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安分的农民,每见八大人,眼睛都要带出一点惊惶,面容要比八大人苍老得多,其实八大人才小他俩月单五天。 就为这俩月单五天,本来排行老七,却被叫成了“八大人”。出生没满月,母亲不幸病逝,大姐抱回家与儿子共乳。 小的争不过大的,却拗不过大姐偏心。争了半年,大的争不过小的。六坐七滚八爬,才九个月,小的就知道把奶往大的那边推。大的两手紧抱着另一只奶,怕被强盗抢了呢。大姐奶水足,由不得劝小的:“够吃,够吃。”他偏要等大的吃过那个,再吃这个,吃得饱饱的才罢。 没周岁就知道让奶!孔融再世。 每当大姐哺乳,都会引得人看。奶奶看,妯娌看,大姑子小姑子看,就爷爷和大伯哥、二伯哥不能看。到底忍不住,爷爷厚着脸皮,潦草瞄了一眼: “这小大人。” 经爷爷这么一说,谁看那老七都像个小大人。 会走路了,才跟外甥分开,但直到长大成人,不是你去我家,就是我去你家。好在相距不远,一个在牛王庙,一个在张岔楼。 八大人去张岔楼从来不空手,哪怕只带去一只烤熟的肥蚂蚱。沿途谁都认得这个老成孩子,远远看见,就说: “嗬,八大人来了!” 不知何时,八大人走路就是大人架势。迈动外八字,不紧不慢,像个老干部,像个小学老师,也像个老爷爷,就差没长白胡子。 外甥大号张天舜。很难说他能跟张天舜玩到一块儿。张天舜跟他有霄壤之别,小时候像猴子。一看他俩在一起,大人们就拢来逗趣: “小嘎嘣豆,你俩谁小谁大?” 张天舜当仁不让: “我大!” 说完就跑。大人们齐对八大人喝: “八大人,起!” 他腾地跳起来,以大人想不到的速度追上去,一把薅住张天舜的后衣领子。想丢下老舅一个人,没那么容易。 八大人回了家,过三天不来,小猴却又坐不住。等不到第四天,就去牛王庙找他。牛王庙没牛王,有吃的。 后来张天舜才明白,不是牛王庙富足,是八大人总能找到食物。茅根、马泡、酸浆、龙葵,食之不尽。 牛王庙的蚂蚱,大得赛蜥蜴。 有一年,张天舜吃过八大人突然从裤兜里掏出来的一根肉条。黑不拉叽,揉搓得少皮无毛,味却极美。他接过来就吞了。问还有没有,说没有。问什么肉,说是蜥蜴腿肉。 只恨吞得过快,再看不到。 想象中的肉条,跟屋椽一样粗细,那蜥蜴又如何? 对贡献给人类一条美腿的蜥蜴的浪漫想象,伴随了张天舜几十年,直至从电视上目睹了热带丛林里恐怖的巨蜥。他迎来了一次迟到的干呕。 八大人的五哥错过了适婚年龄。村里光棍成堆,八大人自己也没把打光棍放心上。从大姐口中听到张天舜要成亲的消息,他愣在原地,但立刻就高兴起来。 张天舜怎么找来的老婆谁都不知道,反正他没看上。村里也没人看得上,不同之处是,他没看上也很高兴。 婚礼上,八大人忙得欢。一对新人入洞房。碍于长辈身份,他停在洞房外的夜色里,才感到一丝凉雾般的落寞。 张天舜的老婆走在街上,常有半大小子跟在后面大声起哄。八大人看见了,就赶。那时候八大人变得很凶。赶跑了半大小子,八大人就问张天舜的老婆: “天舜家的,去哪里?” 人们似乎才想起来,这个女人是“天舜家的”。八大人叫起“天舜家的”,又亲切又得体。很快,人们发现,八大人来张岔楼比以往来得更勤了。 天舜家的长得差,却有一样好处,笑起来不难看。她少言寡语。没有八大人在场,这笑容就成了她唯一的武器,足以击退那些妄想欺负她的人,比张天舜还管用。被逼到墙角,朝人家一笑,人家就散了。一群半大小子围着她起哄,张天舜眼睁睁无可奈何。 八大人来张岔楼,人们对他喊: “起!” 他朝小学校的操场拔腿飞奔,果然看到天舜家的被围攻。 其实只要听到他的脚步声,半大小子们就会走散。他把天舜家的领回家,天舜家的很乖的样子,有时候还朝远处的人笑哩。 这一回他忽然想起什么,就转身去找小学校的老师。 “你们得管管!” 小学校的老师将两手一摊,不语。 天舜家的明知小学校操场的危险,却动不动就去那里。操场上有根旗杆,又高又直,插在一个一米见方的石座上,杆顶从没挂过旗子。她去了小操场就呆呆地往杆顶上看。如果不被打搅,能看一天。张天舜吼过她: “旗杆有什么好看!你能爬上去?” 