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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来仍是少年

时间:2023-06-03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曹军庆 点击:

赵金禾说道,有两件事对他影响深远,这两件事直接损害了他的脑子,因而阻碍他成为中国最好的作家。头一件事是他的父母是近亲结婚,父亲和母亲是表兄妹,赵金禾认为,他生命基因中的文学天赋因为父母的原因,一开始就落下了某种先天性缺陷。第二件事是,据他讲,他童年时贪嘴,特别爱吃村口那棵枣树上的枣子,但他个头太小,够不着树上的枣子。大人们恶作剧逗他玩,声称只要他在树干上使劲碰一下头,他们便摘一颗枣子给他吃。赵金禾说当时为了吃枣子,就不停地在枣树上碰脑袋。直到母亲发现他额头上有肿块,才阻止了这件事情继续发生,他母亲一边在村子里拿刀剁砧板,一边骂很难听的话,大人们再也不敢哄他在树上碰脑袋了。回顾这一生,赵金禾说这两件事对他的脑子,尤其是对他文学才能的破坏不可估量。他已经达成了现在这样的文学成就,如果没有那两件事发生,他的成就肯定会更高。

那天我们在安陆县城,在府河岸边,在金泉禅寺下边的湿地公园散步。赵金禾笑容满面地对我讲了这两件事。我对此提出了不同看法,我认为恰恰是这两件事情机缘巧合,凿开了他脑子里的某扇窗口,打开了某个洞孔,并由此开启了他的文学人生,让他成了作家,赵金禾听后哈哈大笑。他今年八十三岁,正在编选他的随笔精选集,他是个小说家,在小说创作之余写下了大量随笔。我们如此这般说话,不是调侃他的文学成就,也不是故弄玄虚地想要证明文学创作的神秘不可知,这仅仅只是我们之间的说话方式,没有其他言外之意。

赵金禾是湖北黄陂人,他老家所在地如今是天河机场,他生于1941年,1962年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湖北安陆县一所乡村小学做老师。人们记得当年他戴墨镜,穿军大衣,在乡村小学自由奔放地生活写作。到了生命的暮年,他还是那个样子,我一向认为赵金禾身上有种奇迹,这种奇迹就是他从来不曾改变自己。刚来到安陆的赵金禾是个有些潇洒、有些反叛的少年。一直到此时,他仍然是那个少年,他天真、和善,从不在背后议论他人是非,从不以恶意揣测别人。他身上的奇迹还在于他从来就没有想过为了获得更好的生存机会或者生存条件而去调整自己,比如调整自己与环境的关系,包括调整生活工作关系,包括调整待人接物方式,甚至包括调整学会如何说话。很多人在生命当中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都会做出某些调整。合理的调整、聪明的调整,或许能让一个人更加如鱼得水,更好地融入生活,从而在生活中更能呼风唤雨,也更能得到诸多显性或隐性的好处。但是赵金禾没有,他无疑在安陆县城活成了一个“活化石”,他原本是个怎样的人就永远是个怎样的人,从不因势利导地自我调整,从不刻意迎合什么,所以他是个不合时宜的人,有时候干脆是个格格不入的人。又或者在他身上永远具有某种异质性,异质性对文学而言难能可贵,对于生活,尤其对于复杂的县城社会关系来说,异质性则会陷入某种困境,而他本人往往并不自知。在安陆,赵金禾始终坚持自我,活成了一种符号,实际上这也得益于文学,文学创作成了他的护身符,似乎都知道他是为文学而生的人,这道护身符便能保护他免受伤害。他本人与世无争,曾在美国旅居过,也在武汉生活过若干年,晚年又重新回到安陆县城,一个黄陂天河人,大概会在安陆叶落归根了。

有一天,我和赵金禾去了府河三桥,同行者还有长亮,后来我把这座桥写进了小说《漂浮的夜晚》。以下是抄录自小说中的几句话:“这是一座在建中的铁桥,尚未建成,看上去像是正在建造,或者像是正在被摧毁,因而可以说这是一座桥的毛坯,也可以说这是一座桥的废墟。”我们走在这座桥上,赵金禾问我:“从早上睁开眼睛醒来,到晚上闭上眼睛睡觉,这一整天时间你能做到心中始终平静如水吗?”我如实答道:“我不能做到,我是个悲观主义者,我为很多事情感到羞耻。”其实当他向我提问时,我就已经知道他的答案,但我故意反问他,“你能做到吗?”赵金禾坚定地回答说他能做到,他的内心像丝绸一样光滑。这段对话,我移花接木地写进了另一篇小说《无足轻重的人》。我不知道对他的这种生活状态,我应当感到庆幸还是应当感到悲伤。我对长亮说,我们两人要好好搀扶赵金禾,不能让他掉进河里,毕竟他是个八十三岁的老人。但是赵金禾反对我这么说,他从不服老,像中年人那样健步如飞,像青年人那样口齿伶俐、思维清晰,在他身上暂时还看不到衰朽的迹象,不能不说这很神奇。很多人都说文坛是江湖,但是赵金禾写了一辈子文章,却不在江湖之中,这有何不可?无论江湖如何深不可测,无论江湖如何凶险,我不入江湖你奈我何?他从不主动要什么,视名利如无物,必要时还会退让,或避开,我了解赵金禾,这便是他活着的秘诀,也是他长寿的秘诀。

赵金禾的晚年生活不是自己主动建立的,这么说有些奇怪,但却是事实,换句话说,他的晚年生活是被安排的。有几位热爱文学的女性围绕在他身边,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她们有分工、有调度,时间上也有分配,有保证。她们跟他没有血缘关系,不是他亲戚,不是他家人,也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曾经的学生,但是她们照顾他,陪伴他。赵金禾亲切地称她们为干女儿,我对干女儿这种称呼不以为然,但是他们相处的方式甚至超越了父女之情,并在一定程度上纠正了我的偏见。我一直认为,这个世界上谁也不欠谁什么,谁也没有义务和责任必须对谁付出什么,或者谁应该对谁怎么样,一切都是自愿,一切都是自我内心的需要。很多人越来越活得更明白,活得更清醒,活得更有算计,也活得更有边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标准和准则。而在这种时候,赵金禾这群人却活得更洒脱,更无拘无束,于是在他们身上的确能看到某种久违了的古典气质,某种浪漫气质。而且虽然赵金禾无疑是被照顾的对象,但绝对不仅仅是赵金禾需要她们,她们同样也需要赵金禾,这是一个以文学的名义或者以文学的理由凝聚在一起的温馨的小群体。他们经常结伴旅游,写诗唱歌,参加公益活动,抱团取暖,笑对人生。面对世间的冷漠,其实不必回答爱是什么,善意是什么,爱过又能怎样,回答或者不回答,如同一直摆在我们面前的谜题。

但是赵金禾确实处在养老状态,可能他自己并不知道,他无意间活出了一种独特的异于常人而又崭新的养老模式。有人在养老院养老,有人居家养老,而赵金禾则住在一间廉租房里,由他的几个既是干女儿又是亲密朋友的同道者陪伴养老。至于他本人,我想借用“归来仍是少年”这句老话,称呼他老来仍是少年,这么说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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