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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通惠河开始

时间:2023-11-15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徐则臣 点击:

关于京杭大运河的常识中,颇费思量的问题之一,大概是运河的流向。北京与杭州,一北一南,水是自北向南流,还是从南往北走?照中国地势,北高南低,水理当由北向南;若按中国水资源分布,大水泱泱于南国,多者济寡,运河应该自南而北。事实上都不是。京杭大运河是条人工河,人工河跟自然河流的重大区别,就是以合目的为首要。

自然河流乃天作之河,它的生与长都听大自然的,源头在哪里它就从哪里出发,目的地在何处它最终就归附何处。从上游到下游,起承转合,生死奔赴。所以,就整体而言,它的流向只能是单一的自上而下、自高及低。横贯中国东西的五大水系,钱塘江、长江、淮河、黄河、海河,因为中国地势北高南低同时西高东低,它们的整体流向只能是自西向东。三江源雄踞高原,海拔四五千米,所以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所以飞流直下三千尺,唯见长江天际流;所以无边落木萧萧下,人生长恨水长东。

京杭大运河没法这么快意决绝,它没有源头,或者说没有固定的水源。运河者,人工开凿的通航河道也,借水方能行船,看人家脸色行事,那只能怎么便捷怎么来,所以它的流向取决于所借水源的方位,自己不能拿主张。水源在南,它的流向就是自南而北;水源居北,它的流向就是从北往南。由此,就京杭大运河整体而言,其流向既非从南向北,也非自北而南,而是忽焉南北,又忽焉北南,有时候东西两向也会变化,门前流水尚能西,在运河沿线真不是传说。

那么,作为京杭大运河最北一段,也就是从天津至北京的北运河,是从南往北流,还是从北向南流?

当年漕船过天津往北京行进,是最后一段的“北上”。元代定鼎大都,皇城居北,朝见自然是面“上”;地势也是“上”,燕山山脉拔地而起于北京之北,那的确是高地;就行船而言,也是“上”,逆水谓之上行:当年一众漕船远远看见通州的燃灯塔,心下甚是欢喜,几个月风雨兼程的苦旅终于熬到头了,但手下和脚底却不敢放松半毫,运河水量堪忧,又是逆流,划船的使帆的要憋足劲儿,岸上的纤夫也得绷紧绳,杭育杭育,身体倾斜几与大地平行——由此可知,大运河在北京和天津这一段,是自北向南而流。

如果自北京水路南下,那么北京这高处的水源从哪里来?事实上,大运河并非到了北京边上的通州就算结束了,北京城内还有复杂水系,这些水又从哪里来?

千难万险费尽周章,漕船到了通州,的确相当不易。元初年,郭守敬领元世祖忽必烈之命规划运河山东段,开凿疏通河道,同时将隋唐运河裁弯取直,如此运河自杭州至通州,节约了九百公里。运河行船,顺顺当当一天也就三十公里,九百公里当然是个大数。关键是,时日迁延,河道废弛,天灾人祸频仍,隋唐运河北行越发步履维艰,郭守敬的规划疏通对北中国的运河就有了再生之意义。漕船帆涨满,至通州卸下漕粮,折身南返。

1293年之前,漕粮和沿着运河远道而来的货物都要先堆积在通州,一点点经由陆路运到京城。年逾六旬的郭守敬再次披挂上阵,这次他要打通京杭大运河的“最后一公里”。就是开凿从通州至大都积水潭的通惠河。这“最后一公里”是从整个京杭大运河来说的,若单从北京自身论,谓之“最初一公里”也说得通,因为这一段涉及整个北京城的水源。

我们的大科学家费尽心思去找通惠河的水源,直至找到白浮泉。

坐落在北京城北昌平区化庄村东龙山东麓的白浮泉,又叫龙泉。都龙王庙还在,初建于元代,明洪武年间重修的,巍峨昂扬,派头自不必说。单名字就一目了然,全北京的龙王庙都叫龙王庙,白浮泉的龙王庙多一个“都”字做前缀,意思很明显。都龙王庙,领头的嘛。作为运河北端的源头,它当然配得上。现在都龙王庙成了白浮泉遗址公园的打卡地,香火繁盛,每年都在这里举办庙会,祈雨习俗也在此延续至今。“九龙漱玉”现在也有,只是不知道此水是自然的泉水还是人工的自来水。不过水出龙口的确如玉喷吐,池中水也清且深。

白浮泉作为源头的辉煌不过百年。元末,白浮堰和引水渠因疏于管理而湮废,后来明代修十三陵,担心白浮泉等陵地龙脉被截,就把白浮泉打入了冷宫,弃之不用。但当年郭守敬一众背负干粮和各种测绘工具,在多日田野调查之后见到它时,水势之丰沛想来是喜人的。要不郭守敬也不会断然决定:此源可引,此水可用。

