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休息日,我们一家人选择宅家。物理空间上我们哪里也没去,但味蕾在香料的全球史意义上已经纵横百年、环游世界。 刚上高中的J约了同学来小聚,我买来新鲜的鸡肉、牛排、蘑菇,放在烤箱里一烤,就上了桌。“只有这个吗?”J不满。重磅的东西在后面。我从柜子里毕恭毕敬“请”出一个套盒,封面是一张泛黄的世界地图,写着英文的“香料之路”,下面一行小字:世界香料10种。套盒里是10支玻璃管,管子里东西的色泽、质地、粗细各异,管子上贴着英文标签,分别标注了风味来自摩洛哥、埃及、印度、中国等。其实就是各个国家最著名的食用复合香辛料。比如中国的是五香面,印度的是唐杜里。我让孩子们随意将不同的香料撒在烤肉或者蘑菇上,品一品世界各地的香气。 早期的香料之路开始于4000年前的中东,从7世纪起,阿拉伯人成为全球重要的香料中间商。他们主要用骆驼进行的贩运生意横跨中国、印度、阿富汗、伊朗、伊拉克,然后在土耳其沿岸转卖给欧洲(主要是意大利)商人。可以想象,莎翁的《威尼斯商人》里安东尼奥的船队大概就是按照当时威尼斯公国要求的固定航线的幕达制度,航行在地中海(最远不过黑海),载满了从阿拉伯人那里买的东方香料,遇到了一点风浪延迟了。他差一点被夏洛克割去一磅肉,好在船队最终化险为夷,平安抵达,他稳稳地大赚了一笔。 这条路,到了19世纪德国历史地理学家李希霍芬的书里,将中国与印度等地区的贸易路线变成“丝绸之路”,这个德文词的“丝绸”和“道路”用的都是复数,可见路不止一条。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后来直接写了一本名为《丝绸之路》的书,这让这个词迅速声名远播,同时也让这条内容丰富、历史厚重的路更容易被理解。比利时历史学家亨利·皮朗就特别强调,以丝绸为代表的贸易之路也是香料之路,后者更重要,因为它将欧洲拖出了落后的中世纪。长途贩运生意,阿拉伯人肯定要选择重量轻、价值高、易保存的物品,干燥的香料与轻盈的丝绸无疑再合适不过了。不管这条路如何沧海桑田,香料贸易从未衰落。 二 “这里好多支香料的配料里都有胡椒和辣椒。”J的同学发现。 是的。10支不同的香料里,胡椒和辣椒是最常用的,但它们产自不同的大洲。胡椒的原产地是印度西南的巴拉巴尔以及东南亚的苏门答腊等,当年郑和七次下西洋,三次目的地都是印度的古里(就是今天印度的卡利卡特,也是后来达·伽马的目的地),据考证主要是和那里的胡椒相关。在明朝,胡椒是朝廷专卖品,获利丰厚。后来朝廷日子不好过,发给官员的工资里有一部分是“折色俸禄”,就是发放实物。到了永乐年间开始发胡椒,从此,胡椒走下神坛,庶民百姓也可以用到胡椒了。美国作家玛乔丽·谢弗给胡椒写过一本书《胡椒的全球史》,说从古罗马时代起的欧洲就喜欢胡椒,公元1世纪的作家老普林尼“吐槽”说这种东西除了刺激性,毫无优点,还得从印度进口,劳民伤财! 胡椒太贵了。欧洲人觉得这种产自亚洲的东西被阿拉伯中间商垄断了,誓死要去寻找自己的最佳货源。1492年11月4日,哥伦布日记里记下了他在新大陆探险时发现“红色的胡椒”的确切日期,今天知道那其实是辣椒。你很难说狡猾的哥伦布当时是不是有意不用美洲土著语言对形形色色辣椒称呼的chili,非要混淆欧洲人视听叫pepper(胡椒)来“李代桃僵”,总之他的确大赚了一笔。而在今天,Cayenne Pepper(卡宴胡椒)就是专指红色的圆圆的辣椒,有的也叫“番椒”:因为颜色,也因为两者竟然都属于番茄科。比如我这套香料里有一个“加勒比混蛋”,配方写着主料是chilies,复数,证明有好几种辣椒,但也添加了卡宴胡椒和黑胡椒子。 辣椒主要是葡萄牙人向世界传播的。哥伦布之后的达·伽马于1498年5月终于抵达印度的卡利卡特。达·伽马的船带来了辣椒,带走了胡椒。