八大人曾制止:“你这样吼是不行的,她是你娶来的。” 张天舜很不讲理地说:“我就是毁在她手上的。” 一来二去,天舜家的也看出了门道。张天舜再吼她,她就去拉八大人的胳膊。一见她拉八大人的胳膊,他就不吼了。 “母猪一生一窝,”他低着头坐在柴火堆里嘀咕,“她一个也不生。” 看不出天舜家的有怀孕迹象。她那么大肚子,说里面装了个石磙人们都信。八大人兄弟姊妹七个,自己不大关心下一代。 没想到大姐着急起来,时常对他念叨。 你说留不下个人芽,天舜两口子老了,谁伺候他俩? 他想说自己管他们,又把话咽了。 八大人很聪明。牛王庙有家卫生室,他没生过病,过去很少去,几乎理不着卫生室的“驴大夫”。几天没见他,张天舜来牛王庙找他了。人家告诉他,他七舅在“驴大夫”那里。去了一看,八大人正跟“驴大夫”说得入港。 从“驴大夫”那里能学到什么? 才半个月时间,他就记清了人体穴位。这给他未来的人生埋下了伏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正穴三百六十五处。奇经八脉,又加三百五十五。共七百二十个穴位中,三十六个是死穴…… 他在幻想以穴位为张天舜的后代取名。生男叫百会,生女叫迎香。 没等学成,天舜家的被送进了医院,没能走出来。做过手术,那女人肚子就塌了,躺在床上认不出是她,所以,张天舜没哭。 过去了半年,张天舜还像没想到自己变成了光棍似的。这期间,八大人天天来,第一次带酒,张天舜就喝醉了。这一醉不打紧,扯天扯地地哭嚎。 八大人吓住了,大姐也吓住了,由不得抱怨他总往家带东西,带那些吃的还不够,又带酒。 倒是村里人劝慰,让张天舜哭哭也好。 哭过的张天舜,就像没了力气,整日软绵绵的。他这时候知道有个老婆的好了。一提起死去的老婆,还是想哭,也像他老婆一样,爱往小学校操场去看旗杆了。要不就是去牛王庙。在牛王庙的人看来,他像走丢的孩子。 八大人略懂了医术,却没用号脉也能下诊断。保准给他个女人就又好了。 吃的穿的好弄,女人不好弄。八大人有心给他捏一个。 真没想到,八大人从此走在了给张天舜捏女人的路上。当然啦,捏女人不能用泥巴、橡皮。女人是生命,他得用心血。 大姐对他的责备像绳子把他绑住了。绑住的是腿。他不去张岔楼了,干完地里的活就出村当小贩。地里的活也好像变多了,总也干不完。 这一年是1981年,农村刚刚实行生产责任制。转过年,五哥娶了个寡妇。娶过来才五天,五哥就让他出去住。他起初以为寡妇不善,很晚才知是五哥的主意。五哥不喜欢张天舜。他没地方住,就在院前的坑边上动手和泥垒屋。 垒着垒着,也像张天舜一样止不住大哭。一边垒一边哭,引来一帮人看热闹,也都不帮他。张天舜来了,他才止住。 甥舅俩一起垒。墙垒起来,封不了顶,因为没梁椽。搭了两捆棒子秸,算是挡住了天。在土屋潮湿的地上睡到半夜,张天舜受不住,爬起来说: “起,起,去我家。” 八大人仰着脸,慢慢吐出一句: “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不去张岔楼,张天舜就一回一回地来。 张天舜一来他就下地,反正不在家里。在地里干活,张天舜也帮一帮。他总不能只是旁观吧。 张天舜干活不行。比如给棉花打杈子,八大人伸手就把杈子掐了,他却要瞅上半天,确定不了似的。比如点种子,挖个埯点上就是,他却把种子丢在地上,再挖埯。埯挖好了,种子也找不到了。从地里走一趟,会把庄稼踩得七倒八歪。 跟八大人久了,张天舜也有进步。至少看上去,像干活的意思。 过去在八大人家里,他想拿什么就拿什么。麦子、棒子、地瓜、土豆、芝麻、花生、粉丝、豆豉,八大人的家成了他家的粮仓、杂货铺。更多的时候是八大人往他家送,不讲原则,怪不得五舅生气。现在,一粒黄豆都不让拿。他来,干什么都白干。 冬天,他在屋里跟八大人一起搓棒子,五妗走来,说要给八大人介绍个女人。八大人头都不抬。五妗说那女人是迎河村的,就带一个,守了六七年了。五妗带俩。五妗说,凭七弟这么能干,那女人不会不答应。八大人对她有误解,没好气地说,你走吧。 他不识好人心,五妗也无奈。 五妗悻悻地走了,张天舜就出神。