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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4年第5期|史若岸:漫长的夏天

时间:2024-05-21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史若岸 点击:

本期《青年文学》“现在出发·小说专号”的十一篇小说可以看作今天大学青年写作的十一个观测点。读这十一篇小说,能够读到许多亲缘近亲的观念、知识、风尚、路径和技术,也在努力辨识青年人对过于容易习得的观念、知识、风尚、路径和技术等的警惕和克服。十一篇小说,是写作者向这个世界确认他们认为仍然重要的和可以放下的。几乎所有“青春期”写作都可以被定义成不同的“惘然记”。这十一篇小说也不例外。我只有唯一的一个问题:在大学创意写作如此自信地宣告可以教授有写作理想的青年人“怎么办”的时刻,青年写作者是不是需要自我觉悟到所谓写作恰恰应该从“不这么办”开始?今天大学创意写作迷之自信的观念、知识、风尚、路径和技术,也许正是写作的天敌。

史若岸的《漫长的夏天》解决伦理操作悬浮的方法是将一切呼号和悲悼都加了隔音器,让入梦的人只是沉醉一会儿而不忘记现实。这并不是一个个体化的悲伤切片,而是一个切近当代生活图景的摹状,促成人生相遇和离别的都是“异”,最终的归宿仍然是“常”。这种清淡的抒情面目实质上还是让理想主义的诗情以一种隐蔽的能量得以存续,这或许是青年写作者的一种迂回的表达选择。

——评论家,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何平

温柔的讲述者

何同彬

【何同彬,青年评论家,现任《扬子江文学评论》副主编。】

《漫长的夏天》原来的题目是《死亡之河》,最初阅读的时候我就想到了去年特别火的那部网剧《漫长的季节》,它们拥有共同的主题:时代变革,亲人的死亡,一个父亲漫长的痛苦、记忆和疗愈……当时我建议史若岸换一个题目,她也许受到了我的感受的影响,于是就有了我们看到的这篇《漫长的夏天》。“死亡”过于沉重,尽管小说的确起于一次意外的“死亡”,但这篇小说真正的节奏和气息是“温柔”。这让我想到了托卡尔丘克那篇著名的演讲《温柔的讲述者》,她认为,“温柔能捕捉到我们之间的纽带、相似性和同一性。这是一种观察世界的方式,在这种方式下,世界是鲜活的,人与人之间相互关联、合作且彼此依存”;“温柔是人格化、共情以及不断发现相似之处的艺术”。我在推荐史若岸的另一篇小说时,就着重指出过她区别于很多同龄的青年作家的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突出的共情能力”,这在《漫长的夏天》中有着更显豁的体现,而“共情”的一个基本的前提就是作者或者叙事者的“温柔”。“我”(方回)作为一个“温柔的讲述者”,在日常生活中“发现”了李同事(李景明)、“咖啡”、小林、小林的父母、小景、“我”的父亲,甚至那个人行道上沉睡的“身形瘦小的工人”、小猫“波杰克”,当然,最终他也得以在这些“世界的微小碎片”中重新“发现”了自己。正如托卡尔丘克所说的:“创作一个故事是一场无止境的滋养,它赋予世界微小碎片以存在感。这些碎片是人类的经验,是我们经历过的生活,我们的记忆。温柔使有关的一切个性化,使这一切发出声音、获得存在的空间和时间并表达出来。”我们通过史若岸温柔的讲述,在《漫长的夏天》中感受到生活、记忆和我们的日常经验是如何“发出声音”的,是如何让陌生人之间的“纽带、相似性和同一性”浮现并结成友好的“同盟”的;同时,我们也得以通过青年作家们的讲述,凝视和谛听那些已经步入职场的年轻人是如何思考、感受生活,如何表达情感,如何面对挫折乃至“死亡”,如何在中国“伦理”关系的历史性网络中找到他们这一代的处理方式的。

漫长的夏天

史若岸

【作者简介:史若岸,一九九七年生,南京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研究生在读。作品见于《山西文学》《西湖》《当代人》《青年作家》等刊。】

我注意到李同事,是在公司的内部刊物上。公司每个月都会向员工邮箱统一发出征稿通知,同时附上前一个月的电子刊供大家阅览。我没有阅读公司刊物的习惯,本打算像往常一样视而不见,但因为刚做完手头的工作,想着放松一下心情,就下载了附件。

公司的内刊名为《厚德》,取“厚德载物”之意,不出所料,里面的文章大都不吸引我,先是公司近期的重要新闻,再就是领导参加各种会议和调研的图文,只有最后一个版块“美文共赏”里刊登了一些诗歌和散文。我大概读了几篇,其中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崭新明亮的办公楼/是我们的新家园/这里有辛勤的同事/这里有亲爱的领导/这里更有美好的青春和欢笑……还有一篇怀念自己父亲的散文,语气真挚诚恳,平均每两句就要用上一个叹号。由于感情过于充沛,我不得不将叹号过滤掉,才勉强读完全文。

平心而论,这些作品实在算不上好,但因为表达了足够多的真情实感,所以无论它们如何糟糕,总还是让人想口下留情。

我向后又翻了几篇,正打算放弃的时候,看到了这样一首诗:茎条攀附而上,叶簇四散/绿色的火焰遗忘整个世界/在辉煌与太阳之间/ 街道衰老,大雪生锈/月亮与名为时间的河流告别……

