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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4年第5期|马晓康:拉小提琴的砌砖工

时间:2024-05-17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马晓康 点击:

本期《青年文学》“现在出发·小说专号”的十一篇小说可以看作今天大学青年写作的十一个观测点。读这十一篇小说,能够读到许多亲缘近亲的观念、知识、风尚、路径和技术,也在努力辨识青年人对过于容易习得的观念、知识、风尚、路径和技术等的警惕和克服。十一篇小说,是写作者向这个世界确认他们认为仍然重要的和可以放下的。几乎所有“青春期”写作都可以被定义成不同的“惘然记”。这十一篇小说也不例外。我只有唯一的一个问题:在大学创意写作如此自信地宣告可以教授有写作理想的青年人“怎么办”的时刻,青年写作者是不是需要自我觉悟到所谓写作恰恰应该从“不这么办”开始?今天大学创意写作迷之自信的观念、知识、风尚、路径和技术,也许正是写作的天敌。

马晓康的《拉小提琴的砌砖工》讨论的是“庸俗”的量的占比以及庸俗底下涌动的诗情。如果两手空空地求取所谓艺术,那么无论形而上的精神追索如何虔诚,都只能成为一个毫无血肉的特例,无法构建可以传递慰藉的公众语境,真正在生存困境中诗心未灭的群体难以在小说构建的同类身上找到鼓舞,《拉小提琴的砌砖工》可贵之处在为底层工作者提供了摸得到体温的经验。每个作家或许都思考过如何让文学属于每一个人,无法安置自我的共通性体验或许可以达成这种写作的潜入。

——评论家,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何平

拉小提琴的砌砖工

马晓康

【作者简介:马晓康,一九九二年生,祖籍山东东平,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在读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在海外发表和出版。曾获泰山文艺奖、“京师-牛津‘完美世界’青年文学之星”金奖、《诗选刊》年度优秀诗人奖、中国长诗奖、韩国雪原文学奖海外特别奖等奖项。】

二○一○年冬天的清晨,望着霍姆斯格兰理工学院,宋润理和我立志成为石膏工人。报名处的老师告诉我们,今年不开石膏工的课,建议我们转读砌砖工专业。正当我们犹豫不决的时候,有人过来跟宋润理打招呼。那人穿着黑色礼服,白衬衫的领口处打着蝴蝶结,好像从某个演奏会现场跑出来的。

润理哥,你怎么造成这样子了?

宋润理没有说话。昨晚我们去屠宰场搬了一通宵货,没回家换衣服,身上还残留着生肉的腥味。我们穿着从越南临期超市买来的一澳元一件的劣质聚酯纤维外套,像两坨起球的旧抹布。

我是吉龙,记起来没?那人又拍拍宋润理。

吉龙啊。好久不见!差点没认出来。听家里人说你也在澳大利亚读书,但一直没机会联系你。宋润理笑着比出抽烟的手势,我们一起往外走。我和宋润理抽自制的卷烟,吉龙抽蓝盒的万宝路。吉龙给我们让烟,我们也不客气。第一支烟抽完,我知道宋润理是吉龙的堂哥,俩人只在小时候见过。宋润理的奶奶去世后不久,吉龙一家搬走,慢慢没了来往。今天再相见,虽然相隔十多年,两人却并不觉得生分。

第二根烟点上,吉龙告诉我们,他正在进行一个不得了的计划。他和家里商量过,曲线救国,先拿绿卡再读书。他准备先读个建筑类的移民专业,毕业后花钱买雇主担保。到时候,只要自己按时缴税,苦熬三年,绿卡就能到手。

中介推荐你读什么专业?我们听说石灰工不错。我有朋友干这个。我问吉龙。

胖子,那个专业马上将被淘汰。中介告诉我的。吉龙弹弹烟灰,毫不见外地用“胖子”这个代号称呼我。

我愣了一下,有点生气,可我更想了解一点儿有用的信息,所以我假装不在乎地问他,那什么专业好呢?