刚才五妗跟八大人说话,他一直朝她看,却被她无视。 “人活着不能像虫子。”八大人对他说,“人得站起来,站得像旗杆。” 这话太深奥,张天舜却一下子听懂了,随之仰仰脖,像在张岔楼小学校操场看旗杆顶。不得不说,八大人对五妗怀有成见。他找老婆的标准,得比他五哥高。他穷得住着两间漏风泥屋,还以为自己正青春年少。 但是,张天舜身上慢慢起了变化。 夏天到了,张天舜向八大人借钱做生意。八大人找了个破木箱,刷成白色,送给他。他要卖冰棍。 进价一毛一根的冰棍,能卖两毛。五块钱批一百根,卖出去就赚五块。当时五块是个大数字。 几天不见他的影子,八大人兀自担心。八大人也不闲着。地里没上紧的活,就去贩鱼虾。天不亮赶到微山湖,从渔船上趸了货,直奔县城集市。这一次,特意留下几条一斤来沉的乌鳢,去了张岔楼。一进张天舜家院子,就看见了丢在地上的白木箱。 张天舜还在床上躺着。一问,卖赔了。 卖不了的,自己吃了,坏了两天肚子。 大姐走来,又责怪他带东西。他有些日子没来过了,忽然想去小学校操场看看,一言不发,就走了出去。 那根旗杆还在。他已经很了解,原来旗杆后是栋大门楼,楼前左右各一根旗杆,均高约三丈。早年间门前竖旗杆的,都不是寻常人家。 张天舜来叫八大人回家吃鱼,八大人悄悄对他说:“生意还得做。”把当天贩鱼虾的钱,连本带利都塞给他。 张天舜卖了一夏天的冰棍,人黑得像乌鳢。 要问他赚没赚钱,只有他自己知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能赚钱就邪门了。八大人不改初衷,多大窟窿都给他补上。 人啊,很怪。小时候是个猴子,怎么长大了像换了个人?他卖冰棍不吆喝,有时候穿过一个村子也卖不出一根。除非看见他背着个木箱子,问一句才知道是卖冰棍的。 跟他相反,八大人总有的赚。八大人也带过他,但离了八大人就不成。算下来,做过的买卖不下十几种。收辫子,贩知了猴、蚕蛹,反正想得到的,甥舅二人几乎都做过。方圆百里的集市,也都赶过。 八大人还住在那两间泥屋里,五哥看不下去了,警告他说:“咱这个外甥啊,坑舅,就是个无底洞。”他端着碗只顾吃饭,像没听见。五哥知道他不爱听这样的话,不敢多说。 实行生产责任制这些年,村里除了八大人,家家都过得去。新房如雨后春笋,东一座,西一座。大姐死在这一年清明节后两天,临死忘不了的,不是他们甥舅俱是光棍,而是八大人没间像样的住屋。 半夜,五哥听到外面轰的一响,跑出来一看,八大人的土屋倒了。五哥以为八大人被砸在了里面,忙呼喊救人。 众人手忙脚乱,扒着扒着,就说不要扒了,就这薄墙,一只鸡也砸不死。喊了几声“八大人”,没应声,也就算了。 获知八大人的下落,是在一年以后。他跟张天舜去了伟大祖国的南方。算起来甥舅二人是当地最早从北方到南方打工的人。 张天舜一个人回来了,告诉人们,热。 没了八大人陪伴,人们才好像真正看清张天舜的面目。他其实还是长得像猴子,脸很小;额上布着三道抬头纹,刀刻一般,无声言说着心中的愁苦。从人前走过,会让人下意识躲闪一下,像躲霉气。所以,他去小学校操场,几乎从没被挡过路。 他蹲踞在小学校操场边上看旗杆,能一看一下午。这样,抬头纹更深了。 “看什么呢,天舜?” 他对人笑一笑。 不笑还好,一笑,就射出一团飞霜似的凄凉,甚而凄惨。 除了天热,南方怎么样,他都不说。做了什么活、住什么地方、挣没挣钱、受没受欺负,都是人们关心的事情。他把什么都埋在了心里。 一天,绿衣邮差骑着自行车直奔他家。往日都是把信件送到村委会,再由村干部通过大喇叭通知去取。他接到一笔不小的款子。 接下来,他用三天时间修理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还是不能骑,就推着车去了塔镇。修理车的师傅没出摊,他就把车子推了回来。隔了一天再去,才算把车修好。 回来的路上,张天舜因躲避疾驰的卡车,摔到了道沟里。浸在水里,爬不出来,只能呻唤。凑巧同村人路过,发现是他,登时就笑个不住。 车子没摔坏,腰扭了。同村人把他弄回村。本是一件倒霉的事,全村得知了,却都忍不住哈哈笑。