在诗歌的最后,我看到了李同事的名字——李景明。

我忍住内心的讶异,转过身,向办公室的最角落望去。李同事坐在那里,和往常一样,一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样子。我和他同属一个部门,但因为不在一个组,平时几乎没有什么接触。他的名字听上去文绉绉的,本人却相当不修边幅。衣服上总是有褶皱,胡子也常常懒得刮,头发更是万不得已时才会打理,任由灰白色的发丝在头顶肆意生长。一副年久失修的眼镜在他鼻梁上挂着,总让人担心眼镜架会随时从他鼻子上垮塌。

我参加工作的第一天,就听其他同事说起过他。他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从不加班,从不应酬,从不参加会议,甚至每年的体检也不参加。但除此以外,他也从不迟到早退,每天风雨无阻,即使生病了也不请假。工作以外,他不和任何人打交道,连遇到部门领导方主任都不问好。我们经常遇到需要加班的课题,但只要下班时间一到,即使没做完,他也会马上放下手里的工作,旁若无人地径直走过公共办公区域,走过方主任办公室,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

绩效和加班量挂钩,李同事一不加班,二不受领导看重,虽然资历最老,依然“脱颖而出”,牢牢占据着工资绩效榜上倒数第一的位置。

总而言之,他是个奇奇怪怪的人,油盐不进,不近人情,在我们这样一群活得规规矩矩,又友好世俗的人里,就像一堆圆里的正方形。但奇怪归奇怪,李同事为人处世十分低调。部门工作任务多而琐碎,他的奇怪在一群疲于加班的人里,除了下班后工位上固定不见踪影以外,并不怎样显眼。因而对于他的讨论也算不上多,偶尔说到了,也只是茶余饭后的一句闲聊。

大家虽然都不太喜欢李同事,但无一不羡慕他说下班就下班的潇洒,只是我们都是不折不扣的世俗中人,无论再怎么向往,还是要拜倒在奖金的石榴裙下,所以也只能一边羡慕,一边继续窝在工位里,将手头的一点点工作无限拉长。

我去年秋招时签下了这份工作,正式入职时间不长,部门的人都还没认全,对于这样一个古怪且不讨人喜欢的同事,自然只有敬而远之。如果不是恰好看到了他的诗歌,我可能也不会对他产生更多兴趣。

我是个标准的理科生,但内心深处不能不说有一点文艺情怀。上中学时,我曾有一段时间疯狂迷恋诗歌,那时又刚好处在“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因此写下了很多不伦不类的诗词。到了大学后,我对于诗歌的兴趣日益减弱,转而喜欢上了各种各样的小说。所有小说里,我尤其喜欢推理小说,其中最欣赏的作品是美国作家雷蒙德·钱德勒在六十三岁时写下的长篇小说《漫长的告别》。我喜欢它故事里那种忧郁动人的黄昏情调,也很喜欢马洛,他是我见过的最酷的主角。当然,还有一点充满固执的苍老。

实话说,对于文学,我算不上一个深有见地的人,认识的文学名家也基本出自语文课本。但因为多读了几本书,出于一种假想中的笃定,我总觉得自己在语言文字方面有着相当高的敏锐度,如果不是从事了科研工作,极有可能成为一个推理小说家。想想看,钱德勒在四十五岁时才开始发表小说,我才二十五岁,还有很多的时间和很多的机会。

当然,这些也都只是想想,我虽然喜欢做梦,但很有自知之明,明白想和写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我可以在梦里将它们混淆一阵子,稍稍沉醉一会儿,但不能混淆太久,免得忘记了现实。

我很久没认真读过一本书了,李同事的诗帮我打捞起一些过去的记忆。从他的诗句里,我感到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寂静,像是阳光变成雨,在人身上浇洗过一番。我的心忽然回到了很久以前一个刚翻完书的下午,内心无比丰盈,同时又空寂。

读出声的诗和默读的诗是两首诗,我小声读了一遍,读完之后又读了一遍。一旁的咖啡听到了,问我在念叨什么。咖啡和我是一个组的搭档,因爱喝咖啡而得了这个绰号,他自称从初中开始就和咖啡建立了终生情谊,他不能失去它。

我将屏幕指给他看,他扫了一眼,不明所以地转头看我。

“小方主任喜欢诗歌?”因为和部门主任一样姓方,咖啡经常以此调侃我。

“你看署名,这是李景明写的诗。”我悄声说。

咖啡依然没什么兴趣,他不喜欢诗歌这种虚飘飘的东西,更看重实际生活,比如附近哪家餐馆的菜好吃,哪个商圈的女生颜值高。不过他很有八卦精神。

“你是说这是李景明写的?”咖啡抓住了他关注的要点。

我点点头。

咖啡比我早来一年,对公司要比我了解得多。在他有意无意的打听下,部门上下所有人的情况他都知道了一个大概,比如哪个新人有背景,哪几个部门的领导间有矛盾,哪个同事被主任看作自己的心腹。

他最津津乐道的是停车场那些低调而昂贵的车辆背后的主人,虽然同处一个空间,但实际上,我们与他们的生活遥不可及。咖啡由衷地羡慕他们。他和我一样,从小县城考出,常指点我要好好表现,说不定哪天机缘巧合,就能获得某个大人物垂青,再获得大人物女儿的芳心,就像影视剧里演的那样,从此跨越阶层,彻底告别小镇做题家的身份。与其说这是他对我的调侃,倒不如说这是他自己的愿望,只不过发生这种事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也只好当成一场白日梦。

