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从不吝啬对大地的赞美。在人们有限的认知里,大地蕴育着生命,大地给予人们色彩斑斓的世界。每一个人,都离不开脚下的土地。因此,每个人的生命形态,与脚下的土地,都有着不可割舍的联系。 无论是黑土地、黄土地,还是红土地,每一块土地,都会给生命以滋养,让生命之花得以绽放。 曾几何时,人们不再满足于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存境遇,不再满足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命形态。于是乎,大吼着“我的故乡并不美”,纷纷逃离故土,千方百计去往城市,给自己一个四不象的称谓:农民工。 诚然,每一个个体都有追求自己梦想的权利,每一个个体都选择自身生命形态的自由。但是,当人们都远离土地,把自己装进“空中楼阁”之后,“地气”还在么?乡村因大批年轻生命的离开,而变得生机活力锐减,走向凋敝与衰落。这不是个别现象。所幸的是,“乡村振兴”已从国家层面提出,未来可期。 让我心生崇敬的,是从家乡湖南离开,在海南生活多年之后的著名作家韩少功,选择了与大多数人完全反向的行动轨迹。他卸任海南省作协主席一职之后,返回湖南老家八溪峒,购地建房,种菜养鸡,栽树修路,在山清水秀的风景里,过起了“采菊东篱下”的生活。七年之后,韩少功先生向我们呈现了一部明清笔记体的散文长卷:《山南水北》。 在这部“鲁奖”作品中,有对山野自然和民间生活的深入体察,有对身边邻人、神奇亲历的真实记录,有对历史真相、直击心灵的揭示追问。不可否认,时隔数十年之后,重新回到蘊育自己生命的衣胞之地,韩少功再度绚丽绽放! 其实,每一个人都能在蘊育生命的土地上绽放。看那些饱含泥土芳香的民间舞蹈,不就是普通民众一次次绚烂绽放的精彩呈现么! 2021年7月,应海南省文学院之邀,让我有了了解海南民俗风情、民间舞蹈之机会。 起源于元末明初的文昌“盅盘舞”,舞者所用的,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瓷盅瓷盘,生活用具是也。三人成组,分出生、旦、丑三个角色,彩妆上场,便有点意思了。其实,碟盘的敲打,在民间表演中并不鲜见。一曲《手拿碟儿敲起来》,因电影《洪湖赤卫队》而唱响大江南北,那如泣如诉的歌声,连同那敲碟的表演,在我们这代人心底留下了深深的印记。说起来,我还曾以《洪湖赤卫队》中韩英原型钱瑛的丈夫谭寿林为主人公,创作过一部长篇纪实文学作品《丹心如虹》。 扯得有点远,赶紧回到盅盘舞上来。表演者中生角和旦角,又打扮成新郎、新娘,无疑给表演带来了喜庆之氛围。那丑角,自不必说,怎么搞笑怎么来,不让观者笑得前仰后合,甚至满地打滚,定不会善罢甘休。这样的表演,春节期间走村串户,给乡邻们送上“恭喜发财”之类的祝福,再合适不过。 读者诸君可别小看了这“盅盘相击”的民间舞蹈。1953年,盅盘舞曾代表广东民族舞蹈走进中南海,为毛泽东主席等党和国家领导人表演。这是何等的荣耀! 在我的印象里,家乡的民间小调茅山号子,与盅盘舞在同一时期,也是唱进了中南海,唱给了毛泽东主席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听的。这足以说明,散落在民间的艺术瑰宝,是值得重视的,继承和发扬是十分有意义的。 此处,不得不提一个人:林尤勤。 在林尤勤的少年时代,盅盘舞在海南文昌地区影响极为广泛。对舞蹈爱好强烈的林尤勤,曾拜师民间艺人王茀澜门下,开始学习盅盘舞。青年时代,怀揣舞蹈梦想的林尤勤,考入了省立文昌师范学校,专修音乐舞蹈。正是他,结合文昌当地乡土人文,将盅盘舞提升成为独具地域特色的舞台表演艺术,在盅盘舞的传承保护与发扬光大方面做出了杰出贡献。