他感到羞愧,反正腰扭了,索性在床上躺几天。饿了,伸手从筐里摸出一个干馍馍充饥。 以后,张天舜不时骑车出村,不到天黑不回来,跟谁也不说做什么生意。大小是个商业秘密,人也不好硬去打听。 给人的印象是,他只是驮着空气,在山东大地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一年里至少两次,会收到八大人的汇款。数目有大有小,村里人帮他合计,这笔钱够他吃喝。庄稼不种,生意不做,每天看旗杆也能活。 真是个倒霉的人!贩什么,什么贱。 大雨后去微山湖趸鱼虾,赶到集市,鱼虾成灾,因为河水暴涨,冲得沟沟岔岔都是鱼。又是烈日炎炎,他行路慢,半路上鱼虾就在筐里臭了。他还挺会过日子,臭鱼虾弄回家里,炖一大锅,全村人都跟着他闻腥臭气。 年底,镇里干部来慰问贫困户,揭开墙角一个瓦罐,差点被熏个倒仰。问他罐里黑乎乎浮着白醭的是什么,他呶唧道: “鱼酱。” 那年月还兴“三提五统”,他活得不成样子,也不能搞特殊。 责任田里种了豆,草盛豆苗稀。打下来的豆全被收走,还不够,还要他拿钱。出面的村干部心中有数,他若不拿,也不能收他的臭鱼酱,他却一要就给。 敢情花钱不心疼。八大人的钱哪! 元宵节过后,八大人从祖国的南方回来了。他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穿一身港装,而是一件藏蓝色的中山装,露着卡其色的毛衣领。 出租车停在村口,他走下来,迈着八字步。乍一看,像个退休的老干部。他步子还跟往昔一样,不紧不慢,每一步都踏实。 那时候人们还不知道他是径直来了张岔楼。甥舅二人好得不得了,同做饭,同打扫院子,同去看旗杆。 到此为止,必须说个明白了,旗杆有什么好看?人们不去打搅他们,风却把他们的说话声吹了过来。 “爱秀在天上过得还好吧。” 谁是爱秀? 有年岁的人才恍惚记得,张天舜娶过一个女人。那女人在世时,张天舜对她呼来喝去,还像亏了他八辈子恩情。这是人没了,才觉出她的珍贵。 可是,八大人是她的舅舅,他也来掺和,不知记她什么好。 八大人与张天舜形影不离,在张岔楼住了三天才离去。八大人走后一天,牛王庙的人就跑了来。原来八大人没回牛王庙。 五舅气得最严重,脸红脖子粗的,指着张天舜的鼻子说: “你害了你七舅!” 张天舜不语,他五舅扇他两巴掌都有可能。 虽没见上八大人,大家都觉得几乎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八大人如今在南方过好了。想起他来,却不是富豪的模样,而是庄严的老干部,像家里养着勤务员。 从张岔楼的人口中,他们得知了八大人的打扮,而从张天舜那里,屁都问不出一个。 下一次汇款单到,就有张岔楼的人及时告诉了牛王庙的五舅。五舅马上赶来,抢走了汇款单。 几天后,五舅又把汇款单送回,举着汇款单让他承认哄骗了八大人。 “七舅让我做生意的。”张天舜只是无力辩解。 “你坑舅,说!” “七舅让我做生意。” “说你坑舅!” “我做生意……” 五舅再也忍不住了。 “你做个毛生意!” 五舅扬手将汇款单摔到他脸上。到底是做长辈的,又忍了忍。 “种好你的一亩三分地,强似你东跑西颠。你这个样子,自己想想,只给舅舅们抹黑吗?你给国家抹黑,给政府抹黑!”五舅说得有点严重,不说严重压不住他浮躁的心。 牛王庙的人有好几天没见到五舅,都猜他按图索骥,去找八大人了。回来了什么也不说。 被退回的信,标明“查无此人”。 在八大人走过的路上,隔三岔五也能看到五舅了。去张岔楼,不空手,带的东西多少而已。东西递到张天舜手上,却不忘说一句:“我是你五舅啊。”这就是跟八大人的区别。 不光五舅来,五妗也来。 五妗帮他拆洗了两床被褥,还带给他一个好消息,说她娘家村里有个女的看上他了。他去她娘家村收芫荽,那女人喜欢他的公道,就找她提亲。 他马上想起秋天去胡家洼收菜的情景。他是收过一个女人的芫荽。那女人独自过活,种了半亩芫荽。 他脸上的皱纹有了舒展的迹象,但又蓦地消失了,就像什么也没听到。 遭过八大人冷漠拒绝的五妗,竟不由得有了顾忌。 “你好好想想,两个人的日子总好过一个人。”五妗说,“人家这回可是铁了心,要自己做主。” 五妗走了,张天舜就在屋里转悠。 张天舜又去小学校操场,远远地看。没看旗杆顶,看石座。 过两天,八大人来了。牛王庙的人也来了,呼隆隆几十口子,挤满了张天舜的院子。像是挟持,将八大人带回了牛王庙。 八大人在牛王庙没有家。在世的哥哥还有三哥、五哥、六哥。去三哥家吃了饭,半夜里又被一个侄子开摩托车送回张天舜身边。 张天舜不说五妗给自己介绍寡妇的事。 这一次八大人在张岔楼住的时间挺长。他和张天舜一起去过一趟微山湖。 没赔。 晚上回家炖鱼吃,整个村子都香了。 像被鱼香吸引,一个叫振杰的走过来,嘴里说着“好香啊”。八大人今天骑的车,就是从振杰家借的。他是村干部,家住小学校旁。八大人邀他一起吃,他本吃过了,仍旧一口答应。又开了瓶酒,三个人就喝起来。 振杰吃了鱼,喝了酒,直言不讳。“七舅,”他说,“收手吧。” 八大人一愣。 “全村人瞧出来了,”振杰接着说,“天舜不是做生意的料。问题出在他太本分、太公道。做生意是贱买高卖。他是反着来,从不讨价还价。你说,能让他不本分、不公道吗?左右村上,有养羊发财的。改天我送他一只小尾寒羊。羊生羊,羊又生羊,不出几年就是一群羊。不信把日子过不好。七舅,从此,你也省心些。” 八大人不语,看张天舜。 张天舜木木的。 “生财之路千万条,不一定非得当贩子。”振杰说着,目光看向八大人,想得到八大人的呼应。 “听孩子的。”八大人轻声说。 过了好一会儿,张天舜身上才发出动静。 “我做生意。”张天舜声细如蝇,却明白。 振杰走了,舅甥两人好像都没察觉。 八大人还没回过神来。他第一次把张天舜叫作“孩子”。 顺口就叫出来了,想都没想。 下一次八大人从南方来,村委会召集全体村干部,商议如何帮扶张天舜,专门把他请去旁听。振杰详细阐述了养羊致富的可能性。一不愁草料,二不累,三有情调。羊在河边吃草,人躺在岸上,可听水流淙淙,可看白云悠悠。小尾寒羊,大的能长成个牛犊子那么大,一只羊卖两千块,十只羊两万块……生态饲养,肉质鲜美,不愁卖。 振杰说到兴头上,双目炯炯,满面红光。 忽然发现,八大人像有话说。 “七舅,您讲。” 八大人张张嘴,又合上了。 “您讲,七舅。” 八大人头上出了汗。 振杰的堂叔也是村干部。他堂叔也催: “八大人,有话就讲。” “他缺女人。”八大人终于说出口。 这不是算账,振杰听了,却埋头扳起手指头,好像总也算不清。 振杰的堂叔一听就笑了,从凳子上站起来。 “这不好办吗!”他说,“交给我。” 就听振杰疑惑地问道:“给他女人他就会做生意了?”忽然又像是明白了,“给他找个识秤的来教他!”振杰说着,笑逐颜开起来。 显然,张岔楼广大干部群众,低估了给张天舜找老婆的难度。张天舜秤上从不坑人,很多人得过他的好处。关键的,他有个七舅八大人,待他若己出。八大人孤身一人,在祖国南方挣大钱,将来家产还不给外甥留一份?八大人就是张天舜的造钱库。为之动心的女人是有,被振杰和堂叔频频带到他家去,但又被原封不动带出来。村里那些老光棍遇上,就会嬉皮笑脸地拦住说:“咱也是缺老婆的啊。”并表示,黑丑瘸瞎,均不计较。 振杰托亲戚、拜朋友,方圆二十五里都寻不到又漂亮又与张天舜年龄相当的老姑娘。听说莱河东小李楼有个四十多岁、离婚不离家的女人不错,兴冲冲赶了去。不料那女人劈头一句:“小伙儿,你是看上我了吧。”拉住他不让走。他闹了个大红脸,张天舜的名字也没说出口。说了也白搭,张天舜不配。 自此,振杰就不再给张天舜忙活了。心想,过个几年,他到了六十五,给他办个外保,政府养着他就是。 那小李楼女人却在他心里安了营。振杰一闭眼就想起她。这么好的女人,竟然独守空房。振杰一想她,就心旌摇荡。 眼看影响了工作,一个人忽然跳进脑中。 八大人也缺老婆!不知从谁口中,听说八大人在南方住别墅,钱都是用麻袋装的,还养了仆人。就没听说他有老婆。 小李楼女人白白净净有福相,为什么就不能介绍给他呢? 振杰开始盼望八大人回来了,而且还想亲口问问,他在几座城市有房产。 八大人有两年没回来。这期间振杰去小李楼偷看过那个女人好几次,像怕她突然嫁掉一样。