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1966年生,江苏铜山人。诗人、散文家。著有诗集《定风波》《水调歌头》《葱茏》等。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神话 胡弦
引 子 乔木都固执,灌木爱长刺, 河水、船、老屋,都有失踪的记忆。 街上有家纸伞店,伞,是非遗项目。在那里, 我曾照过一张相,我从手机“咔”的一声中, 听到有个声音,在把时间分成时代。 秋天时,有个人来小镇做田野调查,他想写一写 一股土匪,和这个地方的关系。 当大雪落下,他写出的却是另一个故事, 故事里有两个人,分别居住在小镇的两头, 一个爱画画,一个爱种花, 等到画作完成,他们被隔在时间的两头, 一个在古代,一个在今世, 今世的这个想回到古代去种花,而另一个 在时间中侧着身体,扁平,像一把折扇, 护送花朵从扇面上穿过冬季。 一、暴力与幸福观 1 连日暴雨,山洪 在溪涧里冲撞,像一群猛兽。 但溪边的美人靠不为所动。 饮酒的人、打糕的人,不为所动。 天井潮湿了些,但我们的幸福观不为所动。 石刻、木雕里,仙人在嬉戏。 为了某种纯粹的欢乐, 他们选择不改变,不停止,放弃了 对外界的感知。 2 窗口一直是个知情者。 只在有人去世时,低低的乐声 才能让人意识到告别。 鸟儿落在树上,灯笼挂在廊下, 西山上,夕阳的眼神再次变得柔和, 低处的生活,恰恰是被眺望的生活。 有次在火车上,望着窗外闪退的山河, 我想起古镇池塘里沸腾的星空, 想起那么多浩瀚的事,仅仅是 被收留在方寸之间的事。 3 麻石上,八仙遨游, 屏壁间,鱼龙互变。 ——我们在生活中,又像在另外的生活中。 岁月蒙恩:我们活得很好,后代们 会活得更好。 抚摸木作,像抚摸更久远的岁月,直到 手指停在一个仙人的脸上——那脸, 五官已被锐器挖去。 “睡梦中总有人 把一枚刀子递到你手中……” 有些暗夜,看守门户的山峰 如狮象,会发出低低、不安的咆哮。 ——暴力在逡巡,寻找着目标,但只有 通过一群没有脸的神, 才能讲述家国的遭遇。讲述 被错过的历史:他们,一直滞留在 年代深处,替我们忍受着 莫名的狂热,和非人的寂静。 二、剧组的人在讨论 1 黄昏的船廊、灯笼,深如万古, 湿漉漉的鹅卵石泛着光泽。 书房里,剧组的人在讨论 一部电视剧,和剧中一个书生的命运。 “他不在了,已可以被扮演,至于 这个从不曾存在过的美人, 是我们送给他的礼物。” 雨在落。雨,仿佛已变成了从前的雨。 琴凳那儿,扮演书生的人在玩手机。 而女主角在重新找感觉,因为 剧本再次修改后,朝代 稍稍变动,她又老了一百岁。她被要求, 穿过新的情节时要身姿轻盈,因为 一个演员的操守是, 绝不能在历史中留下脚印。 2 往事是往事,剧本,是现在的事。 楼梯,像是从一个悬置已久的梦里 垂下来的,连同它上面的脚步声。 有人从树上徐徐下降,无声落入天井。 有人从假山上飞起,越过屋脊, 消失在夜色和细雨中。 拍摄时,他们被钢丝吊着,但在荧屏里, 看不见钢丝,他们真的会飞。 的确有过这样的传说,使小镇 既在尘世,又在神话中。 仍是这庭院,在另一部电影里,所有人的 指尖冰凉。在山墙那儿, 有人不小心走进了壁画, 就再也无法走出来,只能微笑着 站在那里,静观,偏离了剧情的需要。 那明亮的笑容是另一种特效,给我们的生活 送来了亘古常新的光照。 3 戏,是捕风捉影,或无中生有。 人,以及人的一生,会被拖慢, 或加快,摆脱了常速。 我见过大地的惊恐,小径上的 鹅卵石,在慢镜头里缓缓直立起来。 我见过明月泊在檐下, 没有我们的窗口,它就无法活下去。 但它还是离开了——总有 神秘的力量,把它领往黑暗深处。 “所有冲突,都是为了让人尽快入戏。” 是的, 一座庭院如果被故事拖住, 就会亦真亦幻。如果被怀念,就说明 远方,走动着永远无法返乡的人。 而当游客们蜂拥而至,那必是 又一次国破家亡后的盛世…… ——它已是一座终极的庭院,一遍遍 在书籍,和解说词中出现。 它在这里,又早已离开了真实的位置。 4 有人在航拍这座古镇, 拍着码头上旧机器锈蚀的苦味。 