没用……”陈约翰下巴抽搐了一下,青筋在脖颈上暴起,又即刻隐没。这个动作吓到了周围人。人们才意识到,他可能有点不正常。 “对了,咋不见老陈两口子回来?” 陈约翰没回答,但神情明显黯然。 人们暗自唏嘘。 有人不死心,问:“你就带了一个背包回来,里面是啥?” 陈约翰这才抬起头。他把背包拉链拉开,捧出一个黑色方形盒子,盒子中间是个绿色按钮。所有人都没见过这玩意儿,屏气凝神,等着他公布答案。陈约翰目光炯炯,提高音量,郑重宣布道:“我带回来的,是现在功能最强的游戏机——XBOX!” 人们对视一眼,在眼神里交换并确认了一个信息:他疯了。 打这之后,他就留在小区。但街坊们不解的是,他并没收拾屋子,而是把铺盖一卷,住到天台。他在水泥空地上搭了个油布棚,接好电线,把一台老式大屁股电视往中间一摆,也不装天线,就只连上那台游戏机的信号线。油棚里又脏又乱,但他每天坐在密布的电线中,拿着手柄,在电视上玩游戏。 这一玩,就是一年半。 对这种疯疯癫癫的人,成年人肯定避而远之,小孩们却很喜欢他。原因很简单——他的游戏机。 又一个白天,小依刚把电视拧开,广告声还没传出,就听到了屋外小孩们的吵闹声。 小依留了个心眼,循声望去,果然是从隔壁楼天台上传来的。她又想起昨晚河边见到的纸船,那一抹转瞬即逝的哀伤,还有表哥提到的陈约翰的古怪事迹……好奇心因生活的无聊而更具驱动力,推着她出门,噔噔噔下楼,又上到二号楼楼顶。 这时太阳已挂得老高,天台堪比热锅,连空气都在阳光炙烤中变得沸腾,扭曲了光线。而在天台靠左,电机房的旁边,有一个用铁杆撑起的褐色油布棚。棚子里坐满了小孩,最小的七八岁,大的也就十二三岁,一眼望去,都是男孩子。每个人的脑门都在冒汗,但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最中间的电视机。 小依更好奇了,但不敢进去,拼命踮脚,才能看到棚中央的电视屏幕上,是一艘飞船内部的画面。 她在好莱坞科幻电影里见过类似画面,但显然,没有哪部电影会让这群心野的男孩如此痴迷。小依又踮高了些,终于看到,电视前坐着一个高壮男孩——只看背影,也能认出是欺负过她的淘气鬼魏刚。魏刚被簇拥在正当中,弯腰伸头,看起来像一只将被煮熟的虾。他拿着一只黑色手柄,随着手柄上两根摇杆拨动,画面也在旋转,电视屏幕上的枪管突突开火,将从飞船各个角落里冒出的外星怪物射杀。 不过魏刚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生疏,总是操作失误,枪的准星也瞄不准,在怪物头上晃来晃去,就是打不着。怪物向他冲来,他手忙脚乱,被连连击中,画面出现危险的闪烁提示。 几道汗从魏刚额角滑下。 周围的孩子开始起哄:“这里得躲!哎呀你看,呆站着干吗!” 魏刚吼道:“别叫!等我回血,马上就通了这关,你们睁大狗眼瞧——”后几个字还没出口,几个怪物一拥而上,视觉效果颇为逼真,似乎要撕裂电视屏幕冲出来。 随后画面黯淡。 “你死了!”坐他旁边的一个赤膊男孩大声喊,“快,把手柄给我!” 魏刚脸上发白,右手松开手柄的握把,但一秒之后又牢牢握紧,说:“不行!让我复活再试一次,我肯定能把这关玩完!” 赤膊男孩显然不乐意,眼睛都快红了,但他不如魏刚健壮,只能求助地看向左边。 小依这才留意到,棚子里除了这群男孩,还蹲着昨天见到的中年男人。这自然就是陈约翰了。在男孩们聚精会神打游戏的时候,他蹲在棚子边,从油布缝隙里望向外面的天空。 “陈约翰!”赤膊男孩见他望得出神,喊道,“魏刚明明被星盟打死了,还不给手柄……” 陈约翰回过头,打了个哈欠:“噢噢,这样,魏刚,你把手柄给阿立。” 魏刚瞪大眼睛:“不,我要再试一次。” “其他士兵,”陈约翰环视满棚子的男孩,他们都仰着一张渴望的脸,“也都在等着。每个人都有成为士官长的机会。” “我不!”魏刚嚷着,“我就要玩!” “给我。” “就一个破游戏,我多玩会儿怎么了嘛……”魏刚声音低了些,依旧紧紧抓着手柄。 “不,这不仅是游戏!更不是破游戏!”陈约翰眼角一抽,豁然站立,目光炯炯地俯视魏刚,“这是战争!真到战场上,星盟也不会给你复活的机会!所有的马虎和大意都会让敌人有可乘之机,都会让自己的士兵陷入险境!士官长绝不能犯错!” 他说得郑重其事,每个字都跟钉子似的凿在魏刚脸上。魏刚被吓到,微张着嘴巴,甚至忘了合拢。其余人也停止嚷嚷,鸦雀无声。 “现在,”陈约翰继续说,“把机会留给下一任士官长。” 魏刚连忙把游戏手柄塞到旁边的阿立手里,站起身,连板凳都一并让了。 原来这陈约翰是带着一群不务正业的孩子打电动。小依撇撇嘴,好奇心大减,于是落下脚跟,准备回家。 好巧不巧,被陈约翰吓到的魏刚也正悻悻地挤开人群,看到了小依。“嘿,这不是乡下小黑妞吗!”