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光线中,我依旧能看见,雪,落满这个钢铁战士的雕塑之上,他一动不动,跟这里坚硬的土地,融为一体。 雪,落满雕像之上 雪在下,下得无声无息。 临近十点钟时,我搭了一辆顺风车,离开莫力达瓦。因为突降的大雪,去博克图的班车全部停运,又没有火车,我只能跟人拼一辆小汽车走,这样虽不安全,但至少能离开大雪纷飞的莫力达瓦。看天气预报,最近三天还要有场大雪,我再不走,人会困在那里。 车艰难地在雪地上行驶着,车上除了司机,还坐着一对年轻的男女。大家都不认识,除了沉默,就是玩手机,路程需要5个多小时,除了睡觉和在加油站上厕所,再也没有可干的了。窗外是恐怖的白,大雪已经将道路掩埋,是大型铲车沿着道路铲出一条路来。雪地反射的白光,看久了会伤眼睛,司机戴上一副墨镜,他沉默又酷。 车过了阿荣旗后,我就开始了昏睡。一是,昨夜跟莫力达瓦旗的孟扬兄在烧烤店里喝酒喝到快凌晨一点,两个人都很激动,一会儿谈文学,一会儿谈电影,越谈越投机,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二是,我在车的前排加上了行李箱,人坐的空间很小,几乎动弹不得,司机又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我只能睡觉,睡得很深,有那么一小会儿,居然还做起了梦。梦醒之后,发现车子还在行驶,只是车窗外的雪已经不像上午那么刺眼,可能是光线的缘故,于是接着再睡。 车到了博克图时,我是被司机叫醒的,我听见他喊我,我猛地睁开眼,外面的天是昏暗的,大概四点钟的样子,在东北下午四点钟有点儿像西北的六七点,因为没有太阳,这里要比平日里光线发暗一些。这是个不大的小镇,有一条东西街,街道两旁全是低矮的平房,平房涂着蓝油漆或是黄油漆,因为日晒雨淋,颜色都斑驳了,整个小镇显得破败不堪。 因为冷,我只能躲进一个小卖部里,等我的一个朋友。小卖部里有一个半人高的火炉子,我买了盒烟,然后跟人家说等个朋友。我烤着火,店主人同样是个沉默的人,看着电视,不怎么说话。过了有十几分钟,我的朋友来了。我俩热情地交谈后,他非要领我去看看他的雕塑。 街上还在飘着零星的雪,星星点点的,我俩走进了他的单位,里面给我的感觉同样的破败,一路上我们没遇到一个人。我们俩到了一个车间,那里散乱地堆放着废弃的铁轨和一些拳头大的螺丝帽。我认识他时,他就有俄罗斯情结,他能大段背诵《列宁在十月》的电影对话。 他告诉我,他在这个单位,利用废弃的下脚料,制作雕塑,一个红军战士的雕塑雏形,就在我俩眼前。 他说,这个雕塑已经做了一个月了,再有一段时间,他就会完成。 说实话,在他激动地介绍他的“杰作”时,我心里在犯着嘀咕,我并不知道他为什么热衷做这些,有什么乐趣? 车间里没有暖气,我俩说话都能清晰地看到哈出的白气。厂房的高度三四米,空旷冰冷,除了我俩说话的回音,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这时,外面光线彻底暗下来,车间里光线模糊,我几乎看不到我的朋友的面孔,他的激动仍在延续,没有一点儿要降下去的意思。直到我感到寒气已经彻底进入到骨头里,我双腿有些站不住了,才不好意思地跟他提出来离开这里。 外面因为有雪光的反射,光线要比车间里亮一些,他指着不远处说,那是我的杰作。 不远处,也就是这个单位的中心位置,有一个一米多高的雕像,一看就是用各种废弃的铁料焊制而成,这个军官头戴军官帽,手里横举着一把枪,目光正注视着前方。 昏暗的光线中,我依旧能看见,雪,落满这个钢铁战士的雕塑之上,他一动不动,跟这里坚硬的土地,融为一体。 窗外光线已经暗淡下来 朋友是个猎人。 两年前,在呼和浩特上学时,他的穿着永远都是迷彩服,高腰的靴子,一副经常出入密林深处的猎人模样。那时吃饭,他经常跟我聊起他打猎的经历。以前他们能打狍子、犴、野鸡什么的,这几年禁猎的,但是他们好像还有固定的狩猎点。 有一次,我印象很深,我们几个人在南湖公园一带,正在找一家饭馆。这个饭店就隐匿在湖边的密林之中,那天也是大雪天,我们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正在歇腿的时候,突然有几只恶犬,从远处围了过来,朝着我们疯狂地狂吠着,当时我有点儿慌,担心这些饿极了的狗,会冲上来咬我们几口。没想到我的这位朋友直接走过去,用手搂住一条狗的头,俯下身子,贴着狗的耳朵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没一会儿神奇的事发生,那几条狗“呜”地叫了,像是听懂了话的孩子,乖乖地离开了我们。 这次我来博克图目的,就是想跟他一起,看看他是怎么打猎的。 他看着窗外说,这是第一场雪,第一场雪动物是不会出来的。 我问,为什么? 他说入了冬,动物都储备了足够的食物,第一场雪,它们是不会冒着危险出来找食物的,等第二场、第三场雪之后,动物储备的食物吃得差不多了,它们才会出来,那个时候才是最好的狩猎时机。 他说得振振有词,听上去,不像在搪塞我。 