砌砖。最少能火上十年。吉龙说。

我和宋润理相视一笑。来报名之前,我们问过中介,他们也推荐过这个专业。

于是乎,我们决定一起当砌砖工。

砌砖工的教室是教学楼中间一块水泥铺的大空地。从高处俯视,这座楼像一个被拉伸的“回”字。空地被一分为二,一半归砌砖工,另一半归木工。同学们在空地上三三两两地站着,在我的右边,那些肤色偏黑的是印度人或斯里兰卡人,棕色或金色头发的是欧洲人,而我的左边则是几个越南人;中国人最多,大家站在中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在我们后面还有韩国人和日本人。

有人穿着红黑色或绿黑色的工装,有人穿着轻快的帽衫,脚上蹬着大头靴。宋润理和我穿着那身旧抹布。只有吉龙,黑色风衣、黑衬衫、黑色裤子、黑皮鞋,脖子上还缠着一条黑围巾。他站在宋润理旁边,左手高右手低,左手手指像盘核桃一样来回动弹,右手起起落落地来回比画。我皱着眉头,往边上挪了挪。

哟呵,你现在还拉琴?我记得你爸妈小时候送你和你哥去学琴,你哭着不去,用手扒门框,把指甲都抠坏了。宋润理问。吉龙的父母曾经是乐团的提琴手,单位改制后下海经商,逼着吉龙和他哥哥学过提琴。

拉。前阵子又重新拉起来了。出国前,我妈把琴给我,让我想家的时候就拉一下。

在某个记不起名字的电视剧里,我听演员说过,拉小提琴需要一双柔软的手。想到这里,我下意识看了看吉龙的手,一双白嫩的手。可我们的砌砖老师斯考特告诉我们,要有一双强壮的手。

斯考特是一个橙色头发橙色胡须的澳大利亚人,胳膊像史泰龙一样粗。在砌砖工的第一堂课上,他随手捏起一块实心红砖,将它举过头顶,然后微笑着对我们说,每个当砌砖工的男人,都要有这样一双强壮的手。现在,也请你们像我一样,举起它!

我们有样学样,却不像斯考特那样轻松。大部分人没有干体力活儿的经验。这砖又湿又宽,手指根本使不上力,我是用两只手扶着才举起来的。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很好!请让那块四点五公斤的砖头在你手里待够五分钟。斯考特说着还不时嘀哩嘀哩地哼着歌,欣赏我们龇牙咧嘴的样子。刚过三十秒,我的虎口和肩膀开始发酸,好像里面有一根筋在跳。我想把砖头放下,可我不能放。留学中介对我说过,砌砖工是个挣钱多还好移民的专业,砌一块砖就能挣一澳元。等老子有足够的力气,发发狠,每天砌上它一千块,周末不休息,一个月能挣三万,汇率一比六,换成人民币得十七八万,咬咬牙,争取二○一二年以前成为百万富翁。

我试着转移注意力,看看其他同学。有人反弓着腰,有人蹲在地上用膝盖撑着手肘,宋润理趁着老师转身的间隙悄悄换手。

吉龙掏出一块汗巾铺在肩上,将砖头靠在上面。我心想,可真是个讲究人,怕弄脏自己的风衣,偷懒还得搭上一块汗巾。

斯考特立刻提醒吉龙,难道以后你要用肩膀去拿砖头吗?说完,斯考特不断扭着肩膀向上顶,好像在跳舞。

大家哈哈大笑。

很好,你们已经坚持了一分钟,我允许你们稍作休息,等会儿你们争取坚持两分钟。今天你们手越酸,明天越有力气。看来每个人都很开心,我们来做个自我介绍吧。就从你开始吧。胖胖的小伙子,你是中国人还是韩国人?斯考特指着我问道。

斯考特你好,大家好。我叫小马,我不是韩国人,我是中国人,山东的。

我知道。上一届也有山东人。你们爱吃葱和大蒜,对吧?把它们卷得像烤肉饼一样。

中国同学们哈哈大笑。斯考特摆摆手,问吉龙,你呢?穿风衣的男孩,你是哪里人?刚才这位同学是你的好朋友吧?

