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第一场雪在小雪节气这天如期而至,天气预报在前几天就发布了降雪寒流预警,正当大家似信非信之时,微信朋友圈里已被雪掩埋。这场雪下的时间并不长,大概三四个钟头,却气吐万里如虎,天作帷幕,地作舞台,风就像个啦啦队长扯着嗓子喊“加油”,雪在风中狂舞,刹那间,天地万物被银装素裹,引得人人大呼小叫。雪停了,气温跌到了冰点,虽然我早已穿上了毛衣毛裤,但还是感到寒气逼人。下班后,骑车走在湿滑的路面上,寒气更甚,离家越近,家里的热炕如在眼前。 我这个人怕冷,被妻嘲笑说是“冻死鬼”托生的,一到冬天,离不开家里的热炕。 家里有床,我从小却爱睡在炕上,包括我在内的祖祖辈辈几代人都是在炕上长大的。老家渭北高原的炕不同于东北的火炕,盘在大瓦房里,衣柜、被子、小桌都放在炕上,感觉有些繁琐;而是盘在窑洞里,除了被褥床单、枕头在炕上,并没有其它东西,因此看起来整洁而温暖。 小时候,家里住的是土窑洞,大姨父帮忙盘的土炕。土炕大约4平米,四周是红砖砌成的炕墙,炕面是打成的1平米左右的土坯,4块土坯拼在一起,上边在用搅了麦秸皮的黄土泥抹平,撒上麦秸皮,把柴火填进炕洞里点燃,待到麦秸皮变湿,证明炕面上的潮气被吸进了麦秸皮里,再填柴火到炕洞继续烧,直到变潮的麦秸皮干透为止,炕面也就干透了。母亲在集市上买来一张席子,铺在土炕上,那个土炕就是一家人十几年睡觉的地方。因为是土炕,加上那时候洗澡也不方便,炕上也是跳蚤与虱子的乐园,人睡在上面,常常被咬的浑身是包,奇痒难忍,母亲时常在席子下边撒些六六粉消灭害虫。每年冬天之前,母亲白天劳动,晚上点上煤油灯,在炕上给一家人缝制棉衣棉鞋。肥大的棉衣棉鞋,样子丑陋,但穿在身上格外暖和。烧炕用的柴火是麦秸杆、包谷杆,好在地离家并不远,柴火弄回家也方便。 1984年,由于地下煤矿采挖频繁,我家的土窑洞处在采空区,有倒塌的危险,村上给另批了庄基地。父母亲倾其一生积蓄,在亲戚的帮助下,建起了三口新砖窑。两口砖窑洞里盘了两个炕,剩下的一个当仓库,堆放柴火农具等东西。1985年冬天,我家搬进了新砖窑。所谓的新砖窑,没有窑沿(类似于遮雨顶棚),没有院墙,老式的木门窗,因为面向朝西,一到夏天,遇上暴雨天气,风卷着雨水顺着门窗缝隙涌了进来,母亲带领我们兄妹三人奋力往外扫水,直到现在我都痛恨暴雨天气,因为雨水打湿了炕上的被褥,打湿了我儿时的课本,也累坏了我的妈妈。冬天来了,北风肆无忌惮地钻进了门窗缝隙,多亏还有个热炕,能抵抗刺骨的寒冷。砖窑里的炕,已不再是土窑洞里的泥坯炕,炕面上用的是父亲托有拖拉机的舅舅到陈炉古镇买来的耐火炕砖,保温性能优于土坯炕。但当时的炕,由于烟道工艺落后,要大量储备柴火,才能保证一冬的温暖。那时候,夏收还没有收割机,全靠人工收割麦子,收来的麦子晾晒后,雇人家的拖拉机碾场,碾过场后的麦秸秆、麦秸皮是烧炕的燃料。父亲拉着架子车,我和哥哥帮忙,从晒场,一车一车把麦秸秆、麦秸皮拉回家,拢成一个类似圆锥形的大麦秸垛,堆放在大门口。还有秋收的豆杆、玉米杆也要大量储备。那时候的炕,一到冬天,一天到晚要烧三四回,母亲常常半夜起来还要去烧炕。烧炕也需要经验,柴火不能太少也不能太多,少了炕不热,多了炕太热。长期烧炕,要隔三差五掏炕洞里的柴灰,柴灰撒到地里能当肥料。