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手记 天热得连狗都没有力气走动,卧在阴凉地里,蔫蔫地吐着舌头。太阳毫无遮拦地重重砸在对面的高楼上,那里便闪烁着耀眼的光,夏天终于来到了北疆。 今天是最后一节课,彼此似乎并无太多的感伤。对于老师,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每个学期,都教授不同的班级,所以也便习惯了在最后一次课上,淡淡地说一句“再见”,便结束了所有师生的缘分。 课上有一男生,读了他的作业,题目叫做《老潘》,写他高中时的班主任。他写老潘在看台上监督学生烈日下辛苦地军训,因为无聊和疲惫,最后坐着一动不动睡了过去;他写老潘看似和善,会微微笑着让课间打牌的同学,自己乖乖站起来自首,而后一声大喝,将他们破口大骂半个小时;他写老潘的腿脚有些毛病,却每次春游都跟着他们不停地走,回家后倒头休息两天;他写夏天的时候,老潘每隔一阵,就给全班每个同学都买一支雪糕解暑;他写“后门的老潘”总是阴森森地站在教室后面,“监视”着每一个学生,但当高考过去,老潘在学生心里,却又如此可爱地成为人生永恒。 我几乎有些羡慕这位被学生戏称为“潘大爷”的老潘,这样亲密的师生关系,在大学很难寻见。同样担任班主任的我,直到现在,还叫不全每个学生的名字。除了学校要求的班会,我跟学生很难见面,更多的时候,彼此在微信里有事说事,以至于我不敢将和每个同学在食堂共进一次晚餐的浪漫想法,讲给学生们听,因为我怕无法兑现这一深情的诺言。 课上给学生读《细雨中的呼喊》,余华在自序中说道:“回忆的动人之处就在于可以重新选择,可以将那些毫无关联的往事重新组合起来,从而获得了全新的过去。”这一学期的课程即将结束,回忆起这短暂的四个月,我所想起的,竟然全是除去了那些旷课、迟到、走神的美好。我记得一个男孩儿,跟我深夜探讨爱的困惑;记得扮演《暗恋桃花源》的三个同学,如何惟妙惟肖地将鸡飞狗跳的婚姻生活呈现出来;记得叫海龙的男生,因为一首古诗而走神;记得一个女孩儿,读到过去自己曾经脱发时的痛苦,在讲台上失声痛哭;记得被我没收了手机的男孩儿,课下追上我,跟我讨论关于公共课的看法;记得一个男孩儿在作业里,说未来想有一个和我一样浪漫的女儿……我因这样的回忆,内心充满了温柔。 下课后正是饭点,约好了三个研究生,跟她们在食堂边吃边讨论开题报告。食堂里的喧哗声几乎将人淹没,所以我们讨论问题时,便需高扯着嗓门。 女生小悦一毕业就会乖乖回房价高到全国有名的合肥老家,打算在那里生活工作,另外两个女生阿楠与阿婷,家都在呼和浩特,于是她们俩便跟小悦开玩笑,建议她留在这里,因为本地政府刚刚发布了大学毕业生半价买房的新政。小悦便说,那我爸妈肯定马上追过来,将我五花大绑押回合肥去。大家都哈哈大笑,我却听出外地人对边疆城市的态度,犹如我那些山东同学,听到我博士毕业后选择定居塞外,一直不解,好像我住在荒无人烟的戈壁,又悲催地要天天骑马上班。 年轻人不知愁滋味,在我给阿楠分析开题报告的时候,阿婷和小悦聊得热火朝天,以至于我的思路总是被她们打断,忍不住叹气,让她们能否小声点交谈?两个女孩儿一吐舌头,立刻将声音降低了八度,但笑声并未停止,照例溪水一样,一股一股流淌过来。 结束后,三个女生陪我去学校北门打车。刚刚下过一场急雨,天空上蓄满了乌云,乌云四周折射出奇异炫目的红,仿佛厚厚云层的背后,隐匿着一轮巨大的太阳,它耀眼的光芒,正化作万千锋利的剑戟,刺向乌云。 风吹过我们还没有皱纹的面庞,三个女孩儿嘻嘻哈哈地跟我说着闲话。高高的旗杆上传来空灵的声响,空气湿漉漉的,可以嗅到花朵的清香。 这样美好的黄昏,犹如一首微醺的小诗,让我想永远浸润其中。 歌声洒满大地 我们整个村子的人都怕孔老师,好像她会长生不老地活着,教完了我的父亲,又教我,然后是我的子子孙孙。 