吉龙没有回应,他从口袋里捏出一包纸巾,正忙着擦手呢。过了一分钟,他才对斯考特说,你好,我叫吉龙。青岛的。我喜欢拉小提琴。

哇哦。我们真的有一位艺术家。从你的打扮上我应该猜到的。大概五年前,我带过一个斯里兰卡人,他说自己是画家。你们的手应该去搞艺术,不应该碰这些脏东西。斯考特指着吉龙手里的纸巾说道。好几个中国人跟着哄笑起来。

斯考特挥挥手,制止众人的笑声。他微笑着对吉龙说,你知道吗?那个斯里兰卡人是一名很好的大工。他拿到澳大利亚国籍,存下许多钱,现在已经去伦敦进修了。他说他砌砖是为了给画画提供更好的物质条件。那么,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拉小提琴呢?为你的梦想吗?

为了弥补遗憾。吉龙挤出一个微笑。

不错!我们都有遗憾,大的,小的,太多了。不过呢,伙计,你得听着。你不可能用纸巾擦掉工地上的所有脏东西。你能做的就是,习惯它——如果你想成为一个砌砖工的话。斯考特扶着吉龙的肩膀,注视着他的眼睛。

工地不可能那么干净。我不该管你穿什么的。可是,工作时间,我不建议你穿得这么帅气。像我一样,随便买件工装或是帽衫,宽松一点儿的,太紧的话活动起来不方便。下班以后,随便你穿什么。在这里,我希望你穿得像个工人。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在这样的笑声中,吉龙不知所措地看着斯考特。斯考特两只手拍拍他,随口道,放轻松一些,开玩笑的,你会成为一个好砌砖工的。

结果,吉龙嘟囔一句,我们不可能砌一辈子砖。

下课前,老师给我们发砌砖工教科书,上下两册,里面包含大大小小四十种建筑,从最简单的直墙、单拐角到高难度的壁炉和坟墓。斯考特告诉我们,把书上的东西建完并通过验收,随时可以毕业。

每逢课间,我们这帮同学在楼外的花坛那儿蹲成一排,聚一堆儿抽烟。上至五十岁的英国人下至十七岁的韩国人,刚毕业的大学生、半吊子码农、陪读家长……场面不亚于“联合国大会”。我们用蹩脚的英语交流,聊得最多的是找工作。我和宋润理在一家搬运公司打零工,介绍过几个同学去兼职。他们都是肯吃苦有拼劲儿的年轻人,有的人只带了两个月生活费,飞机一落地就到处找工作。

吉龙很少参与我们的讨论。他最多过来一起抽烟,抽完就走。等吉龙走远一点儿,我就会调侃他,瞧,风衣男孩又要犯病了。

大家一阵哄笑。我假装手里有个麦克风,递到宋润理面前,请问,作为病人家属,你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吗?请看摄像镜头。

宋润理摆摆手,脸已经笑得通红,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所谓“犯病”,是指吉龙拉小提琴。他的手里明明没有琴,却躲在角落里摇头晃脑,扭来扭去。他的琴盒就放在一边,宝贝似的,从不打开。每次拉琴前,他先去洗手间反复洗手,整理发型。回到空地的工位后,左手拿起一块砖,手指有规律地活动着;右手什么也不拿,却不断做出拉弓的动作,好像在剧场里进行隆重的表演。

有人问吉龙为什么不去学音乐却跑来学砌砖。吉龙说这个专业好拿绿卡,还能顺便练练手指头的劲儿,好按和弦。说着,还左手做鹰爪状抓起一块砖头。问的人多了,吉龙知道他们在调侃自己,便不再理他们。

吃午饭的时候,吉龙的左手总是不自觉地在桌子上乱敲,他说这是肌肉记忆,改不过来。

我问吉龙,你不把琴拿出来怎么拉?