那女人远看很安静,他觉得像是在等八大人,还莫名地有了感动。 暗夜,振杰睡不着,走出家门。村巷空无一人,天空高远,不由心生寂寞。随意走了个来回,正要进门,忽觉心头一跳,转身向小学校操场走去。 小学校操场也是寂寞的,因为几年前,各村小学合并,张岔楼小学就整体搬出去了,操场和校舍都空了下来。 “谁?” “我。”旗杆下蹲踞着的黑影回答。 “八大人?”振杰惊,“你怎么在这里?什么时候回的?” “刚到。”八大人支吾着站起来。 振杰邀他去家里,他谢绝了,背起行李向张天舜家走去。望着他模糊在夜色里的背影,振杰觉得他就是个无家之人。 一个计划在振杰脑中瞬间形成:帮助八大人成家,然后请他在张岔楼定居。 第二天早上,甥舅共同出现在张天舜家的院子里。八大人扫地,那个懒蛋张天舜站着看。 “不走了。”八大人告诉人们。 没谁信。不走了,那些豪华大别墅留给谁?上海几套、杭州几套、广州几套、东莞几套、佛山几套,祖国南方的土地上,处处都有八大人的别墅。 “借过,”振杰上前,满脸通红地说,“七舅,我的意思是,小李楼的女人……” “兄弟!” 牛王庙的人急匆匆赶来了,哥哥们齐声大叫。 五哥抢先抱住八大人,泣不成声。三哥嫌他丢人,连声说:“回家,快回家!”一帮人挟裹着八大人往外走。张天舜好像刚刚明白怎么回事,忙追上去,却被五舅轻推一把,就倒了。 人走光了,张天舜坐在地上还没起来。 他的模样,再没有比这个时候更像一个卑屈倒霉的农民了。他确实有过还算快乐俏皮的童年、少年,却转瞬即逝,剩下的几乎全是漫长岁月里的不如意。爱情没有来得及滋润那干渴的心田,就已杳然远去,然后,他发现自己身上并没有太多本事,就只有这样一边潦倒,一边挣扎,像头老牛,打一鞭子才挪上一步。不是他懒散,也不是自暴自弃,是不成功的时候太多,神仙都会失了耐性。 他就是一个实实在在、泥巴一样跌在地上的人! 不怪他见到八大人,眼里都会闪出一丝惊惶。八大人是几十年来唯一从不间断对他枯寂的心灵予以抚慰的人,一想到有可能失去八大人,他眼里就随之带出了绝望。 哪里是五舅推倒了他?是跟命运摔跤,一出场就注定了失败。若不是振杰返身回来扶起他,他会在地上坐到死去。 “养只羊吧。”振杰念念不忘,“羊生羊,羊再生羊……” 张天舜凄寥的眼神让他说不下去了。 接着张天舜就病了,躺在床上,不说话,两眼空洞。伺候他的是八大人。当天傍晚,八大人从牛王庙赶了回来。问他怎么了,他没反应。 村里人都来看他,拿来的鸡蛋放满了筐。振杰坚持把他送去医院,说抬也得抬去。八大人摆手。八大人一来就给他号了脉。 “都忙去吧。”八大人对人表示了感谢。 现在,八大人已消除对五哥的误解。当年五哥实在受不了张天舜。哥哥们商议,共同出资给八大人这个最小的弟弟建口屋。近些年,牛王庙没建过新屋,因为有可能合村并居,不允许新建。年轻人娶亲,事先都去城镇买楼。但村里特批,可以给八大人建,而且答应破例给八大人办外保。 八大人依旧没住牛王庙。 即便有八大人在张天舜身边,振杰也不放心,隔一两个小时就来一趟。“好些了吧,好些了吧?”一遍遍地问。看八大人拉着他的手给他搭脉,很好奇:“你怎么会这个?”八大人淡淡说:“这算啥。”他更惊了。他有些担心小李楼女人配不上八大人。“借过。”他想问八大人外面有没有女人。八大人看他一眼,不说有,也不说没有。 牛王庙答应给八大人破例建屋和办外保的消息传过来,振杰急了。 至少张岔楼也可以给张天舜破例。 张天舜病了,冲冲喜或许就好了。振杰立马跟村干部们商量,大家一致同意。都是村子,谁比谁落后呀。 振杰迫不及待说给张天舜。吃了外保多好,再不用做生意了,比生养儿子还好。生儿为儿做牛马。多少人眼热起了村里那几个吃了外保的光棍汉? 张天舜在床上动了动,又不动了。 “起,起。”八大人不管振杰在场,对张天舜叫起来。 振杰疑惑。八大人又叫“起”。 张天舜像饿瘪的虫子一样轻轻蠕动了一下。他要从床上起来。振杰一犹豫,没去帮他,跟八大人一同,眼看他慢慢坐起,把腿挪到床下。头重脚轻似的,到底还是站住了。 八大人前头走,张天舜跟随其后,独把振杰留在他家里。 他们去小学校操场看了旗杆。 