要说到海拔,可引可用事关海拔。郭守敬最早将“海拔”概念用于地理和测量学,早年在治理西夏黄河时,他已经探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治河经验,利用的就是海平面原理。比西方同类的大地测量早620年。

北京也是北高南低、西高东低,让白浮泉水直奔东南大都当然最便捷,但有沙河、清河两河当道,而且河谷低下,一奔东南就被它们带跑了。羊入虎口当然不行,郭守敬拦河改道,筑起一道白浮堰,阻止白浮泉水流入东沙河。他要把白浮泉水往西引。往西是走高,不过这高是暂时的,经过测量,郭守敬发现白浮泉地势高于六十里外的西山山麓大约十五米,落差在,水自会寻找前路,往低处流。西引之后再往东南折。这一路他也有规划,沿途可以招兵买马,白浮泉只是个源头,是个引子,只此一泉是难堪大任的。《元一统志》载:“上自昌平白浮村之神山泉,下流有王家山泉、昌平西虎眼泉、孟村一亩泉、西来马眼泉、侯家庄石河泉、灌石村南泉、榆河、温汤、龙泉、冷水泉、玉泉诸水毕合。”诸水汇聚方可成事,它们一起流入瓮山泊,再“至西水门入都城”。瓮山泊就是今天颐和园里的昆明湖。流到瓮山泊的这条月牙形引水渠名为白浮瓮山河,长约三十公里,前后挖了一年多。这一路地势西高东低,引水渠东水西流,局部逆势而上,在不懂海拔概念的时人看来,那的确堪称神奇,所以当时有人感叹:“守敬乃能引之而西,是不可晓。”

瓮山泊的水继续东流,汇入海子,也就是今天的积水潭,积水潭由此确保了水面汪洋。水源不断,从通州到积水潭的运河开凿成为可能。郭守敬根据地形地貌的变化和水位落差,沿线有针对性地建设闸坝和斗门,及时解决了行船所需的水利条件。史料载,至元三十年(1293)七月,通惠河成。忽必烈从上都(今内蒙古锡林郭勒盟正蓝旗草原)回到大都,路过积水潭,但见积水潭上“舳舻敝(蔽)水”,龙颜大悦,赐名京杭大运河的这“最后一公里”为“通惠河”。至此,南来的生产、生活和建筑的诸般所需都可以沿水路进入大都腹地。京杭大运河终成矣。

需要说明的是,今天的积水潭已不复当年的壮阔,昔年帆樯林立的积水潭已然萎缩成今日的什刹海。还须说明的是,尽管通惠河畅通,但行船条件依旧相当苛刻,规制统一的漕船还是没法拐个弯就直接驶进积水潭。漕船停靠通州,漕粮卸下,由小船接力运往大都。

通惠河在当年无疑是划时代的壮举,但沧海桑田,千年的大道走成河,千年的大河也可以上升成道路。写长篇小说《北上》时,我曾请专家做向导,一路讲解通惠河。在通惠河通州起点处,我们沿着河边漫步,河水零落,的确是难以想象当年帆樯接踵的繁华。绕过一座桥,走到对面的堤岸上,再往南,上了另外一条与通惠河平行的马路,专家指着脚下的大马路,然后抬起手指,一路指向前方,说:这才是当年的通惠河。我耸然一惊。不仅是因为通惠河平行北移如此之远,更是感叹千百年里曾有的沧桑巨变。置身那个时代,一切都平淡无奇,再大的变迁与动荡都只是日常生活,而世易时移,点滴的变化也会被时空放大,成为难以还原的惊天之变。

当然不变的也有,比如燃灯塔和张家湾的通运桥。在北运河与通惠河的交接处,一塔一桥堪称标志。当年的漕船沿河北上,远远看见燃灯塔,一颗心彻底放下来,这一趟天涯苦旅终于可以结束了。56米的燃灯塔始建于一千五百年前的北周,又称燃灯佛舍利塔,为八角十三级密檐式实心砖塔,须弥座双束腰。作为当年通州古城的标志,与临清舍利宝塔、杭州六和塔、扬州文峰塔并称“运河四大名塔”。北周之后多次重建和修缮,最近一次重修在1987年。

沿空旷荒芜的运河河道继续南行,很快到张家湾的古城门。

去看张家湾正值酷暑,虫鸣蝉噪,路旁的白杨树叶蔫头耷脑,河边稀疏的芦苇和荒草虚弱地伏着身子。下脚稍重,晒焦的尘土就一簇簇地扬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到张家湾,当年大码头的盛景不复再现。

