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儿歌,我是从父亲那里听来的。大约我4岁时,夏天,在我家屋外阴凉处,父亲将我置于膝上,两个人面对面,他一俯一仰地拽着我的胳膊,同时开心地唱起歌谣:“拍大腿,唱小调……”也许看我没有太大的反应,他又换了一首:“牛哥哥,弯弯角,一年辛苦实在多……”唱到最后两句时,他特意使劲抖动我的手臂,用亮亮的眼睛盯着我看,重复唱了唱,那意思是说:“你就是那牛。”我那时已明白他是在打趣我,然而,我不知怎么“回击”,只好傻笑着,任其把我又颠又摇。 多少年后每想起这一幕,我心里都感到特别温馨,原来,父亲最初对我不像后来那样一直严厉,也有把我捧在手上的一刻。 有时候,我真好奇这些儿歌是怎么传到父辈那里的,连我那身为教师、素以严肃著称的父亲也唱得那么熟练。我想,应该是他在童年时曾唱过这些儿歌,也就是说,许多儿歌是代代相传的。有的儿歌,我不知怎么就学会了。妹妹小时候长得有点凸头凸脑,那天她不知怎么得罪我了,我竟然唱了一支这样的儿歌来讽刺她:“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打伞,我有大头……” 大部分儿歌,是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一起玩耍时学来的。乡村孩子一有空就喜欢凑在一起,尤其是下雨天,不用出门割草、放牛、锄地,于是就集中在某个“公屋”里,玩各种有趣的游戏,不停地追逐、打闹,互相抢白,这时,不知不觉地就会有儿歌从彼此口中自然流出。比如,当我们从高处滑落时,就会有人在一旁唱道:“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喵喵喵,猫来了,叽里咕噜滚下来。” “儿歌”虽名“歌”,其实很少是被唱出来,更多是被念诵出来的,只是念的时候节奏感比较强,或拖长腔调。有时,同学们结伴去学校的路上,就会一对一地相互说唱儿歌。正是在一次这样的上学途中,一位同学跟我谈起:“有首歌很有趣,你听过没有?”说着,他念了开头两句,我摇头说:“没有。”他就完整地唱了这首儿歌。“反唱歌,倒起头,家婆园里菜吃牛。芦花公鸡撵毛狗,老鼠咬掉猫的头,姐在家里头梳手,听见外面人咬狗,捡起狗头砸石头。爷十三,娘十四,哥哥十五我十六,娘养哥哥我煮粥,我到家婆那儿去报喜,家婆还在摇窠里。”这是多么有意思的歌谣,描述了那么多事象,且一切都是反着来的,即违背生活常理的。但它仍然再现了一些事物间的关联或者一些生活场景,令人在匪夷所思中增强了对这些事物的印象,也就更具新鲜感和有趣性。我认为这简直是某个聪明人的神来之笔,一听,就入迷了。 这首《反唱歌》,对我们写作诗歌未尝没有启发,可惜,我在中国新诗里似乎还未见到类似的创作,倒是奥地利诗人彼得·汉德克的《颠倒的世界》与它有异曲同工之妙:“我醒着入睡了;我没看东西,是东西在看我;我没动,是脚下地板在动我;我没望镜中的我,是镜中的我在望我……”在诗歌中,各种各样的“反常”现象纷至沓来,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但又并非不能接受,因为这中间体现了一种事物的辩证法,从而觉得又是“合理”的。 那时,我读到这首诗,不禁拍案叫绝,而且一读难忘,反复在心中回味。30多年过去了,我一直以为汉德克是一位很老的诗人,可能已经不在世了。没想到,2019年,传来汉德克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他就再一次在我心中“复活”,我对他也更为景仰:他除了写得一手好诗,还写了那么多有名的小说。不过,他的那首《颠倒的世界》早已让我折服,仅此窥豹一斑,已让我感受到他文字的魅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