八大人又要去祖国的南方了。临行前,他去了一趟振杰家。不巧振杰午睡时落枕,只得扭着脖子跟他说话。他让振杰坐了,张开五指,“啪啪啪”,在他后脖颈上猛按了几下。 振杰“咦”一声,说“好了”,问八大人在哪儿学的。八大人不说,告诉振杰自己明天就走,恳求振杰鼓励张天舜。 “他还要做生意。”八大人说。 振杰一咬牙,“七舅,他都做一辈子生意了!”他说,“事实证明,他没有做生意的天分。您老可就别为难他了。” “孩子自己的意思。”八大人轻轻说着,举目往空中看一看。 振杰立刻觉得他看到了旗杆。 旗杆下有个女人,叫爱秀。 振杰还不死心。“我把外保申请递到镇党委了。”他说,“鉴于特殊情况,镇党委会特批。” “我也不吃外保。”八大人说。他又加重了语气:“我们爷俩儿都靠自己。” “村里能脱贫的都脱贫了呀。”振杰说。 八大人要走。 “他可以养羊。” 八大人走了。 就在八大人走后次日,振杰碰到张天舜出村做生意,本想叮嘱他两句,却又一扭头,装作没看见。他实在觉得没什么可说。 有一本账振杰至今还没能算明白。张天舜有了女人就会做生意,做生意发了财,就会娶到好女人。问题是,目前他娶不到好女人。娶个小他三十岁的女人不实际。别说他,八大人也娶不到小自己三十岁的女人了。幸亏没提小李楼的。他跟八大人差了不止一点两点,小李楼女人怎会看得上他?什么做生意?这是走进了一个永远也走不出来的怪圈。不如吃外保。 八大人又给张天舜汇钱了。不管八大人在南方住没住别墅,至少比张天舜强。八大人不想吃外保,还有点道理。你张天舜,凭什么呀? 让你养羊,小瞧了你。你心比天高。养羊发财的,村里有四五个了,挣得多的,年入二十万,比大多数人都强。 振杰从没像现在一样,看张天舜不顺眼。尽管如此,他在背地里也帮了他许多次。 比如,这个傻蛋,从崔口冷库买了一百斤蒜皮,分量不大,体积挺大。正赶上刮风,自行车别说骑了,推都推不动。他又不舍得扔,半天没走一里路。振杰得知了消息,马上给孔楼的表弟打电话,让他开三轮车去路上把蒜皮买下来。 当时刚把几大包蒜皮搬到三轮车上,包崩开了,白色蒜皮在大风里飞扬,仿佛漫天大雪。 傻蛋看傻了。振杰表弟早走了,他还站在原地。 回了村就有人问他,天气预报看过吗?那你该等大风停下来。 他似乎觉得人家说得挺对。 你呀,怎么不帮人家捡蒜皮? 似乎也对。 还有人一本正经地说,养羊户去冷库买蒜皮喂羊,都不是零买。冷库偏在大风天气零卖给张天舜,明显是捉弄他,不是好东西! 过两天,他又出村。这回是去孔楼。他要把蒜皮钱还给人家。不好说还了没有,反正他回来的时候天黑了。 他没回家去。他在空寂的小学校操场看旗杆。 从此,张天舜每走出张岔楼,都会留下一个疲惫不堪的背影。出去的时候少了,但仍旧会出去。那样的背影,人都不忍心看。 而那样的面容,也不忍看。 老喽,真的老喽。脸上的纹路不仅更深了,还更加杂乱。苍老得像把干草,一点生命的润泽都没有了。 他经历了什么样的人生啊!好像还没来得及欢笑,没来得及让生命闪亮,就开始倒霉。八大人无数次让他相信,未来的日子还会有一个女人在等他,但这微茫的寄托仿佛也要失去了。 在他的前面,什么也没有。 他快走不动了。 他已走不动了。 终于有一天,连小学校的旗杆那里,也会走不到了。听说小学校操场将被改造成村里的娱乐中心。不知旗杆还会不会立在那里,但人多之处,皆不是他的地方。 他没想到,在这年冬天滴水成冰的日子,他迎来此生第二次难忘的远行。 目的地,祖国的南方。 八大人病了,专门给振杰打了电话。振杰瞬间想到很多,想到八大人与牛王庙的疏离,想到他传说中的财产,那些别墅,他与张天舜非同一般的甥舅情…… 振杰决定陪张天舜去看望八大人,他觉得八大人给自己打电话就是这个意思。地址没有错。他下意识要为八大人保密。次日天不亮,他和张天舜悄悄出了张岔楼。 乘汽车,坐高铁。朝辞山东乡村,暮至南方一个一等一的繁华地界。 振杰跟张天舜比,算乡村成功人士了,一出车站,也遮不住农民的形影来,抹一把头上的汗,小声对张天舜说:“热。”张天舜脸儿蜡黄,头晕了一样。振杰到底明白一些,若有所思地说:“七舅病了,给的是住址。