这里有个小插曲: 当年,作为6名赴京表演者之一的谢丽英,即是林尤勤亲自选定。还是一名小学生的谢丽英,表演时,明知毛主席在台下观演而没敢看上一眼,心里那个后悔,就别提啦!幸运的是,时隔5年之后,她再一次赴京表演盅盘舞《闹新娘》,受到了毛主席的亲切接见。几十年过去,当年的小姑娘,如今已年逾古稀。她老人家回忆起当年的情景,仍是激动不已。 我欣喜地发现,盅盘舞这一古老的民间舞蹈,在文昌已经为一群天真烂漫孩子所接受。试想,当一张张天真稚气的笑脸出现乡邻家门前时,那该是怎样的喜庆哟!不止于此,我还欣喜地发现,盅盘舞被有心人进一步大众化,演变成了一种动作优美流畅的广场舞。真是善莫大焉!与通常非遗项目大多存在的传承之忧,盅盘舞值得点赞。 与盅盘舞中“新娘”“新郎”角色十分明朗而不同的是,咚铃伽舞则是年轻女子为比武选亲而举行。 据传,古时候,有个黎族姑娘同时喜欢上了两个小伙子。在她眼里,两个小伙子都是一样的英俊,一样的威猛,舍弃谁都好像剜她的心头肉。她真恨不能将自己一分两半,让两个意中人娶回家。可这只能是她的痴心罢了。姑娘实在是左右为难。 与其让自己为难,不如将主动权交给他俩!聪明的姑娘在不忍割舍的情况下,选择了在簸箕上用钱铃和尖刀比武的方法,比武选亲!赢者将成为自己的意中人。 咚铃伽为黎语译音,指簸箕、钱铃和尖刀三种生活用具。在一只簸箕内,表演者一人手舞钱铃棍,一人手挥双刀,推挡击打,翻跃跳转,各展绝技。目的只有一个:将对方逼出簸箕之外。惟有如此,方能抱得美人归。这样的舞蹈,用我们家乡人的话说,螺蛳壳内做道场,撒不开手脚。显然,敢站进簸箕内比武的,自身没有过硬功夫,只能被对方逼出簸箕之外而落败,看着人家抱着心爱之人归去而黯然神伤。 细究起来,这舞蹈中洋溢着一股气:英雄之气!这,无疑是在“讴歌英雄”。这样的情怀,是渗透进黎族人民血脉之中的。不也正是我们当下所提倡的么?! 黎族人长期居住在深山老林之中,自然灾害频发,时刻处于猛兽攻击危险境地。黎族人需要有勇气来战胜各种自然灾害,战胜各种猛兽的攻击。因而,英雄成了人们推崇的偶像。咚铃伽舞,则很好地张扬了黎族青年剽悍、勇敢、执着的武士精神。比武选亲,只是一个姑娘的视角。 在黎族,还有一种以日常生活用具为道具的舞蹈:舂米舞。 舂米,对于我这样的农家孩子而言,并不陌生。尤其是每年春节前,在我们那里,几乎家家户户都要舂米粉。有了米粉,烀团蒸糕才有原料。当然,这米粉,有糥米粉与饭米粉之分。团和糕,在制作过程中,糥米粉与饭米粉之配比,也是大有讲究的。 其时,机器“轰”粉极少见。即便是有了机器之后,人们发现,机器“轰”出的粉,不及碓臼舂出来的米粉细腻。用机器“轰”出来的米粉,无论是烀出来的团,还是蒸出来的糕,较之碓臼舂出来的米粉做成的团和糕,口感要差好多。 即便我对舂米,如此熟悉。我也得承认,黎族同胞能将这样的劳作,演变成为一种颇具地域特色的舞蹈,实在让我不得不佩服他们的智慧。实在说来,这也是他们在繁重的体力劳作中,善于作出调整和调节的聪明之处。 但见,劳作中的妇女,手持木杵,有节奏地敲击臼的底部和四周,声音时儿雄浑,时儿清脆。在此过程中,妇女们不仅身心愉悦,劳作的步调也变得协调顺畅,不知不觉中,劳作的效率也提高了许多。 如果说舂米舞,舞者手中离不了木杵,做的是木杵的文章,那么打柴舞,舞者手中离不了竹竿,做的则是竹竿的文章。打柴舞,也叫竹竿舞。究其原因,当然还是因为这种舞蹈,起源于人们对打柴动作的模仿。 与上述盅盘舞、咚铃伽舞和舂米舞有所不同,竹竿舞不再局限于某一个少数民族,而是在京、瑶、壮、佤、苗、黎、畲等众多少数民族中间流行,成了少数民族“三月三”节庆活动中的重头戏。 这一民间舞蹈,于2006年5月被国务院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完成这项申报的,正是海南省三亚市。他们以黎族打柴舞,申报获得了成功。在这一民间舞蹈的传承保护上,三亚市走在了其他地区的前面。 