于是,一脸威严的孔老师,走在村里的大街上,再威风凛凛的人,都会谦卑地停下脚步,向她鞠躬问好,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一定要严加管教自家小子。父亲有没有挨过孔老师的打我不知道,但他却坚信如果孔老师对我们姐弟三个手软,一定是他哪儿做错了,招惹孔老师不待见,连带地里割麦子、掰玉米的时候,也不让他过去帮忙。 孔老师教了四十年书,从一年级跟到五年级,再从五年级陪到一年级,语文数学自然课本倒背如流,吹拉弹唱也样样在行。校园里倒挂在梧桐树下的校钟,一见她走过来,恨不能自动敲出上课下课的铃声。那些大学毕业后留在城市,很少再回故乡的“金凤凰”,只要一提起孔老师,便觉得她会瞬间穿越到面前,于是,心里自带了七分敬重、三分惧怕,声音都小了下去,好像时光倒流,又重新回到倒背着小手,听孔老师讲课的小学时光。 每个周五,孔老师都会站在花坛边上教我们唱歌,《学习雷锋好榜样》《社会主义好》《南泥湾》《我的祖国》……但凡流行的,就没有她不会唱的。她的指挥颇具将军风度,有不容置疑的威武气势。 正是秋天,激越的歌声穿过小小的花园,让一朵攀援在玉米上的牵牛花,发出轻微的颤抖。随即,歌声越过我们的教室,飞过白色石灰涂抹的低矮围墙,绕过大道两旁粗壮挺拔的白杨,硕果累累的苹果园,抵达正忙着掰玉米、刨地瓜和花生的村民耳中。人们于是纷纷放下手中的农活,走出田埂,拥进校园,穿过操场,围拢到学生们周围,拄着锄头笑嘻嘻地盯着孔老师。有男生故意唱跑了调,公鸭嗓“哧”一声撕破了空气,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孔老师朝出洋相的学生瞪视一眼,破锣嗓子立刻鸣蝉一样噤了声。周围看热闹的家长们也缩了一下身体,为自己刚才的失礼感到羞愧。女人们甚至正了正衣襟,理了理头发,又恨自己衣着随便,满是尘灰。男人们要是有燕尾服,这会儿肯定钻进去,摇身一变让自己体面起来。 歌声因此仿佛被河水清洗了一遍,重现干净辽阔的底色。整个村庄浸润在歌声里,就连鸡鸭牛羊也在秋风中驻足,侧耳倾听。阳光洒满了大地,小小的村庄被清澈的童声包裹,犹如一枚成熟的大豆,安静地隐匿在壳里,享受收割前最后的温暖。 演唱终了,人们恍若梦中惊醒,跟孔老师道声“再见”,神情恍惚地走出校园。旗帜在昏黄的半空中,发出啪嗒啪嗒寂寞的声响。墙头的茅草迎着清冷的夕阳,发出圣洁的光。 这时的我们,全然忘了教鞭敲在脑门上的痛和讲台上罚站的羞耻;尺子打在手心里钻心的疼,也化为一丝甜蜜的哀愁。听到歌声的父母,这一天好像接受了洗礼,通体舒畅,看庄稼觉得处处生机,满目生辉,看孩子觉得个个出息,大有可为。 我们唱完了歌,被孔老师轰进教室上最后一节自习课,心里都美滋滋的,知道回到家不会挨揍,父母都和颜悦色,城里人洋气的拥抱、亲吻虽不会有,但一顿热气腾腾的好饭是少不了的。父亲高兴了,还会用尖椒蘸上酱咔嚓咔嚓吃上半个,再喝一盅县城特曲,啃下半个煎饼,这才滋啦着嘴跟母亲聊起下午的精彩演出,说孔老师就是有本事,临近几个村子的小学,哪个也没有我们村的歌声嘹亮,一听那豪气冲天的声音,将来咱们村准得又出几个状元。 我坐在教室里,一边默写生字,一边想起晚饭时的愉快光景,忍不住唇角浮起一丝微笑。抬头再看让我总是惧怕的孔老师,她的鬓角不知何时又添了几根银发,也不知那是长年累月的粉笔末落下来染白的,还是被村里一茬又一茬的“兔崽子们”气白的。 孔老师是永远不会老的,她会神仙一样供奉在我们村子里,掌管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前程风水,所有人都这样认为。可是这样一个长生不老的人,竟然也白了鬓角。我抬头看着讲台上威严扫视着学生的孔老师,心里忽然涌起一丝惆怅,仿佛站在秋天的田垄上,看到收割后空空荡荡的大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