从一条宽阔的巷子走出去,正对着通运桥和张家湾的老城门。老城门没什么好说的,青砖条石一码到顶,保存得相当完好。据说城门跟曹雪芹颇有些关系。一说曹家在张家湾开过两家当铺;另一说,曹雪芹曾在城门旁边的表亲家借居,总之他没少出入这城门。《红楼梦》里写到林黛玉进北京,曹雪芹就让黛玉在张家湾上的岸。

因为横跨萧太后河,通运河俗称萧太后桥。萧太后是辽国的太后,听名字就知道此河来头甚大。可见宋辽之争时,这条河曾流淌在辽国的大地上。通运桥初建是木桥,明神宗时易木为石,万历三十三年(1605)十月告竣,赐名“通运”。清咸丰元年(1851)稍事修葺,主体仍是万历时的“通运”。

通运桥南北向,长十三丈,宽三丈,两边设青砂岩石栏,桥两边各有雕狮望柱二十二根。狮子们形态各异,正大者庄严,顽皮的呆萌,惜乎年深日久,风化和破坏也显著,四百岁的老人已然风烛残年。

要说的是铺设桥面的大长条石,当是建桥时的原配。一块块花岗岩沉稳宽厚,在太阳下发出着了包浆的白光。每一块石条上都摞满深陷的车辙印。对,石头凹陷下一道道车轮宽的槽坑。木轮车年代,南来北往的车轮包裹了铁皮,在石头上来来回回碾压。先是一道白痕,一年过去,石头凹下一寸,再一年,又凹下一寸,如是反复。三百多年里,无数的车轮逐渐走在碾出的固定的槽印里,车辙于是越陷越深,生生在石头上开出一条条时光的通道。如同在大地上挖凿出一条贯穿南北的大运河。

这情景我在京西古道也见过。时光留痕,通运桥上的车辙印记和京西古道上的马蹄坑窝犹在,如同那时候的一切都在。

北京地铁2号线积水潭站地铁口旁边,从门楣上镌有“汇通祠”字样的石牌楼进,沿左手边一座小山脚环行,初逼仄,五十步后豁然开朗,一片浩瀚的水面平铺眼前。

面对这片二月底的西海,除了我,还有立在河边的郭守敬,两三米高的一尊石像。老先生着官袍,左手持卷,右手指点,双目炯炯,他看见的应该不止西海,积水潭、北京城、通惠河、京杭大运河,乃至整个天下可能都在他眼里。

我来到郭守敬纪念馆。

馆在山上。沿小山石阶蜿蜒而上,直达汇通祠。汇通祠便是郭守敬纪念馆。坐北朝南的这座祠,红墙灰瓦,耸立在我头顶。再拾级而上,迎面便是山门。该祠原称法华寺,又叫镇水观音庵,明永乐年间由朱棣宠臣姚广孝所建。明代的德胜门西设置水关,挑了这地方堆土为岛,水从两边流入积水潭。为平安计,岛上建了镇水观音庵。到清乾隆帝时,他下诏疏通河道,重修此庵,赐名汇通祠。汇乃水聚,通即畅达不滞,理水的愿景与镇水观音异曲同工。

纪念馆保持了过去庵与祠的规制,进了山门,是一个四合院,因为建在人工堆垒的小山上,空间没法太大,中间一座殿,四周边是厢房。典型的中国古典建筑,小而精且美。殿前又一尊郭守敬石头雕像,这次是坐着的,他斜上方的大殿匾额上写着:郭守敬纪念馆。

这也是纪念馆的第一展厅,以大事记的方式介绍了郭守敬的一生。馆不大,我用半个下午就看遍了五个展区。看完后反刍,发现内容并不少,关于郭守敬,我希望知道的皆有所示,先前的盲区,展陈也以不同的方式尽数呈现给了我。

理解京杭大运河,通常会局限在运输功能上。没错,千里长河一旦开,南方的稻米即源源不断运抵京城。漕粮之外,海量的物资也沿这条黄金水道接踵而至,大大补济了北方的贫乏与荒疏。这是看得见的功能。还有看不见的,看不见往往更重要。比如政令的通达、国家意志的落实、民族认同感的建构、不同地域间经济文化的交流融通,等等,都运行在这条堪称其后整个封建时代的高速公路上。尽管这是后话,但要追溯起来,无论如何我们都绕不开一个郭守敬。

他想必也不会预料到,他与一座城、一条河、一个国家之间的关系,会以一座纪念馆的形式被高举在积水潭边。这是一座城在致敬一个人,甚至不唯是一座城在致敬,而是整个国家在向他表达敬意。积水潭正是他当年任职的都水监的府署所在。

【徐则臣,《人民文学》杂志社副主编,著有《北上》《耶路撒冷》《王城如海》《青云谷童话》《北京西郊故事集》等。曾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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