河水无声奔流,带着废铁的沉默。 而在庭院中,当女主角 再次出现在阁楼上,已换了面孔。 ——几乎度过了自己的一生,她已从少女 变成一个年老的妇人。 她感受到一种陌生的宁静,像来自 所剩无几的戏份,又像来自这古宅。 曾经,一旦进入角色,就会觉得有种 另外的生活等待被完成。 而放松下来她才意识到,这庭院 并非道具,而是一种失而复得的福祉。她 开始关注 镜头外的家训,偏头疼的乌桕树, 震颤蛛网上,几片流言似的小昆虫的薄翅。 她还发现,每当真实的雨滴 落进戏中,蜘蛛便会隐身到幻想深处,并与 安乐吊床上的喧哗相安无事。 三、“演活了” 1 小时候,我曾溜进戏院的后台,指尖 划过艳丽的戏服。我感到 我的心和戏服,都在轻轻战栗。 戏服,像是活着的,一直在等待,只要 一点点触动,它立即就会做出反应。 沿河上溯,群山绵延,如果 顺河而下,流水像催眠术,某种 类似天空的大块在水中融化。此外, 是上游带来的一团团暗影 从船底滑过,忘记了 它们在几百年前就已死去的事实。 当生活那溃散、退化的部分,跟随着, 一起在远处汇入运河。而更大的船, 在那条河上来来去去。 每次回来,走在曲折的石板路上, 总让人想到,民间故事的虚幻, 和古老传说的寄生性。 如果登高,在嶝道上不断转折,心头 总有难以推开的巨石。 在峰顶俯瞰,河流蜿蜒,小镇 已隐入绿茵深处。而极目远眺,某种 不可见的事物一直在制造梦想, 深渊,恍如在高处偶尔回首时的产物。 2 诗人谢君说:“在我的小镇,神的喜悦是 江上运输船的平静行驶。” 而什么才是神的喜悦? 我很少见到面带笑容的神。当有人 跪在它们面前祈祷,没有任何神改变过表情。 祖母去世多年,父亲 忽然变得迷信起来,有一天他告诉我, 我的祖母已经变成了神…… 祖母,一个苏北乡下的妇人,两眉间 总有几道愁苦的竖纹, 直到她的身体变成了遗体,那些竖纹才消失, 印堂展开,面容,才变得安详。 是否所有的神,都脱胎于这样充满苦难的生命? 山上有座小庙,菩萨不笑,只是安详。 而在另外的庙里,有些神冷漠, 面无表情;有些,则是愤怒的,像阎王、关公, 看看它们始终火大的样子,就知道, 人间之事,了犹未了。 3 遗忘就像癌症,而戏剧是药。 我见过许多戏台,古宅里的、寺庙里的、会馆里的, 我看过许多戏,京剧、豫剧、昆曲、泗州调。 我知道对一个演员最高的赞誉, “演活了”,就是救活了的意思。 而最好的演员,恰恰也是那最糟的演员, 他救活善的时候,也会同时救活恶, 救活希望时也会唤醒绝望, 他让一个死过一次的人,再一次死去。 再一次,喝彩声仍无法结构远方。 最好的演员不在戏台上,他在已消失的时间内部。 最糟的演员则一直在台上,在角色里挣扎, 如同破茧,想穿过层层时间而来, 带着强烈的求生欲。 4 在戏里,没有任何人是安全的, 因为命运会随时遭到修改。 我看过一个小戏,导演对正在表演的演员 不停地说:“反转!反转!” 在他的反转声中,演员做出各种应急反应, 哭的突然笑,赞美的突然诅咒, 活的突然死去,和善的面容突然狰狞。 而我在心里喊:停下!停下!因为 反转会让人上瘾,那种 无法遏制的刺激会产生快感,我们 会忘了我们最初的样子。 同样,庭院也并不安全。 我到过一个大宅,它曾设过日军的司令部。 我在一个宅院里见过两块烧焦的门板, 嵌在墙上,是对空袭中一场大火的纪念。 有次在江边,我看见无数的孔明灯升向夜空。 那是纪念,也是祈福,仿佛高高的空中 比地面更安全,更适合亡魂居住。 5 戏台会拆掉,戏会留在书中。 家会破碎,人会远行,门神会留在门板上。 壁支上有寿星,砖雕里有八仙,剧中人 历尽磨难,但长服仍洒脱,水袖 不改轻盈。因为在我们生活的地方,苦难 是不散的戏;神话,也是不散的戏。 神话就是,人会扮演另一个自我,进入到 生活之外的无穷性。 26 度,晴,微风,这是今天的天气, 而一场细雨,正在剧中下个不停。 这也正是光阴经过的方式,构成现在的 是我们对往事的怀念,和新的感觉。 老树分枝,飞鸟渡渊,马头墙的 雪白如空白。而入戏的人 仿佛一个虚构的族群,在替我们 把对绝望的反抗完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