1526年,葡萄牙公主嫁给西班牙国王,她哥哥给她的陪嫁就是胡椒,那可是葡萄牙作为全球贸易霸主、财大气粗的16世纪,相当“炫富”了。 15世纪的葡萄牙实现“胡椒自由”之后,在印度果阿开始种植原产于美洲的chili,证据之一是今天的印度人把辣椒称为“果阿椒”。印度菜肴快速辛辣化,但这个历史不超过500年。我这10支香料里,印度唐杜里成分也包括chilies,它著名的红红色泽大概就来自其中的卡宴胡椒,当然也少不了印度原产的胡椒和姜黄。 这个辣椒伴随着“哥伦布大交换”迅速征服全球。J的同学举起一支写着“日本”的调料问我,这是什么?“七味唐辛子。”我说。在日用汉字里,“辣椒”又写作“唐辛子”。“和中国唐朝有关吗?”他又问。其实没关系,因为辣椒是1542年由葡萄牙人首先传到长崎的,这离“哥伦布大交换”的开启不过区区50年。一种说法是,船曾在中国的港口靠岸,有人便误以为船来自中国;一种说在日本,“唐”表示外来物,不是非得和中国有关。日本这款经典“七味”其实不辣,因为加了芝麻、海苔、芥末籽,还有柑橘粉带来的香气,所以这个香料被这帮半大小子吃掉最多。 三 “中国的这支香料,配料应该都产自中国吧?”他们着急地问。 那可不一定。中国的五香粉核心成分肯定是五种,一般为茴香、花椒、八角、桂皮、丁香,之外依情况可能适当添加豆蔻、大蒜、生姜之类。这里原产自中国的主要是桂皮和生姜,其中“桂皮”这个词语完整的意思是“中国的桂皮”,它的名字来源可以依次倒追到阿拉伯文和波斯文,就是“中国之药”。即使后来发现了锡兰(今斯里兰卡)的肉桂品质更好,但它们的西文名字仍然带有“中国的”。虽然两者有所不同,但功用普遍被认为可以解毒、化痰、治鼻炎。 我反问他们:“为什么非要在意什么调料原产自中国呢?要知道世界文明史早就证明了人类的进步就是依靠所有民族整体的频繁交流。如果一直坚持黄河流域的中原才是最中国,那么我们的主食只能吃小米和豆子。” 今天,我们总以“川菜厨子”暗示佳肴的“热辣”程度,但是,别忘了世界上最早吃辣椒的人是今天秘鲁的美洲土著。辣椒的原产地是亚马孙森林,之后向北在墨西哥被驯化,玛雅人和阿兹特克人有很多奇怪的辛辣食物。J和我还牢牢记得有一年在哈佛大学人类学博物馆参观时,博物馆在“墨西哥日”让大家品尝的就是加了辣味的巧克力饮品,J想起来仍然感叹:“那感受,真叫一言难尽!” “这里的香料指的是所有调料吗?”J的同学问。其实英文香料一词spice来自拉丁文spices,意为“品种、种类”,spices和special出自一个词根,都有“独特”之意。无疑,香料在词源学上就是特别的一种东西。意思是说,香料里的一些植物也许欧洲本土也有,但只能算是一种“作料”,要命名为“特别的”香料,必须是产自地中海东岸那遥远“迷人的东方”。其实,在中国也一样,古代被称为“香药”的东西,也必须是舶来品,本土的不算。 “妈妈,你不免掉书袋了吧?”J闷头吃着,听腻了。我说:“也许吧!不过,重点是你们怎么看待这餐饭和这些香料的历史。知识不只是身外之物,我希望你们有‘识’之后必须有‘见’,就是自己的见地,这是你们区别于AI等算力技术的法宝。” 我继续说:首先,把很多问题放到历史的线索里看非常有趣。“香料之路”与我们所熟知的“丝绸之路”高度重合,而香料本身的全球大交换就可以讲述很多故事,这很好玩。其次,狭隘的眼光和思路太不可取,人类文明千姿百态,但必须承认还是有很多共性。比如东西方都认为香料是有治疗作用的,今天时髦的叫法为“芳香疗法”,虽然只是嗅一嗅或者涂抹,但早期全世界的医学都认为“药食同源”,从阿拉伯医书、欧洲中世纪医师到日本的汉方,都认为今天很多的香料,当年吃下去就能治病。今天,在很多国家也一样,胡椒和辣椒都是驱寒生热的,你要是生了口疮,就不敢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