我虽看不惯咖啡过于市侩的人生理想,但不得不说,他很好相处,他总是坦诚地和人分享自己打听到的东西,不带任何心机。和他共事或者聊天,会让人完全放松下来。

在所有同事里,李同事是他了解最少的人。李同事没有什么深厚背景,能够一直留下来的原因也很简单,一方面是因为资历,一方面是因为专业技能。咖啡只知道他离过婚,独居,别的事情也不太清楚,毕竟李同事特别归特别,但特别的部分并不是咖啡感兴趣的地方。

不过咖啡今天补充了一句新听来的八卦:

“前两天食堂吃饭,听一个老同事说,他过去不是这样的人。”

我是个中规中矩的人,因而,在大学选专业时,选择了集成电路工程这么一个相对好就业的专业。我对这个专业说不上讨厌,但也绝对算不上喜欢,一路勉勉强强地保了研,临近毕业,专业知识已经忘了大半。但是领导似乎不以为意,刚一上班,还没让我适应几天,就给我派发了一大堆任务。面对这些复杂的电路图,我仿佛把专业所学又还给了老师。但课题进度不等人,我不仅要熟悉其中各个部件的功能原理,还要在deadline之前完成相关的电路设计与验证工作。为了跟上进度,我每每到晚上八九点才能下班。夜深人静时,望着窗外荒寂的夜色,我时常生出辞职的念头。

这种想法郁结于心,又不适合向父母倾诉,只好独自承受。下班之后,我总是抗拒回出租屋,那会提醒我现在只有自己的事实。躺在床上时,我总会想念刚刚告别的宿舍生活,尽管存在诸多不便,但那是一个每句话都有回应的天地,我很希望自己的话能有回音。

为了找到一点生活上的乐趣,我生出了养猫的念头。为此,我加入了一个同城的养猫群,群里时常有人发布领养信息。我混迹其中,了解养猫需要准备的种种事宜。了解几天后,我放弃了养猫的想法。麻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现在连对自己负责这件事都马马虎虎,也实在做不到对另一个生命负责。

在这个群里,我认识了女生小林。小林今年研二,在广州上学。因为不小心摔折了腿,暂时在家休养。她有一只长得很独特的猫,颓丧感十足,第一眼看去只觉得丑,看久了又有点可爱。小林在马路边遇到它,对它一见倾心,没有丝毫犹豫就带回了家。

小林叫它波杰克。我问她是不是《马男波杰克》的波杰克,她说是,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对方。小林和我的兴趣爱好十分相似,喜欢美剧和动漫,也习惯将一部电影分成上下两集看。她喜欢《麦田里的守望者》,觉得这本书非常可爱,因为主人公唠唠叨叨的,还一直将“***的”挂在嘴边,她甚至数过这三个字在里面究竟出现过多少次。

“出现过多少次?”我问小林。

“二百五十次。”小林说。

“真的?”

“当然是假的。”

“那为什么不继续数?”

“因为数到二百五十就够了。”

有段时间,我们每天都聊到很晚。晚上睡觉前,我总要看一会儿天花板再闭眼。模糊的黑暗中,窗外的灯光散进窗帘,将屋内一切映照得影影绰绰。感情在其中飘浮着,也变得朦胧与不清晰。

小林高三那年,一个人去了青海。那时她父母正在闹离婚,因为她读高三,两个人便瞒着她。不过很显然,伪装出来的和平与真正的和睦是两回事,双方都觉得自己做出了巨大牺牲,家中的气氛反而更加压抑。两个人经常在深夜压着嗓子争吵,母亲嘲讽父亲现在的家庭耽误了他梅开二度,父亲指责母亲无理取闹。小林待在自己的房间,听他们互相带着恨意的埋怨,就好像她才是他们不幸的根源。

小林很想和父母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但每当她绕到这个话题时,父母总是避而不提。迂回了几次后,小林感到深深的无力,她和他们明明每天见面,却似乎生活在两个完全隔绝的世界。

小林和父母说不通,又觉得自己没有被真正尊重,存着赌气的心思,一言不发地买了火车票,坐上了去青海的火车。她在青海待了一个星期,去了德令哈和青海湖。青海湖的蓝是静止的,像一块自人类诞生以来就已经存在的石头。她说那是能让人忘记一切的蓝。

她在青海湖前站了一天,暮色降临时,她给父亲打了个电话。

“你们离婚吧。”她说,“你们不离,我就不回去了。”

父亲问她在哪儿,她说离吧,挺没意思的,然后挂掉了电话。

晚风沁人心脾,星辰从暮蓝的天空漏出,一颗一颗跌进湖里。天与地仿佛倒转,小林以地为庐,以天为盖,在青海湖边睡了一个夜晚,早晨醒来后,她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等她回到家,父母已经办好了离婚手续。他们在火车站迎接她,交给她两本离婚证。父亲开玩笑说,你看,也是红的。小林跟着父亲笑。母亲拉起她的手,说笑什么笑,还嫌麻烦惹得不够多。大家去饭店圆圆满满地吃了一顿饭,那天小林很开心,因为她想到小时候一家人每逢喜事,总要一起去饭店庆祝的往事。

父亲虽然人到中年,但依然风趣幽默,身材也保持得不错,在和母亲正式离婚前,就已经出了轨。小林偶然发现了这件事,父亲没有糊弄她,而是将她当作成年人,很认真地和她说,自己没有办法。