别看表演时,只需两根三米五左右的大长竹竿垫底,在一两米空间范围内搁置8根小竹竿,即可进行竹竿舞的表演,看似十分简单。其实不然。这8根小竹竿,两两相对,上下、左右、分合、交叉拍击,发出强烈的声响,形成有力的节奏。舞者跳入竹竿中,来往跳跃、蹲伏,不时模仿人们劳作时的各种姿态,以及各种动物出没时的动作和声音,很是喜庆热闹。我有过一次被导游拽进舞池的经历,并不是舞盲的我,在竹竿的“噼啪”声中,立马将自己变成了一只木鸡,逃离是最好的选择。 就其舞步而言,竹竿舞就有磨刀步、参差步、小青蛙步、槎步、大青蛙步、鹿步、筛米步、猴子步、乌鸦步等九组相对独立的招式。足见海南在民间舞蹈挖掘方面,下的功夫之深。不妨细述如下: 磨刀步,击竿者将小竹竿放在大竹竿上分合磨击,发出磨刀一般的声响。 参差步,击竿者将小竹竿间隔错落地分合、拍击于大竹竿之上,击出参差的节奏声。舞者列队在其上踩踏,先以一脚在张开的小竹竿中跳两下,再轮换一脚跳两下,来回换步。 小青蛙步,击竿者将小竹竿交错击于大竹竿之上,闻者似听得蛙鼓阵阵,好不有趣哉。 槎步,击竿者将小竹竿相交错拍击于空中,之后再下击于大竹竿之上,好似人们槎麻绳一般。 大青蛙步,击法、跳法与参差步同。 鹿步,击竿者将手中一根小竹竿举过头顶,来回往下敲击另一根小竹竿。舞者则两两相逐而跳,模仿围猎情境,前鹿后犬。表演者皆四肢着地向前蹲伏、窜跳而去。 筛米步,将两对小竹竿呈“井”字,架于大竹竿之上,由4人执竿相对击拍。舞者列队,以逆时针方向,在“井”上踩踏,呈妇女筛米状。 猴子步,击竿者先由4人将两根小竹竿扛于肩上,相对而立。再在其上方架两对小竹竿,成“井”字。然后,由4人执其端,有节奏地分合击拍。再由一人手执谷穗之类在“井”口上方“引诱”。舞者则化身成猴,去偷食。在一张一合的惊险击拍中,那“猴”则需快速窜逃于“井”口上下,躲过夹击方才为妙。 乌鸦步,将一木臼置于舞池中央,两对小竹竿成“井”字摆放于臼口,以数人坐于小竹竿上以牢其臼。“井” 口上方再竖一根小竹竿,在小竹竿四侧再斜插4根小竹竿,由4人紧握直立之竿并作逆时针方向运转。此时,由一舞者以腹部顶竿,张开四肢,仿乌鸦鸣叫着展翅。推竿者,则和声而转之。 人们常说,高手在民间。将一种民间舞蹈,能够作此番总结提炼,定然高手是也。朱庆元、黄家近二位,则是他们当中的典型代表。 在我的家乡,也有一位喜爱在一根竹竿上做文章的舞者,李道功。他研究推广的当然不是竹竿舞,而是滚莲湘。 滚莲湘,为我们泰州所辖姜堰地区特定的说法,通行的说法叫打莲湘。莲湘用一米长的细竹筒做成,粗比拇指,两端镂成三个圆孔,每一孔中各串数个铜钱,涂以彩漆,两端饰花穗彩绸,亦称"竹签"、"花棍"。打莲湘可由一人手拍竹杆吟唱,三四人手摇莲湘和之。其特点是灵活多变。三五个人可打,数十人,乃至上百人亦可打,多为民众闲暇时的自娱自乐。现在,也不尽然,说是社区、街道等组织重视,各种广场舞、打莲湘比赛,多得很。我就知道,我们当地一支农民广场舞团队,还到美国拿了一个国际奖项回来,也算是走向世界矣! 即便是自娱自乐,那三五同舞的女伴们,也是要精心打扮一番,方肯在广场或游园露面的。顺便说一句,这打莲湘多为中老年女性,年轻女子也有,少。几乎没有男性。这一点上,姜堰的滚莲湘,就显得别具一格了,容稍后再述。 且看打莲湘的女性,上场前脱去外装,瞬间把自己变成了一只花蝴蝶:红,粉红;绿,翠绿。飘逸的裙摆,荷叶边的衣袖,无不给人以灵动之感。此时,手中的莲湘舞动起来,舞、打、跳、跃,尽情展现。但见那杆莲湘敲击着自己的肩、背、脚、头、臂、腰、腿,从头打到脚,从前打到后,节奏由慢变快,莲湘发出的响声越发清脆,舞者的姿态越发轻盈。美哉,妙哉!此刻,无论是生活中的闹心事,还是工作上的烦心事,皆抛到九霄云外去也。 这莲湘,不仅仅只是“打”,讲究的是边打边唱的。不妨摘录一段: 金风送喜来, 紫荆花已开, 二月大地春雷锣鼓敲起来。 百年梦已圆, 千年手相牵, 中国走进新时代。 