不需要,琴在心里。

没有琴怎么听旋律对错呢?

指尖的感觉会告诉我对错的,分弓的音拉得干不干净,连弓的音拉得连不连贯,我的手指都知道。

下午,斯考特来验收工作进度,发现吉龙脚下堆满了纸团。宋润理告诉我,为了擦手,吉龙每天消耗一卷卫生纸。

斯考特皱着眉头打完分,再次提醒吉龙,这里是工地,如果你有洁癖的话,建议你换个专业,或者换一身随时可以丢掉的衣服。那样你就不怕脏了。你可以当一个精神绅士,但你的肉体不可以。记住,这是工地。

好的。吉龙嘴上答应着,左手指不自觉地在腿上敲打着。

等斯考特走远,我过去问吉龙,他给你的墙打多少分?

刚及格,C。你和老宋呢?

我俩一个B+,另一个A+。C也可以,反正能毕业。

哦……吉龙低着头走到一边,左手间仍在不断变换着和弦。

两个月后,学校安排我们进行工地预演。我们被拉到一片工地上,真正的工地。老师根据同学们的平时表现来分配工种。像宋润理这样的好学生被老师挑去砌砖,像我这样看着块头硕大的被弄去推水泥,像吉龙那样干活儿不靠谱的被发配去搬砖。斯考特把收音机挂在木架搭成的屋顶上,里面放着摇摇摆摆的爵士乐,让人干起活儿来特别有劲。

工地上的水泥和学校里不一样,学校的练习水泥只有沙子和水,由一台大机器不停地搅拌,不需要我们费劲。可工地上呢,我们得先把水泥粉拆袋,倒进一人多高的搅拌机里,再加石灰、沙子和水。水泥粉和石灰扬起的尘雾呛得我们直咳嗽。水泥粉扑在脸上,用衣袖擦汗,擦下来黑乎乎的一片。眼镜上蒙着一层糊状的雾。我累得大口喘气,总觉得这尘雾飞进我的嘴里、肺里和血液里。我很想休息,却不能停下。工地上一环扣一环,你这边懈怠,另一边该骂人了。

不知搅拌到第几车,斯考特终于喊停,让我们几个人先休息,等其他人用完水泥后一起吃中午饭。我坐在砖垛上,远远地欣赏吉龙笨手笨脚的样子。今天有点热,风衣男孩没有穿风衣,摇身一变成了衬衣男孩。他戴了皮质的劳保手套,可他搬一车砖,就得脱手套擦汗。别人问他为什么擦得这么勤,他说再不擦手会被捂臭。负责铲水泥的家伙用力过猛,一铲子砸在板上。吉龙正好在旁边,裤子被溅上一堆水泥点。这里可没有那么多卫生纸给他用,他只能嫌弃地捏着手套拍打那些泥斑。

宋润理在吉龙旁边。他和那几个干活儿好的同学正潇洒地忙着。他嘴里叼着从印度人那里蹭来的小短烟,烟雾飘过他紧闭的左眼,他的右眼像狙击手似的紧贴水平线,把抹足了水泥的砖头一下下敲平。水泥在他的铲子下被划出一道道饱满圆润的弧线,他铲起一大坨,像内家拳高手似的用力一震,水泥在铲子上平摊开来。现在,他要砌这一层的最后一块砖。这种砖最考验技术,左右缝隙放不好要被同行耻笑。他在砖头一面厚厚地抹上一层,杂耍似的抛起来,翻个面再接住。你无须担心抹上去的水泥掉下来,这是宋润理的绝活儿,偶尔落下个星星点点也无伤大雅,反而更均匀。宋润理微笑着继续抹另一面,恰到好处地将砖头落在中央,手中铲子一甩,多余的水泥乖乖飞回板上,再用铲子敲几下砖头,铲掉被挤出的水泥,这层整齐水平的砖就算砌完了。