父亲的感受不难理解,母亲控制欲很强,总是用一种自觉委屈的方式强迫父亲和小林按照她的意愿行事,不允许他们有任何异议。父亲最后受不了,也情有可原。只是出轨这回事,小林希望要么能早一点,在她出生前就发生,免得她来到这个世界,要么能一辈子把她蒙在鼓里,不会让她觉得自己终究是个错误。

可希望只能是希望,事情还是就这样发生。父亲尊重了小林个体的身份,忘记了她也是他的女儿;母亲一直把她当作女儿,却从来没有想过她也是一个独立的个体。

“这种事情,总是没有办法。”小林说。

我问小林对父母的感情有什么不同。小林说她喜欢父亲,但不爱他。她爱母亲,但不喜欢她。

她把同样的问题抛回给我,我仔细想了想,我的父母性格都很简单,是把每一天都过成同一天的人,他们对我有尊重,但算不上特别尊重,有控制,但也不至于强人所难。于是我告诉她是一样的感情,一半的爱,和一半的喜欢。

小林说这样很好,不走极端。不极端的父母不会养出极端的孩子,我一定是一个平和的人。

我告诉小林我不是平和,而是乏味。虽然我每天都希望人生能有不一样的经历,但我从出生以来的每一步都在循规蹈矩。我没有发自内心地热爱过什么事物,也没有不计代价地追求过什么理想。往后的人生大概也是这样,正常,但无趣,说不上不好,却也不能说好,因为那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安慰。我内心很明白,它不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只是我步步将就换来的所谓正常。

小林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不明白单单是“正常人生”这四个字,就已经非常难得。

我回:“所以我也经常觉得自己有病,算不上一个正常人。”

“也不能这么说。”小林斟酌着回复,“一个人觉得自己没病,才是真的不正常。”

小林父母离婚之后,房子归了母亲。母亲认为两个人不需要那么大的生活空间,对父亲的生活痕迹也想要眼不见为净,于是将它租了出去,在外面另租了一套面积小一些的房子。房租的差额成了小林的生活费,差额数目不算小,她的学校生活因而很滋润。

高考结束,小林将志愿填到了遥远的南方。上大学后,母亲便不再怎么管她,每日只专心养波杰克。习惯一个人生活后,她松弛了许多,好像终于发现人和自己较劲是一件没意思的事,放过了自己,也放过了小林。两个人平时只用微信联系,打电话也是为了波杰克。母亲在电话里说波杰克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让小林向波杰克好好学习。

虽然波杰克早已有发福的趋势,但还算在可控范围之内,小林也就没有特别在意。六月放假回来后,她发现它已经彻底胖成了一只猪。小林觉得不能再让它这样发展下去,开始每天拉着它下楼遛弯。遛了几次后,波杰克没瘦下来,小林却在下楼时不慎一脚踩空,摔折了腿。

当时母亲去了超市,对门的李叔刚好下班回家,看到她这个样子,急忙背起她,将她送到了医院。母亲赶到时,小林已经打好了石膏,躺在病床上,李叔一直陪着她,还给她买了晚饭。

小林是因为玩手机踩空的楼梯,这件事李叔帮她瞒了下来,让波杰克背了锅,她因而只被母亲简单数落了几句,少了一番更加严厉的指责。回家路上,母亲不停向李叔道谢,说都是小林不让人省心。李叔说这没什么,他很希望能有一个小林这样的女儿。

李叔有一张正直的脸,戴一副眼镜,和小林母女一样,也是租户。据说他很早之前就离了婚,有个女儿,但从没见过,大概是跟了前妻。一个人生活久了,难免孤寂。母亲认识李叔后,觉得他人安静,不乱搞,很靠得住,是个适合过日子的人。她约他到自己家里吃过几次饭,李叔没有拒绝,后来周末休息时便固定来这边吃。他开始要给饭钱,小林母亲坚决不收,他也就不再坚持,转而经常送些蔬菜水果之类的东西。

李叔有时也给波杰克买进口零食,小林估计这些东西喂胖了波杰克不少。

母亲很高兴,但据小林观察,李叔吃饭只是为了吃饭,并没有多余的想法。吃了这么多回饭,他和母亲也没有更多深入的交流,两个人依然很生分。每次吃过饭,李叔都会主动洗碗,家里家具电器坏了,他也会帮忙来修。但做完这些,他就回自己家休息,一点多待一会儿的意思都没有。

小林一直觉得李叔人太闷,也没什么情趣,不过这次事情发生后,她对李叔的印象有了改观。李叔没她想象中那么呆板,人也够稳重,有这么一个人来当自己的继父,其实也不错。

而且李叔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她很喜欢。小林补充道。

“他叫李景明。”

我和小林约好在她家附近的咖啡馆见面。咖啡馆不大,藏在居民区里,我找了很久才找到。天气很热,我打了一把黑色的遮阳伞。街上没什么人,但一路上我都有点不好意思,毕竟男生打遮阳伞是件让人难为情的事。

进了咖啡馆,我立刻把伞放回背包。店里摆满了绿植,贴着浅青色的墙纸,挂着鸟笼一样的灯,背景音乐非常轻柔,像是从灯里飘出来的。顾客只有我,很安静,我点了一杯美式,一杯拿铁,在最里面的位置坐了下来。旁边有一个小书架,我扫了一眼,看到了《今天你可以不生气》《活学活用博弈论》和《你不努力,谁也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听名字就知道无聊至极,我一本也不想打开。

空调的温度开得正好,困意在我面前游来游去,游得我眼晕。我想小林大概一时半会儿也到不了,于是靠着座位睡了过去。

店门上挂着一串风铃,风铃响时,我看到了小林。她拄着拐杖,一蹦一跳地走了进来。小林穿一件白色T恤和一条宽松牛仔裤,头戴一顶很大的草帽,几乎遮住了半张脸。

她从草帽里抬起头的时候,使人想到夏日的海风。

“你什么时候来的?”