记得有一年数九寒天,母亲担心炕耐不到天亮,半夜出去揽柴烧炕,过了个把钟头,我觉得身下发烫,鼻子里闻到一股棉花烧焦的味道,急忙喊母亲开灯,一看脚下的被子突然冒起了烟,母亲赶忙让我们下炕,揭起了被子,下面铺的褥子浓烟滚滚,被烧了几个大窟窿,哥哥下去急忙用暖水瓶里的水浇灭了被褥上的着火点,母亲说她烧的柴不多,大概是炕洞里的炕霉(长期烧炕形成的黑胶状物质)着了。被褥被浇湿了,炕上席子也着了,离天亮还早,没地方睡觉,全家人只好穿上棉衣棉鞋挨到了天亮。祸不单行,第二天下午,不知谁家孩子又点燃了我家门口的麦秸垛,火借风势,顷刻之间家里储备了一冬的烧炕柴火,化为灰烬。那年冬天,父亲每天下工后扛上老?头到沟里挖蒿草当柴火。其实,我的家乡号称“煤城”,买煤也方便,但家里买的煤主要是做饭烧灶火,母亲舍不得用它烧炕。 我在外漂泊那些年,白天穿梭在光鲜亮丽的都市街道,冬天的晚上,蜷缩在租住的民房里,躺在硬板床上,虽然身下有电褥子,但脑袋发冷,夜夜梦想着睡到自家的热炕上。 2013年春天,我结束了“晃荡”江湖的日子,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家乡,岁月淹没了曾经的豪情万丈,看到年迈的父母、可爱的儿女、操持这个家青春渐退的妻子,还有那墙壁脱落的屋顶……这就是我给亲人的幸福吗?男儿有泪不轻弹,那一刻我任凭眼泪悄无声息地流淌。沉寂了几日,我和妻找匠人、买材料把住了快30年的老宅简单粉饰一新,盖了洗澡间,换上了双层玻璃的铝合金门窗,盘了四个新式的炉子炕。我找来电锯,将拆下的旧木门窗与长期不用的木料木板锯成小柴火,整齐地码放在房檐下,这些柴火足够两三年烧炕用。这种新式炉子炕,炕墙贴了瓷砖,拆下的旧机瓦拼在一起当炕面,瓦上抹麦秸皮和成的泥,炕烧干后,炕面再用腻子粉抹平,没有土沫,不用席子,找旧挂历糊到炕面上,色彩斑斓,外观漂亮。更值得称道的是,一天只需烧一次,一次几根小柴可以保温一整天,母亲再也不用半夜起来揽柴烧炕了,父亲只需捡拾少量的柴火,这也算是我欠这个家的幸福吧。四十不惑之时,我不由感到:父母是天,儿女是地,我和妻是天地之间那根柱子。没有车房具备、大富大贵的命,咱就抬头望天、俯首看地,得之淡然、失之坦然、争其必然、顺其自然,父母安康、妻贤子孝、知足常乐不正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么? 夏天的时候,为了防止雨水进烟囱,我找塑料布盖住了窑背上的烟囱。立冬前几日,母亲说有点冷,要烧炕,我爬上窑背,揭开裹着烟囱的塑料布,母亲找来几颗父亲劈好的小木材,塞进炕洞点燃,几缕青烟顺着烟囱袅袅升起,窑里一下子暖和起来。5岁的儿子也学着奶奶的样子,到院子里找来柴火,塞进炕洞,母亲急切地拦挡他,“好娃哩,不敢再烧了,再烧就太热了”,儿子这才住手,随后搬来积木玩具,摆的满炕都是,母亲也上炕和他一块摆弄起了玩具。 小雪节气前的一天,父亲坐在沙发上,一边吃着红苕,一边看着天气预报,自言自语道:“明天有雪,大风降温了,天要冷了”。在炕上摆弄玩具的儿子喃喃地说:“爷,天冷了不怕,咱家有热炕哩”!窑里传来了母亲爽朗的笑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