宋润理满意地点点头,抽出嘴里的印度烟,细细品着滋味。我看到宋润理脸朝下栽倒,直接扑进了水泥里。

吉龙顾不得脏,一把拉起宋润理,用袖子擦他脸上的水泥。袖子擦不干净,他干脆脱了衬衣当抹布。我拉着水枪跑过去,调到合适的力度后直接朝宋润理脸上喷。

水泥洗掉了,宋润理的意识还是很模糊,有气无力地嘟囔几个音后没了动静。听不懂他说什么。

快送他去医院。我有车。斯考特说。

我的车快!我来吧!吉龙丢掉脏兮兮的衬衣,跑出去开车。

我背起宋润理跟着吉龙。宋润理的身上有许多水泥。吉龙的真皮后座被糟蹋得不成样子。我抱着宋润理的脑袋,生怕他死掉,眼睛忍不住湿润起来。我们曾一起在墨尔本东部郊区读高中。高二那年,我的父亲生意破产,宋润理的父亲肝癌去世;这让我们成了一对儿患难兄弟。为了活下去,我们炸过薯条、搬过家、当过服务员,甚至倒卖过游戏点卡。

胖子别急,现在不是着急的时候,我马上送他到医院。吉龙一边开车一边安慰我。

到医院,我不知道该怎么挂号排队,只能用磕磕巴巴的英语朝问讯处的护士吼叫。一位华裔护士翻翻宋润理的眼皮,摸摸脉搏,问他吃没吃早饭。我和宋润理住在一起,我们都没有吃早饭的习惯。我朝护士摇摇头。

护士问我们有没有糖,这是低血糖,吃上糖就好。我翻遍了口袋,空空如也。好在吉龙兜里有块巧克力。此时宋润理还有意识,模模糊糊地把掰碎的巧克力咽下去,不过两分钟就醒了过来。

差点吓死老子。我给了宋润理一拳。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宋润理没有昏倒,我们一起在工地上吃烧烤,吉龙突然抱着自己的琴盒向我们走来。几名印度同学把自己的餐布让出来,让吉龙放下琴盒。吉龙打开琴盒,小提琴上放着一张吉龙的全家福。一种莫名的喜悦涌上心头。刺眼的阳光突然变得温和,仿佛从琴盒里取出来的是一把来自天堂的乐器。琴身透着一种木质的自然的温暖,深色的木纹仿佛岁月按下的指痕。我看着光晕在提琴的边缘忽大忽小,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目不转睛地看那光。

吉龙抽出琴弓。白色的弦,像一根挺拔的羽毛,随时都能飞起来。他庄重地走到人群中间,深深地鞠下一躬。我们被定格在那一刻,手捧着咖啡或啤酒,半张着嘴,眼神里透露着诧异和喜悦。随着鞠躬的吉龙起身,大家的目光逐渐变得凝重。

不知道为什么,吉龙一直在流泪,可他奏出的却是一首温柔的曲子。我闭上眼睛,看到光芒随着音符在我周围飘荡。我听见草地上微小的植物在风中摇曳,仿佛我正坐在森林深处,我还听见小溪悄悄流过山谷的声音,像多年前在郊区生活时看到的那样,那是内心消失许久的安宁。我想到那个叫命运的事物,或许它正躲在某个地方悄悄地看着我们,它会给我们祝福还是继续把玩我们呢?

