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主峰由东、西、南、北、中五峰组成,像是一枝向着青天怒放的莲花。东峰最高,西峰次之,南、北、中又次之。 现在,我置身在西峰之巅。山顶是一块光溜溜的巨大磐石,我走至磐石西面之边缘探头一望,顿时头晕目眩,赶紧退了回来。磐石突出在山体之上,下凹而空,空之下,是壁陡的万丈悬崖。 没到过华山的人,虽然听说过它的奇险为中国名山之最,但与身临其境的感受还是大不一样。这里的崖,壁立千仞,刀砍斧削,下临无底。临崖一望,不免摧肝裂胆。登华山的路,许多地方便是在这样的悬崖上凿出来的,窄仅盈尺,稍一不慎,就会跌入深不可测的死神陷阱。还有一些地方,更不知路为何物,只是在陡峭的岩壁上凿出一些搁脚的石凹,全凭两手抓着悠悠晃晃的铁链攀缘而上。天生华山,以练壮士,此言不虚。 下午3时,我们乘缆车到达北峰,过苍龙岭,金锁关而抵西峰时,已经5点多了。遂宿西峰之侧的电力宾馆。用过晚餐,便沿着森森古松间的石阶,登上西峰之顶。斯时是7点20分,太阳尚未落入群山,只是被一片悬浮在空中的暮云遮住。云层下的霞光,炽红、金黄,这些彩色的光柱,看上去都很犀利,它们剖开云层,投射到暮霭飘浮的群山上。那些暮霭,竟也无力抵抗这些霞光的穿透。于是,本来已被黑色敷严的岩石,忽然变成了宝蓝色,闪闪熠熠,像是神秘王国的宫殿。而身后飒飒作响的古松,它们密密簇簇的针叶,也都闪烁着细碎的银色光芒。右首之北峰,像是一尊披着赭黄蓑衣静观世变的老翁,霞光与暮霭,在他的蓑衣上爬上爬下。他浑然不觉这美丽的色彩游戏,而沉入我们凡人不知晓的另一种知觉空间。左首之峰,这至今还放着陈抟的炼丹炉的地方,像是一只半明不明的灯笼,晃晃悠悠,提在一个薄饮了几杯,走路似有趔趄的仙人手中。被身后的古松遮掩着的东峰,十分庄严的岩石,看上去如同卧在云窠里的一只铜鼎。依稀的树木,是自鼎中袅出的烟缕。 沉浸在这样一种奇特而又肃穆的晚景之中。我的心境惊悸而充实,恐怖而祥和。伽利略认为数学理性是真正理解宇宙秩序和道德秩序的钥匙。而从小就惧怕数学的我,从来都不善于理性思考。热爱自然出自我的本性。我不懂得自然的秩序,更不知道它隐秘的结构。但这并不妨碍我对它的钟爱。当一个人爱上一位美丽的少女时,他有必要去弄清楚她的脏器、脉络和血管是否都生得匀称吗? 天空、大地、草木、山川,造物主以最完美方式塑造了它们。雪中、雨中、风中、雾中,它们气象万千,以各种姿色娱人。“空翠湿人衣”给你一脉浅浅的乡愁,“春江花月夜”又何尝没有给你满怀的温馨。西方的哲人们,总是希望人类成为宇宙的中心,其实自然从来都没有赋予人类这个权利。没有自然的启迪,人类的灵性便丧失殆尽。就像此刻,如果我没有站在西峰之巅,没有在华山上独步苍茫,我的这些感受,便不会这么突兀地引发出来。日出日落,这一天一次的影与光的变化,曾引来历代多少诗人的赞叹和唏嘘。“日出江花红胜火”,这样的秾词,织出江南阳春三月的锦绣;“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的悱恻之情,将多少白发人送到孤独的尽头。 是的,夕阳的绚丽是短暂的,但究竟又有什么是长久的呢?荣华、富贵、美丽、健康,这一切人们都希望得到,但短暂的拥有往往得付出长久的烦恼。春花之美,立夏而不再;红叶撩人,立冬而凋零。大凡美的东西都是短暂的。我们如果叹其短暂而惆怅,倒不如深入到短暂之中,获得一次饱满而新鲜的美的感受。正是抱有这样的态度,我才来到西峰。10分钟过去了,云层中的霞光已淡化了许多。除了脚下的华山诸峰还能得到余晖的照拂,周遭的一切,已经变得模糊。向西延伸的秦岭山脉,千座万座峰头,不再争捧那一枚如血的残阳;而东面的中条山,只剩下嵯嵯峨峨的铁青色的剪影。刚才还看得见的自中条山下迤逦而去的黄河、渭河,也只剩下两条若浮若沉,若隐若现的梦痕。我曾在沙漠的骆驼上欣赏过“大漠孤烟直”的渺茫;而“长河落日圆”的壮丽,则被我永远铭记在黄河的羊皮筏上。那时,我还是一名13岁的少年。一个如此年轻的生命,在东方大陆一条如此古老的河流上,第一次欣赏到如此辉煌的落日,从此,我的心胸便装不下琐碎与平庸。 30年后,在华山上看到的这一次落日,比之那一次,是灿烂不足而磅礴有余,这是中年的落日。少年的憧憬以及为此而衍生的欢乐与忧伤,早已化作经验而永远地静卧在我的记忆中。中年有着云水襟怀,但生命已不再灿烂如花,至少我是这样。所以,当落日被云层遮住,我不能看到那橘红橘红的一圆时,心中并不懊恼。就像古人只能隔着帘子,通过声与影来欣赏丽质的佳人,我心中的那一圆,也并不因夜幕的降临而丧失。黑夜仿佛有一个临界点,一到这个点,所有的霞光刹那间全部消失。一分钟之前,我还能看清归鸟的羽翼,突然间一片黑暗。华山脚下的八百里秦川,已浮起万家灯火。然而也就在这一刻,我忽然产生了飘飘欲仙的感觉,脚下的磐石也变得海绵一样松软。这可能就是仙境,也是历代高人前来华山隐居的理由。人们钦慕他们的林泉风度却又不能亲身实践。因之恐怕也无从理解,黑夜是另一种美丽的天象。 后记: 2023年9月21-24日,我应邀前往参加《华山论道·中国作家创作采风活动》,短短三日,再一次经历了历观群峰、考诸旧闻的快乐生活。第一次游华山,乃1996年,时携家人,从金锁关而上西峰,走了整整一天,在西峰之侧的宾馆住了一晚,得以夕观落日、晨赏烟霞。乐莫大矣,幸何如哉!此次重游,两天两乘缆车,一上西峰,一上北峰。那种朝辞白帝的感觉,让我不复为旅人,而是逍遥的游客了。“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孟浩然登家乡岘山所留之诗,正合我当下心情之写照。上面这段文字是我27年前初游华山时所写。这次又写了四首旧体词,以记此游。 又到华山 身入千崖万壑中,华山论道又相逢。 石莲怒放开千界,峪谷回旋走百龙。 丹灶冷时樵树碧,棋亭闲处野花红。 最是黄河腰下舞,一峰一石尽英雄。 登西峰 我簪千朵青芙蓉,来朝西岳翠云宫。 崖头遥掬黄河水,荡涤乾坤洗我胸。 题西岳庙 岳神居此久,门对莲花峰。 抚背双虹舞,盈眸万丈葱。 河山销戾气,花月醉清风。 明日凌云去,霜情度几重? 北峰留题 金锁关前遇故人,登山相约白云隈。 苍龙岭上寻仙迹,南北东西踏翠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