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人潮涌动，人声吵杂，欢快的背景音乐填充满了偌大空间的角角落落。明天就是国庆长假了，平时因为人们热衷于网购而被冷落的超市这会儿忽又热闹起来。

我已经在这两排货架之间走走停停、往返徘徊了好大一会了，还是没有找到我想要的那种饼干。其实，我也没抱多大期望能找到它，因为不论是在街边小店还是大型综合超市，我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铩羽而归了。可是，每当到超市或者小店里买东西、经过食品货架时，我总忍不住想找找看。

爱人推着购物车，从货架远处一头探出半个身子，冲我摆摆手，示意东西买好了，可以排队结账去了。我哦了一声，转身向她走去，眼睛的余光再次扫过货架上那些色彩鲜艳、包装精美、花样繁多的饼干类商品。选择真的是太多了! 椒盐的、葱香的、奶香的、夹心的、巧克力的、曲奇的......可是怎么就找不到以前吃过的那种呢？

又在那看啥？也不帮我推推车！看我走近，爱人照例给了个白眼，埋怨我一句。我照例笑着接过手推车，跟在她身后，脑子里还弥漫着三十几年前的味道。

实在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年了，只记得那时我上小学。一个细雨绵绵、天气阴冷的日子，东院村医家的儿子红星打着黄油伞、穿着漆黑发亮的新胶鞋，神气活现地在村子里走来走去。我搬了只小板凳靠堂屋门坐下，俯身用手抠搓沤烂发痒的脚丫子，门外雨滴凌乱、大地一片泥泞，我仰头望着外面，百无聊赖。红星再次啪嗒啪嗒地踩着地面上的积水经过我家门口时，忽地停住了，说，去俺家玩老K吧？（皖北方言：扑克）俺家有饼干。

透过雨幕，他的眼睛忽闪着，一副认真的样子。我应了一声，摸过胶鞋，把里面已经浸满泥水的麦穰子掏出来，又从门后鸡窝里抓了一把干的重新换上，脚飞快地蹬进胶鞋，起身跟他去了。

他爷娘都不在家，我们两个人一进屋就脱了鞋子，爬上土炕，玩起扑克来。红星打牌，不论牌好牌坏都喜欢大呼小叫，每次出牌，必把牌摔得啪啪作响。赢了几把，他愈发兴奋，饼干的事好像是忘了，竟只字不提。我心不在焉地问他：恁这新胶鞋穿着舒服吧？

当然啦！红星脸上立即现出骄傲的神色。

他的确应该感觉骄傲的，那时我们年龄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没有几个人的胶鞋不漏水的，连阴雨天气，沤烂脚丫子是很寻常的事，拥有一双不漏水的胶鞋就成了很多孩子的梦想。这双让红星骄傲了好几天的新胶鞋，是他在淮南煤矿上班的老叔送的。前几日他叔回来了，在院子里打开箱子，把送给父母兄嫂和家门子侄的礼物一件件分发出去。村里大人孩子都围过来看热闹，我还领到了一颗用漂亮的玻璃糖纸裹着的糖块。

我又问，你叔还给你带什么了？

红星顿了一下，挠了挠头，“还有饼干。”

他慢吞吞地翻过身，打开炕头油漆斑驳的暗红色木箱，从里面拿出一只比搪瓷缸子稍小一点的方形铁盒。铁盒四面印着彩色花朵图案，煞是好看！打开盒子，红星摸出两片饼干，捏在手里看了又看，才把一片递给我，飞快地把另一片塞进自己嘴里。一股幽幽的香气从对面弥漫过来，我咽了咽口水，小心地看着属于我的这一片。它只有火柴盒大小，厚度不到火柴盒的一半，通体金黄、表面平滑泛着油光，波浪形的轮廓使得它倒是像一枚邮票。轻轻咬下一角，瞬间，松脆的金黄在齿间崩碎，一种无法言说的香气随即溢满口腔。呼吸之间，那香气在鼻尖缭绕，接着便涌进大脑、沁入心脾。

那天，红星只给了我一片，他自己的吃完后又忍不住拿了一片，然后立即把盒子盖好，重新放回到木箱子里。他三下五除二就把两片饼干消灭了，而我却龇着牙齿，小心地、一点一点地绕着圈儿轻咬——就这样，吃了很久。

记忆中，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吃饼干，相比于那时吃惯的粗粮或细面饼子，它是如此精致、漂亮，如此香甜美味，简直像来自于另一个世界，以至于从红星家回来后好几天，我还感觉那香味依然在齿间流连，久久不散。

此后很久，我都没再吃到也没再见到过饼干，生活再次被粗粮或细面饼子的味道填满。对我来说，它并不属于我的日子，只是像一束光从眼前掠过，必然会被时间遗忘。

直到我读初中一年级那年，奶奶病重，很多亲戚带着各种礼品前来探视。在墙角一堆杂乱的马篮子和塑料袋中，我惊喜地发现一只熟悉的四面印花的铁盒子，跟我以前在红星家见到的一模一样！霎那间，我对饼干的记忆被再一次唤醒，尽管好几年过去了，那奇香、那松脆，那绝妙滋味依然那么清晰！

那时，奶奶已经吃不下什么东西了，爷爷把收到的大部分点心吃食分给了儿孙。我第二次吃到了饼干，奇香仍然、美味依旧，只是这次多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味道......

如今，那个物质贫乏的时代早已远去了，可我总对那年月里吃过的饼干念念不忘，每当面对货架上琳琅满目的食品，我总不自觉地想起四面印花的方形铁盒，想起那枚波浪花边状如邮票的一片金黄，总不自觉地把现在那些繁多的花样与之比较。我没再找到与它一模一样的饼干，也没再遇到与它一模一样的味道，可我从没放弃寻找，我知道我是无法放弃了。

很久没回老家了，也不知道这次回去能不能遇到红星，我与他三十来年未见了。如果能再遇见他，我想问问，还记得那年我们一起吃过的饼干吗？我还想问问他，这饼干哪里能找得到呢？

河丁 2017/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