他该去医院才对啊。”准备给他打个电话,却又说,“算了。他已经不好了,不能再让他费心。” 找到八大人,还算顺利。不假,八大人住别墅。一个人住一座很大很大的别墅。看到他们来,八大人一点也不意外。 八大人不像有病的样子。这么快就好了?两人连问都没问一句,因为光顾着惊奇了。左看右看只有八大人一个人,心想,那些仆人、勤务员都藏着呢,主人不叫不敢露面。 天晚了,没怎么谈叙,八大人给他们弄来吃的,又领他们到了一间卧室,指点他们怎么使用卫生间。 在卧室,两人都不敢乱动,也不敢睡。 半天,振杰问张天舜:“你热不热?”张天舜说:“冷。”他说的是实话。卧室里开着空调。但是,他们头上都在冒汗。这个样子怎么能躺床上去? 他们去洗了澡。也没想到分先后,光溜溜一起去的。像以前泡大澡堂,相互搓了背。振杰给张天舜搓下了半吨泥,竟一点没觉嫌恶。 不知是什么时辰,振杰忽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动静。他并没睡着,忙小声叫张天舜留意。张天舜也没睡着。别墅里肯定又来了人。那动静是连续的,但没有多少变化,像一个人在原地踏步。到底捺不住好奇心,两人悄悄下床,走出门去。大厅里透出一线亮光,动静就来自那里。 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目。 八大人身穿一件旧的藏蓝色中山装,双膝跪地,神情像一条羞怯的小狗。随着一只巴掌扇动,他那张面孔娴熟地配合着侧来侧去。而他面前的沙发上,盘踞着一个巨人样的男人,身子像张岔楼的水塔,脑袋像插旗杆的石座。 “啪!啪!啪!” 那肥厚的巨掌好像没怎么用力呢。用力的话就把人打飞了,从南方打回山东老家去了。那巨人好像也觉察不到别墅里还有另外两个人。 “七舅!”张天舜呼叫一声,扑上前去。 “啪!” 那巨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任何人都难以打搅。 “啪!” 张天舜不由得畏惧了,他站在那里,“七舅……”他声音发颤。 八大人脸上红云飞渡,对他看也不看。 “啪!” 张天舜身子一软,要矮下去,但他极力站着。“七舅,起……”他筛糠似的说,“七舅,起。七舅,起。七舅,起。” 忽然,振杰喊了出来: “八大人,起!” 张天舜咸腥地喊: “八大人,起!” 张天舜和振杰被八大人亲自送到高铁站。依着他俩,一天不待,但八大人苦留,就住了两天,也没出别墅大门。 八大人说你们来了知道我老七在南方住别墅就行了。张天舜和振杰还知道了很多。 巨人每周才来一次。八大人就是被巨人召唤回来的。 之前八大人长期陪侍巨人的母亲。老太太死了,八大人回到了家乡。 最初,在一家商店门口,这位母亲昏厥在地,八大人正好路过,伸手就点中了她身上的一个穴位,让她立时醒来。从此,被她招到家中,住上了各种各样的好房子。 算起来,在这栋豪华别墅住得最久。 “十年了。”八大人两手张开五指。 在车站,振杰试图劝说八大人一同回乡。八大人坚定地摇头,振杰感到自己受了耻笑。有什么好担心的? 倒是张天舜,迫不及待要回去似的。 没到村口,张天舜非要从出租车上下来。振杰看他独自往村里走,喉咙里有点痒。他想喊:“起,张天舜!”但没喊。 不用喊。看张天舜急切的猴子样,前面村子里的旗杆下正有人在等他。 他何时这样过呢? 那肯定是个女人。 是不是叫爱秀,除了八大人和张天舜,山东大地上,已没人记得。
王方晨,山东省作协副主席。著有《老实街》《公敌》《背后》《老大》《花局》等小说作品,共计八百余万字。作品入选多种文学选本、文学选刊以及全国最新文学作品排行榜、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小说排行榜,并被译成多国文字。曾获《中国作家》优秀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百花文学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