魏刚找到了撒气筒,拔高声音,“怎么着!你也想来玩?这游戏可不是女孩子能玩的!” 小依低头,转身离开,但辫子立刻被魏刚揪住。 她疼得尖叫起来。棚子里其他人循声望来,但他们都是十来岁的男孩,是没有同情心的残忍生物,也只是嬉笑着看热闹。 而在场唯一的成年人——陈约翰,也没有来制止。他又恢复了蹲姿,依然望着油布棚外炎热的天空,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小依的尖叫声。反正他没有回头。 小依完全承受了魏刚在小伙伴们面前丢脸之后的怒火,不仅被揪辫子、被捏脸,哭的时候眼泪刚流出,魏刚就在地上抹了把灰,涂到她脸上,然后嘲笑她哭得像土猫……这无疑是一个屈辱的上午。 后来她回家越想越气,当晚,就跟姨妈告了状。姨妈也没顾现在是深夜,直接带着她去敲魏刚家的门,把小依的遭遇往夸张里说,还尖声说要带小依去看心理医生,要报警。 魏家爸爸也知道姨妈是个难缠的主,心烦意乱地应付,听到姨妈说要打官司赔偿后,反手一个巴掌抽到魏刚脸上,又扭头问姨妈够不够,不够还可以多抽几个。看着被打蒙的魏刚,小依也不觉得他可怜,“哼”一声,把姨妈拉回家。 魏刚这口气是出了,但小依觉得还有一个人也不能放过——陈约翰! 她是在陈约翰家被欺负的。作为成年人,他理应制止,却只顾着玩游戏和发呆,实在可恶! 深夜,小依站在窗前,望向隔壁楼的天台。以这个角度,能看到天台边缘的电机房和陈约翰的油布棚,棚里亮着光,说明电视机还开着。但这么晚了,男孩们肯定都回家了,所以现在是陈约翰还在玩……游戏是他的命吗? 一个主意突然跳进小依的脑袋。 第二天,天台上依然是男孩们围着游戏机和电视,而陈约翰也同样坐在旁边,与昨天的景象一样——除了魏刚被罚禁足,没在里面。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游戏吸引时,小依悄悄绕到一旁的电机房,又回头看向油布棚。 哼,让你们玩游戏,我倒要看看,没电了你们怎么玩!她暗想着,抓住从油布棚里延伸出的电线插头,猛一拔,将之从电机房的插座上拔出来。 10米开外,电视机顿时黑屏,而放在角落里的那台方方正正的游戏机,响起咔嗒一声。 空气蹿出烧焦的味道。 陈约翰站起来,抽了抽鼻子,闻到焦味后整张脸唰地变得惨白。“别别……千万不要……”他扑到游戏机前,抱住它,嘴里发出含糊的祈祷声。 小依只是想打断他们玩游戏,但看陈约翰的模样,隐约觉得闯了大祸。其他男孩都一脸错愕,互相问是不是停电了。趁他们还没看过来,小依连忙弯下腰,踮起脚,打算悄悄从电机房的另一侧绕过到楼道口。 这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油布棚里,在一群茫然的男孩中间,陈约翰还抱着那台黑色的游戏机。小依看到,陈约翰的手在抖,嘴唇也颤个不停。 小依本来打算匆匆逃走,但看陈约翰的表情,她的脚被粘在水泥地板上,动弹不得。 “是她!”有眼尖的男孩发现了小依,大声叫着,“有人拔了电线!” 几个男生围过来,抓住小依的胳膊。小依没有挣扎,仰着头,看到陈约翰抱着游戏机走过来。近了之后能看到,他脸上弥漫着可怕的怒气,五官都扭曲了。 陈约翰看到小依脚边被拔下来的插头,嘴角一抽。 “你拔的吗?”他颤声问。 小依仰着头,脑袋里空空如也。好半天,她才轻轻“嗯”了声。 “为什么!”陈约翰消瘦的身体里爆发出一声咆哮,不只是小依,其余男孩也被吓得不知所措,“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XBOX是不能突然断电的!它要是坏了,我——” 说着,他的手高高扬起,手背上暴起一条条青筋。 小依只觉得眼前一暗,吓得尖叫,但她无处可躲,只能闭上眼睛。 过了许久——或许只是几秒钟,但每一秒都被恐惧拉扯得像一年般漫长——那巴掌却迟迟没有扇下来。小依疑惑地睁开眼,看到陈约翰的手还悬在空中,发着抖,似乎是他在努力控制,不让巴掌扇在小依脸上。而他的眼角,微微泛光。 咦,他……哭了吗?小依想。 …… 全文见《芙蓉》2023年第1期 【作者简介:阿缺,重庆移通学院教师,90后科幻作家。于2012年发表处女作《悄然苏醒》,此后10年共计发表上百万字,其中多篇作品被翻译为多国文字在海外发表,并处于影视改编流程中,共计获得11次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和3次中国科幻银河奖。作品以软科幻为主,追求不同语境下的故事性,代表作有《云鲸记》《再见哆啦A梦》《星海旅人》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