稍有音乐常识的都知道,这是直接用了《欢乐中国年》的歌曲。而民间打莲湘,其唱词多半根据民间唱本演唱,也可现场编唱的。用现成的时代新歌,亦算是与时俱进矣。 前面我说,打莲湘,男性几乎没有,那是指在跳广场舞的情境下。到舞台表演的时候,有一种男女双人对打的表演形式,那就非要有男表演者不可。两人在行进过程中,可打出前进、停留、蹲下等多种步法。随着男女表演者交错对击,一起一落,舞台上的气氛亦变得越发活跃起来。此时,再来个男女对唱,那将会把现场气氛推向高湖。请听—— 女:正月里来呀是新春, 男:赶上那猪羊出呀了门。 女:猪啊羊呀送到哪里去? 男:送给那英勇的八呀路军。 合:哎勒梅翠花,海呀海棠花, 送给那英勇的八呀路军。 这是一首以陕北民歌为曲调的《拥军秧歌》,所表达的是战争年代陕北人民对八路军和朱德总司令发起南泥湾大生产运动的赞颂,以及对八路军和朱德总司令的拥护和爱戴。现在再搬上舞台,借助其欢快的曲调,活泼的表演形式,来抒发一种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也是十分恰当的。 与打莲湘相比,姜堰地区的滚莲湘其对莲湘的动作设计,难度似乎要高一些。虽然说,无论打莲湘,还是滚莲湘,全靠一根“莲湘”与身体动作的配合、变化,进而演绎出各种不同的姿态。然,姜堰地区的滚莲湘,则在“滚”字上下足了功夫。 全套“滚莲湘”,分上八盘、下八盘,因姿势不同,每盘都有不同的名称。如向前时叫“前八盘”,向后时叫“后八盘”。每盘又分为四门。前八盘,表演时以身体的上半身为主,其击打莲湘的方式为“滚击”,再配以上半身各种柔美的动作;后八盘,主要是以腿部动作为主,舞蹈者呈现出来的多半是刚健的跳跃姿态。而前八盘与后八盘的连接,往往用一过度性动作,那就是莲湘击地。传统的莲湘舞蹈,其高潮部分是“龙翻身”。表演者必须手持莲湘在地上翻滚,莲湘在人的身体翻滚过程中要协调流畅,表演者的翻滚动作要矫健敏捷,决不能拖泥带水。否则,就失去了观赏性,艺术魅力也会大打折扣。 令我感到惊讶的是,姜堰滚莲湘第四代传人王长山,竟然是时龄已逾七旬的农民,他跳起“滚莲湘”时,竟然有着十分柔美的身姿。其一举一动,浸润着里下河农民特有的憨厚诙谐、沉稳乐观,着实让人感动。难怪王长山的弟子,姜堰滚莲湘第五代传人李道功先生感叹:“看老师跳起来,美滋滋的,柔丝丝的,舞蹈韵味十足,可自己跳起来却远不是那么回事,感到可望而不可及。” 李道功我是熟悉的,他可是有舞蹈专业根底的,曾担任过泰州市舞蹈家协会主席一职。面对一杆竹制的莲湘,在一个年逾七旬的老农面前,也只能甘拜下风,心悦诚服地拜其为师。李道功坦言,要说拿起莲湘就能舞几下,跳几下,并不是什么难事。这可能也是现在莲湘普及程度比较高的原因之一。然而,要想真正体现这种民间舞蹈特有的那股“劲儿”,整个舞蹈过程中散发出来的乡土“味儿”,以及民间老艺人表演起来,一举手,一投足,展示出来的那种“范儿”,那就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做得到的了。 【作者简介:刘香河,本名刘仁前,江苏兴化人,文学创作一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迄今为止,创作发表作品400余万字。曾获全国青年文学奖、施耐庵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中国当代小说奖、紫金山文学奖等。著有长篇小说《香河三部曲》,小说集《谎媒》《香河纪事》《香河四重奏》,散文集《楚水风物》《那时,月夜如昼》《爱上远方》等多部,主编《里下河文学流派作家丛书》多卷。长篇小说《香河》2017年6月被改编成同名电影搬上荧幕,获得多个国际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