她坐在我的面前,将拐杖搭在书架旁,看上去像一个气定神闲的指挥官。

“刚到没多久。”我回答。

“吃甜品吗?”我问她,“咖啡点过了。”

小林摇头,草帽再一次遮住了她的视线,她抬手摆正它。

“像不像UFO?”小林将草帽转了一圈。

“像。”我说。

“狗熊所见略同。”小林露出赞许的眼神,随意地靠在身后的沙发上,没有一点拘束的样子。仿佛我和她不是第一次见,而是已经认识了很久。

我打开背包,拿出几本刊登着李同事诗歌的《厚德》。小林一页页翻看里面的文字,看着看着,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这些文章真可爱。”她说。

“是。”

“你会写这类东西吗?”

“会。”

“你能不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吗?”小林抬头看我。

“能。”

她轻巧地对我翻了一个白眼,翻到有李同事诗歌的页面时,她看了很久,然后把杂志推给我。

进入汛季以来

死亡之河

一而再、再而三地

从我的身边流过

唯有这一次

让我在岸边踯躅良久

黄金一般贵重、明亮

浮萍一般游走于哈姆雷特的梦魇

死亡的河流

且让我屏息

我想再一次凝望

随河而去的风声

与人去楼空的痕迹幢幢

一只蓝乌鸦

蹴然于树杈间

飞到了河的另一边

一路打马

跃过了长长的河流

回到了久违的故土

“有什么发现吗?”我问小林。

小林用手指着诗歌,一本正经地说:“它没有标题。”

“李商隐也有很多诗叫‘无题’,对诗人来说,这很正常。”

“无题是因为想不出题目,还是不想起?”

“大概是心里很多东西说不出来,所以写了诗,又因为诗传递的感觉是说不清的,所以没法为它命名。”

小林向我立起杂志:“这首诗看着挺沉重的,写诗的人都喜欢用死亡做意象?”

“这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诗歌爱好者吗?”

“爱写和会写是两码事。”

店员端来了咖啡,又端来一小碟切好的西瓜。我向店员道谢,问小林喝美式还是拿铁。

小林端详着两杯不一样的咖啡,站起身,没拿拐杖,用一条腿蹦到了前台。拿了一个马克杯后,她又蹦了回来,将两杯咖啡端起,像巫婆调制药水一样,各往马克杯里倒进一半。

拿铁上的爱心拉花被她搅成一团,流动的细线顺着她的手往下滑,她小心地没让它们落到杯外。

“我记得你说,你上学时写过一些诗?”小林将混好的咖啡推到我面前。

“是。”我回答。那些本以为忘记的矫情诗句,现在纷纷从记忆的湖底跳出来,争先恐后地攻击我。

“能让我瞧瞧你那些见不得人的诗歌吗?”

“不能。”我将咖啡推回给她。

“无聊。”小林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味道还行,你也可以这样喝喝看。”她向我推荐,“嫌麻烦的话可以各喝半口,一起咽下去就行。”

我拒绝了小林的提议,喝起还剩一半的咖啡。

“不开玩笑了,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小林问我。

“有点孤僻,也有点不近人情,但工作方面算得上认真,做事也从不出格,总体来说,是一个正常人。”

“还有吗?”

“他从来都不加班,也不在意得罪领导,按理说,凭借他的资历和技术,早就应该到管理层了,但现在连个组长都不是。所以他还有点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风骨。”

“这是有点吗?这明明是很有。”

“真不折腰的人,就该像陶渊明一样归隐田园了。”

“那你呢?”

“我折得很多。”

小林笑了一下,趴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用调羹搅拌咖啡。

“除了这些,还有别的吗?”

我低头看杂志上的诗歌,想了想,还是决定把打听到的消息告诉小林。

“那天听同事说,他以前在一家无线电厂上班,很上进,也很有责任心,和同事相处得都很好。只是自从女儿过世后,他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女儿过世?”小林抬头看我,脸上露出意外的表情。

“嗯。”我继续说下去,“他前妻在孩子很小的时候就出了国,女儿由他一个人带大。有段时间,他经常加班,孩子害怕独处,就在家里开着电视等他。结果有一天电视开了太久,其中元件损坏,造成了电线短路。电视机起火了,但小孩睡着了,最后没能救回来……李叔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工厂效益不好,转型生产电视机,家里电视就是厂里生产的。不知道这件事当年怎么处理的,大概被压了下去。不久后,他就调走了,再后来,转到了现在的行业。大致就是这些了,我也是半路听来的,总之,是让人唏嘘的一件事。”

“哦。”

小林没再说话,盯着马克杯上的图案发呆。

眼看气氛低落下去,我转变了话题:“波杰克最近瘦下来了吗?”