我不再疲惫。干渴的喉咙被灌下一缕清泉。

那一刻,我不再是砌砖工,而是一个坐在音乐殿堂里的鉴赏家,忘情地挥舞着双手。我忘却了自己因交不起大学学费而被迫来到技校的事实,我以为这是多年以后我在自家屋外的花园里度过的一个平平常常的午后,那时的我已为人父,我的儿子或女儿嬉笑着跑来跑去。我静静地看着自家花园,回忆前半生的对与错,思考如何在救赎中幸福地过完余生……

为期一周的预演结束后,吉龙收到来自交警的罚款通知。我想承担这些费用,毕竟他是为了救宋润理才被罚的。吉龙却对我说,那是你的兄弟更是我的兄弟,我和他还是亲戚呢。想想曾经对吉龙的调侃,我的心里充满愧疚。那天中午,我决定抽完这支烟,去找吉龙道歉。

回到空地上,我看见一个好事的人正在逗吉龙,喂,你的小提琴呢?是不是忘家里了。

吉龙指着远处的小提琴盒子,在那儿呢,我每天都带着。

打开看看。让我们见识见识。

不行。

你应该去市区的酒吧表演,那儿挣钱多。

吉龙没有理他。

你怕拉得不好酒吧不要你吧?

吉龙白了他一眼,没说话,仍旧低着头踱步。

吉龙,你一个大艺术家怎么来砌砖呢?

吉龙闭上眼睛,双腿紧绷,身体向前微微倾斜,似乎在做演奏结束后的鞠躬。

好事的人给吉龙鼓掌,其他人跟着起哄。吉龙刚挺直身体,只听好事的人大叫——

这里面什么都没有呀!

吉龙一把推倒好事者,因为用力过猛,自己也滑倒了。琴盒摔在地上,空荡荡的琴盒像一颗被割掉舌头的头颅;吉龙爬过去,像母亲抱起一个跌倒的孩子,将琴盒盖上,搂进怀里。

我冲过去一拳打在那人脸上,其他同学赶忙拉开我们。

吉龙跑了。

我和宋润理追了出去。

吉龙并没有跑远,他坐在学校外面的长椅上。他的风衣很脏,宋润理帮他拍打身上的灰。吉龙呆呆地望着马路上来往的车,眼睛里充斥着泪水,随时都能溢出来。

琴盒怎么是空的?我问他。

琴,当了。吉龙长吸一口气,哆嗦着说出这三个字。

我这才知道吉龙也是个不幸的人。吉龙母亲那头有个厉害亲戚,靠着这层关系,吉龙的父母经营起一家贸易公司,赚得盆满钵满。去年,那位亲戚落马,他的父母为了保住财产服毒自杀。奈何人心不古,公司账上的钱被股东和被托孤的老员工们里应外合瓜分个干净,留下一堆烂账,别墅和车都被查封。亲哥哥志大才疏,想用剩下的钱重振家业,跟着别人炒期货,几次杠杆下来,亏得血本无归。他自知没脸见吉龙,干脆断了联系。

讲到痛处,我们互相拥抱,再拍拍肩膀。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没有谁能突然从兜里掏出张百八十万的支票来,对另一个人说,好兄弟,拿去花吧,去解决你的困境吧。我们只有分享各自的不幸,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孤单。

出事前,家人曾计划帮吉龙在墨尔本买房子,趁着汇率低的时候换了一笔钱存在他的户头里。这笔钱刚好够他买雇主担保。为了凑技校的学费,吉龙便把自己的小提琴当了。

当了多少?宋润理问。

六千。吉龙说。

人民币?我问。

澳元。吉龙答道。

我心想,六千,技校学费一年九千,我和宋润理的房租一个月四百五。只要坚持打工,省吃俭用,一年时间应该能凑出来。

天阴了,风变得凉飕飕的。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我们比吉龙幸福,因为我的父母还健在,宋润理的母亲也还在,我们都有妈妈。可是,从钱的角度看,吉龙又比我们幸运一些,他手里有一大笔钱,能买雇主担保,这是足够他改变命运的钱。我和宋润理没有。说不羡慕吉龙肯定是假话,但谁又肯拿自己的爸爸妈妈去换钱呢?

