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乡落户的地方叫做五河,那里流传一句话:五河五条河,淮浍中通沱,吃水要人驮。“浍”是“浍水”,“沱”是“沱河”;“中”和“通”至今没有明白是哪两个字,又是哪两条河,但无疑都是从淮河分叉出来的支流;第三句“吃水要人驮”却是直观的一幕。也不知道何种原因,沟渠交集汇流,地下水却不能饮用,坊间的说法,洗衣不下灰,煮米煮不烂,和面和不开。我们几百户的村庄,只有一口甜水井,可以生饮。到了城里,乡人称作街上,食用则全由淮河供给,所以,河滩上就有了一幅图画,汽油桶汲满水,安置在平板车,拉车人弯着腰,绷直肩上的绳系,压瘪了车轱辘,一步步上岸,走过石板路,送去各家各院。记得每桶水的价格是五角钱,按20世纪70年代的币值,相当可观,清贫人户还是要拜以自己的劳力。驮水的营生集中在渡轮码头,上船和下船即可目睹,这情景有一种古意,尤其逆光中的剪影,地老天荒,让人心生苍凉。 后来,看《清史稿》,方才知道“五河”是有名籍的,清代起就是著名的产酒地。这一项在记忆中得到印证——县城的街巷空场,铺满了热腾腾的酒糟,船还未驶进码头,空气里就壅塞了醋酸,这气味也是哀伤。那时候,心情被忧虑占据,青春本就是惆怅,加上遭际,人在孤旅,前途未卜,或者,酵素自身就有戚容,它催化了天地悠远死生契阔,氤氲弥漫情何以堪。无论以物质论,还是考工记,本可视作人类进化,可惜困顿在局部里,完全注意不到个体外的存在,于是,擦肩而过。 从上海去往五河的路途,颇为曲折。县城的陆路,唯有联通地区公署宿县的长途车,一日一来去,水路从淮河而行,一日也是一来去。清早,大柳巷始发,五河排第二站,经无数停靠,最终到蚌埠。其中明光和临淮关沿铁路线,通火车,后者地名里有“关”字样,像是官渡。但我从来没在那里登岸,因火车只是过路,班次有限还都是慢车,蚌埠则是水陆枢纽,车次多,时间上就有余裕。倘若顺风顺水,下午三四点即入港,从容往火车站去,看一路风景,吃些闲嘴,仿佛进上海之前的热身。 在乡人心目中,蚌埠就是个大码头,即便我们,田垅茅屋呆久了,陡然来到,也是目眩。汽车的鸣笛,街头的相骂,消防栓撞开龙头,水漫金山,电线杆子上短路的火花,都闪烁着城市之光。返回的路程,却是沉郁的。必须黎明时分下车蚌埠,赶上客轮,才不至于滞留中途。这城市远不如来时的可爱,漆黑的水泥壁垒,嵌着路灯,投下人影,梦魇似的。码头更显得凄凉,货船、驳船、拖斗,还有水上人家的水泥船和木船,星星点点的亮,其实那就是渔火,文人墨客的化境。可是,谁顾得上呢?诗词歌赋于当时的我们,实在太奢侈了。秋冬季节,船就是在晨曦中起锚。我常常在甲板上站完一整个航程,即便满脑子愁烦,可也不能不注意日头跃出河面,染一川金水,然后在柳行后面跃跃地走,如歌行板的节奏。这情景是辉煌的,世事却是一味地辜负,于是更生凄楚。太阳活泼泼地跟随船走,渐渐上了柳梢,再一跃而出,到了中天。光色平铺开来,晴空万里,这一艘轮渡的投影,豆荚似的,且薄如蝉翼,很奇怪,仿佛一个自己看着另一个自己。晨雾散去,景色并不因此变得鲜丽,反而是苍茫。十多年后,在美国,第一次看密西西比河,惊艳于它的丰饶。有人将它比作长江,实在是看走眼了,它更像亚马逊河,仿佛人类的婴儿期,膏腴肥沃,安然沉睡。而我们的河流,印刻着五千年文明的代价,看了要叫人落泪的。对岸传来砰的捶击,直到那时候,我们还用木杵捣衣。照理也是古风,可谁想得起来,我们又一次和历史错过。 从县城到我们村庄,要翻过一道一道的“圩”,乡人们叫做“反”,可能是动词“翻”的谐音,地名上则保留书面语,“小圩”“大圩”,流露斯文的传统。按《辞海》解,“圩”即“低洼地区防水护田的土堤”,堤坝层层围绕中的我们村,叫做“大刘庄”。无论村落还是所属的耕地,都不临近任何水道,让人有一种旱地平原的错觉。事实上,每到农历六七月,大水涨出河床,漫过圩子,将刚出苗的豆地淹没,顿成汪洋。所以,我们那里称农田为“湖”,下田即“下湖”。和风景中的“湖”不同概念,它更可能包含人文和自然的秘辛。我们村就是这样和淮河遥相呼应,并存于一条生命线。 写作《五湖四海》并不起因于它,而是反过来,从梢上开端,那就是拆船。在宝岛台湾高雄中山大学,进出的隧道正对渡口,没事就搭乘轮渡,从这岸到那岸。二次大战结束,日军撤离,炸毁船舰沉入海底,于是,拆船业勃兴,带动这城市的大小经济体。其时,沉渣滤尽,海面平靖,取而代之以渔业和餐饮。拆船这行当有一种隐喻,近指生产活动从水域到陆地,远的看,则可视作人类解体上一期文明,进化到下一期。建设和颓圮的周期在缩短,更替不断加速,新和旧推挤着,废墟的裥皱里顶出楼宇。 我还想写一个类似挪威作家汉姆生《垦荒记》,原始出发的故事,但二次文明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此时此刻,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忽然来到眼前,如手卷般徐徐展开。为安置拆船的作业场,又将它往东南方向迁徙,直至芜湖,这就到了长江边上。我从来没去过著名的芜湖,但长江贯通上下,纵横交错,跑到哪里都跑不脱似的,不曾涉足的地方,不曾经历的事故,不曾认识的人……都在它的手掌心中,你就不敢说没去过!现在,全都集合起来,追根溯源似的,来到淮河流域那个小小的村庄。仿佛又是六七月的涨水期,秋作物全到了湖底,乡人们站在台子上,我们那里,村落都是建在土垒的高地,叫做“台子”,鸡犬声声,炊烟袅袅,湖面上映出青苗的影。多么像大洪水中的方舟,我们都是方舟的遗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