“你觉得李叔愿意再婚吗?”小林没接我的话。

“我也说不上来。”我回。

“过去的事情终归是过去了,人总要向前看。李叔虽然孤僻了点,但人不坏,也有责任心,还有这样的经历,他和我妈如果能在一起,无论对谁,都是个安慰……再说,我妈要是有个伴,我也会更放心。她能少念叨我些,我也能更自由一点,对大家都好。”

“你现在不自由吗?”我问。

“一般般。学分、实习,听我妈的管教,光烦就够烦个没完没了,大概工作了可以好一点。”

“那是新的不自由。”

“我知道。”

“知道还期待。”

“总得找点盼头,人不就是这样,明知道都是山,还是会一山望着一山高。要是没有盼头,这么多堆叠起来的二十四小时,又怎么能打发过去呢。”

我不置可否。

我以为小林会追问我的意见,但她的注意力不在我身上,只是低着头,目光又一次落回刊物,食指轻轻敲着桌面。

其实我本想说时间只是人为发明的记录物质运动的参数,一天的实质是地球自转一周,一年的实质是地球绕太阳一周,它本身并不存在,所以说打发时间是不准确的,应该说是为了打发因地球不停自转而产生的无聊感。

这个抖机灵的回答是有些做作,我很庆幸自己没说出来。

“去向李叔请教诗歌吧。”小林忽然说。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套套近乎,了解一下他喜欢什么,也可以关心关心他,让他生活多点希望。”

“为什么是我?你请教不也一样吗?”我问。

“你也不好好想想,我是从哪里才看到了他的诗。”

小林把《厚德》甩到我面前,封面上“内部资料,请勿外传”八个黑体字映入我的眼帘。

整个上午,我都工作得心不在焉。桌上放着我查到的刊登有李同事诗歌的期刊,一共四本,不是全部,因为我只查到了去年。小林拿走了其中一本,说要带回家好好研究,还叮嘱我一定别忘了向李叔请教。

想到自己要像个没见过世面的青年,抱着这四本杂志,用一种矫揉造作的语气向李同事表达仰慕之情,以及他乡遇故知的欣喜,我就感觉心脏的跳动都变得滞缓起来。

中午我没有去食堂,而是装作要忙手头的工作,提前拿了一份盒饭。下班后,我像吃药一样吃着饭,时不时偷偷瞟一眼最末排的工位。

李同事从不去食堂吃饭,他每次都是用自己的饭盒打好饭菜,然后一个人拿回座位安静地吃。大家吃完饭回来,李同事往往已经开始躺在自己的折叠床上午休。他的作息非常严谨,无论有没有睡着,这段时间他都不会理任何人。

偌大的办公区空空荡荡,只剩下了我和李同事。窗户开着,吹进温热的风。我端起盒饭,走到窗前,希望时间就此静止,或者天上突然出现一条龙。然而楼下的人来来往往,天上的云纹丝不动,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慢慢吃着米饭,决心如果吃完最后一个糖醋丸子,还没有其他人回来,我就去找他。

丸子吃完了,大门处悄无声息,我放下筷子,从桌上拿起刊物,一鼓作气,走向了李同事。

办公区新换了一批桌子,每个人桌上都发了一包用来吸附甲醛的炭粉和一盆绿萝,原本单调的空间因而多了很多绿意。穿行于工位时,我感觉自己越变越小,绿萝越变越茁壮,最后变成了原始丛林。

李同事还没吃完饭,抬头看了我一眼,显得很疏离。我怀疑他可能连我的名字都不清楚,顿时无比尴尬。但是来都来了,我一不做二不休,像小学生交作业一样,将刊物恭敬地摆到他面前。

“这些都是李老师写的诗吗?写得真好。”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预料到我找他是为了这件事,不过他也并不怎样高兴,神情依然淡淡的,显露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意味,好像我未经同意,贸然闯进了他一个人独享的世界。

“谢谢。”他客气地回答。

“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写诗的呢?”

“很多年前。”

“是因为喜欢吗?”

“是。”

“上学时就喜欢?”

“上学时就喜欢。”

“喜欢哪些诗人呢?”

“很多。”

“有特别喜欢的诗人吗?”

“没有。”

对话俨然已经发展不下去了,我翻开杂志,开始没话找话。

“这几首诗都没有题目,我还蛮好奇的,李老师是所有诗歌都没有标题吗?”

“是。”

“想不出来吗?”

“是。”

我竭力使对话进行下去:“确实……这几首诗读起来都很……伤感,又很……空荡。”我看着诗歌,努力回忆当时读到它们的感觉,“让人觉得沉重,但又不是那种,落在地面上的……实际物体的沉重,而是那种和空气一样的……能够被呼吸到的沉重。总之,让人觉得徒劳,好像一下子什么力气都没有了一样。”

我不知道我的解读到不到位,不过李同事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

“没想过给文学杂志投稿吗?这些诗的水准应该足够发表。”我继续说。

“没有必要。”

“那为什么要发在公司内部刊物上呢?”

“因为没有人看。”

李同事的回答言简意赅,不过我不太能理解。凭我上学时积累的那点创作经验,我知道写作者可能会不满意自己的作品,但再怎么不满,也绝不可能希望自己是唯一的读者。那样的话,表达就缺失了最后一环。

“可诗歌写出来,总还是想要被人看到吧,不然又为什么写呢?”