一个天天拉空气提琴的人,原来是被迫当掉琴的人。我自言自语道。那一刻,吉龙背负的经历像一把大锤,重重地砸在我的胸口……

我们一起挣钱!去把琴赎回来!我抱着吉龙的肩膀喊道。

天气最热的时候,我们接到了属于自己的活儿,一栋三层别墅的墙面加大院墙。这单业务是搬运公司的老板介绍的。业主是他的老乡,在墨尔本拥有许多地产。

作为技术测试,业主先派给我们一个小活儿,让我们去修一堵围墙。地点在西区,我和宋润理没有车,司机的重担自然落到吉龙身上。那是一面临街的挡土墙,背后是半人高的土层,上面有三棵高大的棕榈树和各种花草。墙是用大型砖垒起来的,每块至少二十斤。我用锤子轻轻敲掉碎裂的部分,发现里面竟然是空的,连钢筋都没插,真不知道这种墙是怎么验收通过的。我们把碎裂的墙体敲掉,重新插入钢筋,砌好后再灌满混凝土。为了美观,我们还调了白水泥抹墙面,这是宋润理的拿手绝活。风干后,墙面仿佛一层灰白色的砂纸,非常有复古感。临走,吉龙把施工现场打扫得干干净净,碎砖被他倒进了其他工地租的垃圾斗里。我们的付出得到业主的认可。他在马里比农有套别墅,决定把那儿的砖活儿都包给我们。这些砖活儿包括一层高的砖墙,几个窗台,以及一面四十米长的砖围墙。

斯考特听说我们接到活儿,主动把自己的拖斗免费借给我们。这样我们就能用吉龙的车去拉租来的工具了。

自己给自己干,劲头就是不一样。我们的风衣男孩吉龙专门买了一身绿黑相间的工装。吉龙的英语最好,他负责租赁器械,宋润理技术最好,充当大工,我力气最大,负责干小工。为了赶进度,我们不惧风雨,利用一切机会赶工。宋润理说,墨尔本的天气预报从来没有准过,乌云总是一片一片的,隔壁一条街暴雨连天,你这边可能还阳光明媚呢。什么暴雨警报,都是狗屁。

实在干累了,我们有自己的精神鼓励法。

妈的,继续起来搞。不然什么时候能赎回琴。午休过后,我对靠在墙边睡觉的吉龙和宋润理说。一起混久了,吉龙还是怕脏,我们不让他在工地用纸巾,怕清理起来费劲。他给自己准备三条毛巾,分别用来擦汗、上午擦手和下午擦手。休息时,看到吉龙去洗手,我们便知道他要开始拉那把空气提琴了。吉龙说,人活着要有仪式感。

在工地上打工的时候,下午三点半开始收工。可这是给自己干,自己当老板,只要天上还有光,我们就会一直干下去。如果天黑了却没到晚上七点,我们便把照明灯挂起来。我们一边干活儿一边感慨,如果小提琴在就好了,我们就能听一听吉龙的琴声了。宋润理说,这么干巴巴干活儿,一点音乐没有,太苦了。

明天我给你借台收音机,咱们也学老外,找个高处挂着。我让你听个够。我说。

这才一周不到,我们已经把房子周围的矮墙砌完。这都是我们利用打工后的业余时间盖的。看看吧!我们既没耽误打工,也没耽误自己创业。

我的眼前突然闪了一下,抬头望去,原本深蓝色的天空多了一层浓密的黑色,是一朵横跨天际的巨大的乌云从东面升起,仿佛有什么灾难发生。天空深处传来沉闷的雷声。乌云下面的天空是淡黄色的,像一张被水浸过的宣纸。远处传来密集的嘈杂的声音,像是千军万马的呐喊。

糟了,这是预报提过的大暴雨。快去收工具。我拍拍还处在呆滞状态的吉龙,跑去关掉电闸,把所有电线和插线板卷起来丢进屋子里。

宋润理扯来雨布,披在搅拌机上。这台机器是我们租来的,要是被雨淋坏得赔钱。雨布的几个角都压上大石头,确保它不会被风吹跑。

切割机拿屋里去!

