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我家阳台上的花,开得很绚烂。 先是梅花。梅花是个急性子,总是等不及春风吹拂,就先开放了。我养的这株梅花,是十多年的老桩,五短身材,又矮又壮,表皮是棕黑色,比我乡下老爹的手还黑还糙,很沧桑的样子。但它爆出的花骨朵儿嫩得能掐出蜜汁来。这很像我老爹用他粗大的糙手笨拙地抱着他的孙子,他的孙子是个在冬天出生的小家伙,是这个乡下老头掌心里的嫩芽。 我在一个早晨发现了梅花的秘密。清晨的微风带着寒气,楼下小区里的草地上还结着一层白霜。梅花却开了。先是一朵,从两个枝丫之间钻出一颗小脑袋,怯怯地张望。我看见它的时候,它也一定看见了我,我脸上的惊讶,一定也惊到了它。它还没有绽放,像一只小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第二天我又发现了一朵,第三天更多……它们的样子,看起来像老桩上鼓起的一个个小包。它们分布在不同的枝丫上,有的还在侧面,像腼腆的小姑娘藏在梅枝后。这可躲不过我的眼睛,我从小就是捉迷藏的高手。有一天下午,我回家比平时早,西斜的阳光落在我家阳台上,其中的一缕阳光恰好落在那株老桩梅身上,那些花骨朵儿渐次绽放了。 这个早春,我去杭州的超山看过梅花。那里有成百上千株梅花。超山是赏梅胜地,灵隐寺也有很多老梅,此外还有环西湖的零零散散的梅花。那么多梅花,或红,或粉,或白,一树树、一簇簇,很美、很壮观。我家阳台上的花不一样,它们是个体,一朵又一朵,我看它们时,也是一朵又一朵,我从不会将这一朵与另一朵混淆,也不会将它们连成一片。虽然我将它们拍成照片发在朋友圈时,我的朋友们看到的是一片姹紫嫣红,而我看到的是一朵,每一朵。 接着开花的是海棠,还有山茶花。我家的阳台上总共有8个花盆,一半是海棠,可见我对海棠的偏爱。其中最小的一盆垂丝海棠,我是摆放在茶几上的。它是花盆里的老幺。我承认我是偏心老幺的。有时候我坐在茶几边晒太阳,吃点零食,顺手把碎屑丢进这个花盆,也许它并不喜欢我这个恶习,但这确也成了它额外的营养。它也很会撒娇,总是先于其他几盆海棠结出花苞,给我惊喜。 第一朵海棠开花时,我给它取了名字“仙”,这是我大妹妹的名字。第二朵呢,我喊它“秀”,你肯定猜出来了,这是我二妹妹的名字。第三朵,不用说,是我妻子的名字“红”,我看见第三朵花很开心的样子,因为它就是红的,红得像我妻子年轻时一样灿烂。我们家女人们的名字都很土,我们出生的那个时代,父母大多没什么文化,孩子生出来了,他们第一眼看到的花就成了女娃们的名字。我们那个村庄,叫“仙”的女孩有5个,叫“秀”的更多,你站在村头喊一声“秀”,十多个屋子里有人答应。阳台上接着盛开的花,我没有更多的名字给你们了,我就唤你们老四、老五、老六……都是专属的,我记得你们分别在哪个枝头,就像你们肯定也记得我这个老头一样。 每天早晨,起床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阳台,看一看我的花。它们睡了一宿,肯定有话跟我讲,比如它做了一个什么美梦,或者它看见了深夜里的一颗流星。如果你听不见一朵花跟你说话,是因为你没有养护过它,或者你只是看到了一树的花,而不是具体的一朵,它们自然懒得跟你交心。赶在日出前,我得用喷壶给它们浇浇水,这是给花和叶洗洗脸,花爱干净,清水带走落在花瓣上的微尘,让它清爽,青翠欲滴。野外的花,夜露是它的清洁剂,阳台上的花,得不到多少夜露的滋润,需要你帮帮它们。 更多的时候,我就坐在阳台上,安静地看看书、喝喝茶,或者发发呆。我的花陪伴我,亦如我陪伴它们。我在自己的世界里神游一番后,灵魂回到阳台,回到这些花的身边。我的目光带着我的灵魂,落在一朵花上,又跳到另一朵花。无论身心有多疲惫,一旦回到这些花的身边,我就变得温柔了、宁静了。我会一朵一朵地看过去,用目光抚摸它们,我的目光唯有与这些花照面时才如此清澈。有些花躲在枝后,我就转动花盆,让它转到我的面前,与我面对面。或者我蹲下来,绕着花盆转一圈,我不会漏过任何一朵花。一朵开在花园里的花只是花群里的一朵,有它不多,无它不少,而我家阳台上的花,每一朵都是唯一的,会被我看见和记住。 一定有从我家楼下经过的人,抬头看见了它们,惊讶于楼上的这个阳台繁花盛开,如此美艳。但他们只是看到了一团花,是花的集体。那个将手机镜头对准其中一朵花的人,再次路过时,也肯定找不到他刚刚对焦的是哪一朵了。而我自己看到的永远是一朵,每一朵。它们相似,又完全不同,它们都来过这个春天,盛开,鲜艳,灿烂。 就像我们每个人,也是盛开在人群中的一朵花。唯我们自己知道,我们是独立的个体,是唯一的那一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