大概是我的语气展现出了一种外行指导内行的自以为是,他低头看了眼手表,俨然是在向我下逐客令。

我想自己搞砸了,硬着头皮问出最后一句话作为补救。

“我也很喜欢诗,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向您多学习学习?”

“我该午休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我碰了一鼻子灰。但不管怎么说,我尽力了,给小林的答卷就算是不及格,我也没有办法,毕竟鸡蛋不能和石头死磕。

“那不影响李老师休息了。”我迅速找了个台阶下。转过身的时候,我如释重负,体重都仿佛变轻了许多。

“周末有时间的话,可以来我家,我有些多余的诗集,能送给你。”

在我走出两三步后,李同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转过头,他没有看我,而是在搭他的折叠床。热水杯、文件夹、储物盒,所有东西被他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办公桌上井井有条。

一周之中,我最喜欢的便是周六。它接续了周五下班的松弛感,又还让人对明天充满期待,是完美的中段时间。因为要去李同事家,我提前设置了一个八点的闹钟,醒来后,我躺在床上,静静感受了一会儿周六的美好,才开始起床收拾,九点整出了门。

近两天受冷空气影响,早晚温差变大,没有前几天那么炎热,一直有风,微风让人心情舒畅。街道两侧是绵延的灌木和梧桐,绿色的阳光在树叶之间摇摆。

我踩着步行道上的树影走,经过早点摊时,买了一份煎饼。煎饼很脆,咬下去时的口感相当不错。对面的生鲜超市已经开门了,我穿过洒满阳光的马路,在超市大门前停下。因为不知道该买些什么东西,我给小林发微信。她没有回我,大概还没有醒。

我想了想,买了菠萝、荔枝和杨梅,其实可以再买一个西瓜,但西瓜太沉了,我实在不想带着它搭公交。大门外就是车站,我走过去的时候,一辆公交车刚好抵达。十一站后,我下了车,按照百度地图的导航,我在宽阔的大街上走了一会儿,拐进一条小巷。路口有人卖樱桃,价钱不算贵,我买了一些,继续往里走,走到尽头时,就到了李同事住的小区。

小区有门禁,但不时有人出入,我跟着一个推婴儿车的人走了进去,顺利找到了五号楼。时间是九点四十,一个不早不晚的尴尬时间。我向四楼张望,看到一片像水一样闪闪发亮的玻璃。阳光开始有了炎热感,好在依然有风,我提着水果上楼,敲过门后,静静等李同事开门。

门开了,出现一个陌生妇人。她用发卡夹着头发,穿一件印有水墨荷花的宽松睡衣,体态松懈,像是被地心引力引得太久了,呈现出中年人特有的沉滞感。见到我,她有些茫然。我意识到自己敲错了门,一时忘记怎么开口解释。屋子里飞出小林的声音:“妈,谁呀?”

我反应了过来。

“不好意思,我走错了。”

小林母亲微微点了点头。

“你找……?”她的声音听上去有点迟疑,仿佛在思考这个问题该不该出口。

“您知道李景明住哪里吗?我是他的同事。”

听到李同事的名字,小林母亲的眼睛亮了一下,态度热络起来。

“他就住对门,刚才见他出去了,你和他是约好的吗?”

“约好的。”我点点头。

“那你稍等等,他一会儿就回来了。”

小林忽然从卧室的门冒出,像一根萝卜被拔出地面。她用手指梳弄着乱糟糟的头发,拖着一条腿移到我面前。

她看看我,又看看母亲,装出非常意外的样子。

“李叔居然有客人?”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接她的话,但没等我开口,她又自顾自地走开了。

“中午李叔还来咱家吃饭吗?”她一边从茶几上的杂物筐里找卡子别头发,一边问母亲,“吃饭的话我就不给波杰克喂零食了。”

“你不要每天就想着折腾它。”小林母亲皱眉看她,“你看看地上有多少你的头发,说过多少次了,梳头的时候先拢一下,别弄得到处都是。”

“知道了。”

“还有,要梳头就好好拿梳子梳,用手梳算什么样子。”

“就这个样子呗,还能是什么样子。”

我杵在门口,感觉身子不是身子,腿不是腿,变成了有形的空气。

小林母亲转过头招呼我:“进来等吧,别在外面站着了,请问怎么称呼?”

“谢谢阿姨,我姓方,叫方回。”

“小方呀,不用客气,大家都是邻居,快进来坐吧。”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小林不成调子地哼着《小芳》,瘸着一条腿,重新回了卧室。

我环顾了一遍客厅,没发现波杰克的身影,我很想见一见它,但它大概还在睡觉。我陪小林母亲聊了会儿天,得到了一些年轻人都会得到的夸赞。一直等到门外传来脚步声,我从沙发站起,和小林母亲告别。我想留下一部分水果,她坚决推辞,又热情地邀请:“中午你们一起过来吃饭吧。”

李同事提着一个长得很傻的兔子台灯回来,说刚才去修灯了。他的家很整洁,客厅空荡荡的,除了一个吃饭的方桌,几乎什么也没有。他带我进他的书房,将台灯放在书桌上。书房东西多了些,同样摆放得井然有序。送我的书他已经选好了,装在一个纸箱子里,但还没打包。他让我看看还想要什么书,可以随便拿。说完这些他就出了门,说是还要买点东西。

我猜李同事是不知道要和我聊什么,所以找了个借口离开。他走后,我也松了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