此时窗外光线已经暗淡下来,从窗口往外望去,不远处有一道山岭,这里只是大兴安岭的南麓,植被覆盖不如北麓茂密,山岭之下,是一排排的平房,这种平房依旧保持着七八十年代的风貌。说起房子涂了黄颜色,朋友给我介绍,这是前几年周边搞的“穿衣戴帽”工程,才把这里“渲染”了现代的气息。 晚饭我俩喝的果子酒,吃的炖鹿肉。吃鹿肉的时候,我想起博克图的发音,怎么跟包头(包克图)相近,突然间,恍然大悟,原来都是“有鹿的地方”。 朋友的果子酒,味道发甜,有一定的度数,他说这是他自己酿的。我喝了几杯有点儿天旋地转,朋友不喝酒,可热衷酿制这种酒。对于他不喝酒的原因我一直好奇,按道理一个猎人,天寒地冻的,怎么能不喝两口儿呢?他从来不喝,不喝的原因,也不说透,只说不喜欢喝。 这个过程中,他在给我讲博克图的历史,这座小镇的兴衰与一条国际的铁路有关,这条铁路就是中东铁路。我大概了解了下,这条铁路的背景,也就是在1896年,李鸿章与俄国沙皇签订的《中俄密约》中,清政府允许修建这条铁路。开始因为这条铁路的冠名,产生了一些争执。沙俄开始定的是叫满洲铁路,李鸿章坚决不同意,后来争来争去,最后确定为“大清东省铁路”简称为“东清铁路”。这条铁路于1897年8月开始兴建,1903年2月全线竣工通车,铁路的干线西起满洲里,经哈尔滨,东至绥芬河;支线则从哈尔滨起向南,经长春、沈阳直达旅顺口,全长近2500公里。博克图虽是一个小站,可所有的列车在这里,必须加挂、修整,这样小镇随着这条百年铁路,渐渐地兴盛起来…… 随着朋友的讲述,我依稀能感受到这座小城镇沉甸甸的历史。 到了朋友的书房,我看见他墙上,挂满了猎刀,各种各样的,长的短的,大的小的。刀锋仍旧泛着青色的寒光,可以想象多年前手执刀柄之人凶狠的目光。 这些东西,你放在家里合适吗? 合适呀,这些都是我的宝贝。 我朋友显然没有听懂我的话,我的意思是,这些刀毕竟是凶器,是不是有些晦气。 朋友依旧在给我“炫耀”着这些冰冷的猎刀。 我去了趟卫生间,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他家另一个屋的灯开,顺着门缝,我看见一个女人在屋里呆滞地坐着。我愣了一下,吃饭的时候,他并没告诉他媳妇在家,既然在家为什么不一起吃? 回到屋里,朋友正用一块鹿皮擦拭着刀刃,刀刃有着不一样的光芒,他的眼神也随着光芒,变得有些异样,这让我感到恐惧。擦拭完了,他把刀插回了刀鞘。 异样的光芒消失了。 我跟他说起另一个屋他媳妇的事。 他只是淡淡地说,她得了点儿病,没事,咱们说咱们的。 至于什么病,他没说。 几只大鹅唤醒了清晨 往宾馆走,路上没有一个人。 逼仄的寒风吹得脸一阵生疼,雪还在下,有路灯的地方,能看见雪花像飞蝇一般乱舞着。整个博克图有死一般的寂静,我仿佛置身于一个废弃的古城之中。沿路有很多空房子,黑乎乎的窗口,像无望的眼睛。朋友介绍说,这些房子前几年还在经营,后来铁路上改制,很多人选择了离开,这些房子都成了空宅。我停下脚步,在一间房子前,趴在窗台上朝里看去,因为有路灯的照射,里面的陈设看得很清楚,这是一间饭店,里面墙上挂着风景画,一张大圆桌,还有几把椅子,屋里很凌乱。但能感觉到这里曾经觥筹交错欢歌笑语的场面。那里曾经有过被酒精温润过的笑脸,有对抗寂寞发出爽朗的笑声,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有的只是被时间掩埋的时间。 说实话,走到这条街上,我有点儿恐惧,阴郁的房屋,惨白的雪,昏暗的路灯,我仿佛一下走进了自己童年的某一段记忆或是梦里足以让我惊醒的片段。 住的地方是朋友家一个亲戚开的小宾馆,这是个三间彩钢房。因为天黑,他家的亲戚的面孔是模糊的,这期间,我跟他提出,去一个条件好的宾馆,他说没有了,就这一家。他的话让我感到怀疑。 这是个彩钢制作的房子,屋里床铺冰冷,屋里说话能看见哈气,他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个电暖器,通了电后,屋子里有些温度,但依然很冷。本来累了一天,我希望自己睡得舒适些,可没想到会在这里睡一晚,我有点儿不快,我的朋友似乎并没有看出来。他与我聊了一会儿,似乎想起得病的妻子,就提出要走了,明早他来找我。 夜里有风,我能听见风吹动房顶彩钢的声响,哗啦哗啦的。 这里同样是死一样的寂静。中间我想问问有热水否,整个房子里并没有回音,我怀疑这里根本就没有别的人在,之前见到的那几个模糊的人影也是我臆想出来。一切都很蹊跷,一切都很诡异,我想起看过的某部恐怖片的场景。我在瑟瑟发抖。 平静之后,我在笑自己的胆小。 确实有点儿累了,我躺在床上没多久,便睡着了。 清晨,我被几声奇怪的叫声叫醒。我穿好衣服,推开门,外面又下了一层新雪,白茫茫的,又刺眼。雪地里有几只大鹅在“嘎嘎”地叫着,似乎在等待着主人的喂食。 我依旧没有看到人。 …… (节选自《天津文学》2023年第5期) 【拖雷,本名赵耀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72年出生于呼和浩特,祖籍山西。先后在国内文学期刊发表百万余字,著有长篇小说《寻仇记》等多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