水泥粉和石灰赶紧扛屋里来!我抱起三袋水泥往屋里跑。

铁锨和镐头别落下,明天挖地基要用。

……

暴雨真的来了。潮湿的狂风从头顶吹过,屋顶的棚子发出尖锐的啪嗒声,好像一个又一个拳头落下,随时都能把棚子砸破。屋檐上涌下一股股急切的水流,院子里的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高。我真替业主庆幸,他选对了设计师,给房子留了一米多高的台阶。我更替自己庆幸,我们及时收走了院子里的工具。

我们站在屋门外,看到洪流从较高的西面涌上街道,浪越滚越大,越滚越急。由于没有盖院墙,一股分流涌进院子,在台阶上拍打出几米高的水花。我们三个被淋成了落汤鸡。等我抹掉脸上的污水,发现我们的搅拌机已经被冲倒,只有大半个搅拌桶露在水面上仿佛在呼救。

搅拌机没救了。发动机肯定淹坏了。我无奈地摊摊手。

吉龙呢?吉龙哪里去了?我和宋润理发现吉龙不见了。

在那儿呢!宋润理指着院子东侧。吉龙正在漫过腰的水里一步一步朝自己的车子挪。刚才那股洪水把他的车子冲跑,挤倒了我们租的临时厕所,被隔壁邻居的院墙卡住。

宋润理喃喃说道,搅拌机赔五百,车得亏好几千。

别管车了,快回来!我从屋里找出一根长绳子,准备随时接应吉龙。

吉龙没有回答,一阵急流将他冲倒。等他再次浮出水面的时候,他自己也被冲到院墙边上,脸上多出一道血红的伤口。

快回来!车子已经没救了,快回来!我把绳子捆在腰上准备冲下去接吉龙。街道上的水流正在加速,一些断木和铁皮跟着漂下来,这意味着更大的洪水即将涌来。

扶着院墙,吉龙来到车子旁边,打开车门,水灌进车里。他从车里翻出那个小提琴盒,爬上车顶,又掏出毛巾,拧干,擦拭琴盒。

快回来!命要紧!我用力朝着吉龙喊道。雨水隔断我的声音,无论我怎么喊都无济于事。宋润理把绳子的另一头紧紧绑在柱子上。我踩着台阶一步步下水,水位更高了,没过我的肚脐,每迈出一步都能感觉到水下的阻力。没有了屋檐的庇护,雨点仿佛带着怨气,噼噼啪啪地砸得脸生疼,不知是爱还是恨,感觉自己被丢在了空茫的天地间。

吉龙扶着院墙,在车顶站了起来。他被淋透了,工装紧紧地吸附在身上,可他还是伸出双手,借雨水洗手,反复揉搓了几遍,又整理一下被雨淋湿的头发。

整个世界都被闪电照亮,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天空深处不断有雷声传来。乌云一层叠一层,仿佛一艘迎面驶来的巨舟。在滂沱的大雨里,吉龙抬起头,任凭雨水落在脸上。在朦胧的水汽里,那道伤口显得格外狰狞。大风吹来,湿透的衣服吸附得更紧了,勾勒出的线条使他显得更加强壮。不知过了多久,吉龙向自己的正前方鞠了一躬,接着向左边鞠躬,又向右边鞠躬。他挺直身子,双腿微微分开,抬起双臂,做出拉琴的姿势。

在闪电照亮的蓝光中,吉龙的两只手时快时慢,左手频繁地切换和弦,右手的琴弓大幅上下,拉到忘情处,身体不自觉地摇晃起来。

在滚滚的雷声中,在浩荡的雨水里,我听见了琴声,激昂的琴声,仿佛那洪水只是从他指尖流出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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