书桌上放着一摞稿纸,最上面的几张写了诗句,不过看起来李同事并不满意它们,画了几道线。旁边是一个没有任何图案的白瓷水杯和一个笔筒,几本半新不旧的书籍和笔记本整齐地叠在一起。

我坐在书桌前,想象李同事平时伏案写字的情景。右侧的窗户开了一半,风吹着窗帘,稿纸的页脚微微翻动。一切都很安静,窗外的声音被空气包裹,变得渺茫遥远。我忽然觉得有点孤寂,就好像天空满是阳光,但下着雪,又温热又冰凉。

敲门声响了,我打开门,小林站在门外,露出一张好巧不巧的笑脸。我侧身将她让进屋,她带着好奇,从客厅走到卧室,又进了厨房,四处看了看,评价说这是一间让人随时可以跑路的房屋。

“想不到李叔年纪这么大,居然还会搞极简主义。”小林说。

“可能因为房子是租来的吧。”

“不知道他自己的家会不会也这么空。”

“他平时回家吗?”我问道。

“节假日的时候会回去看一看,大多数时候都在这边。”

我们一起进了书房,她坐到我刚才坐的位置。

“我知道人生是梦中之梦/鸟飞过后/秘密跌进看不见的蓝天。”她念着稿纸上被划掉的诗句,“这几句很普通啊。”

“是啊。”我说。

小林拍了拍兔子台灯的大门牙:“这个台灯不错,我很喜欢,就是旧了点。”

“大概是他女儿的吧。”

“嗯。”

她抬起头,扭过身子,看背面的书柜。书柜里的书还剩下一半,都算不上新,像是从旧书市场里淘来的,但很整洁,上面没有灰尘。小林拿出一本书随意翻了翻,里面掉出一张照片,是个穿着白裙子的小姑娘,坐在秋千上,头上戴着一顶假花环。背后有两行字,“小景五岁生日留念”,以及年月日落款。小林掐着指头推算了一下,说小景比她大六岁,应该就是李叔的女儿。我拿着照片看,小景长得很可爱,两只眼睛像月牙一样弯起来。

我蹲下身子看箱子里的书,里面的书显然比书柜中的书好,是各种各样的诗集和名著,都是比较昂贵的精装版。我随便翻了几本,就看到了插图珍藏版的《神曲》和《浮士德》,其中还有一些印象派绘画、敦煌壁画之类的画册。

我们翻了一会儿书,闲聊了没多久,李同事便带着一些熟食回来了。小林说***妈买了鱼和虾,特意叫她过来,请我们中午一起过去吃饭。李同事点点头,说这样也好,把买的熟食递给了小林。两人间的举动像父亲和女儿一样自然,我理解了小林母亲的上心。

“这些书太多了。”我和李同事说,“我拿几本就行。”

“放在我这里也是浪费,拿不了的话,我可以寄个快递。”李同事建议道。

“不用这么麻烦。”我连忙摆手。

“太沉的话,要不分我一些?反正我对诗也很感兴趣。”小林看我和李同事互相推辞,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李同事看了看我,问我有没有意见。

“当然没问题,反正我也是借花献佛。”

和小林相比,我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的诗歌爱好者,她告诉李同事自己高中时很喜欢海子,因为他的诗去了德令哈。她本打算写出第二个《日记》,结果只写出了:夜晚的戈壁滩/我忘记了地球/以及宇宙/只是怀念/不用穿秋裤的温度……

中午我和李同事一起在小林家吃饭,他让我把带来的水果又拎到了小林家。小林母亲做菜很好吃,口感清爽,不同的菜有不同的味道,一是一,二是二,层次分明。我吃久了食堂口味统一的饭菜,今天忽然尝到了不一样的味道,感到异常满足。饭桌上,我真心实意地夸赞了小林母亲的厨艺,她很高兴,一直叫我多吃一点。

波杰克在桌子底下吃罐头,它比照片里还要胖,但因为那副颓丧的风姿,它看起来胖得非常骄傲。

吃过饭后,小林母亲和李同事各自去午休。我拖着纸箱,将书从李同事家拖到小林家,纸箱在地面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树叶轻响。小林的卧室很乱,所有东西似乎以被看到为荣,迫不及待跳进人的视野。窗户大开着,连窗纱也没有,空气在屋内与屋外从容地游走。

“不怕蚊子吗?”我问小林。

“因为要赏景。”

小林横躺在床上,面向窗户。床是单人床,只能放下半个身体,她绑着绷带的腿落在地上,有种柱子一样的踏实感,仿佛一脚就能踏碎脚下的地砖。

我问小林赏什么景,她拍拍床铺,示意我躺到她旁边。

我躺下,不高的楼层背后,看到半边天空的云。

波杰克横在我们两个中间,眯着眼睛,气定神闲,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没有。

我侧过头看小林,然后转正。

“你喜欢云?”我问。

“你不喜欢?”

“谈不上喜不喜欢,只是觉得有云比没有好,因为比较凉快。”

小林“哦”了一声。

“又想说无聊了吗?”

“连说无聊的兴致都没有了。”小林吹开额头上的刘海。

“为什么喜欢云?”

“不觉得它们和现实很远吗?”

“水蒸气而已,我和你呼吸的东西里就有。”

“但看上去是不一样的。非要用一个词形容的话,我觉得它们很圣洁。”

“圣洁?”

“是,该怎么说呢,虽然云是在现实里,但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现实里会存在的东西。就好像因为它的存在,这世上发生过的一切都可以被原谅。”小林说。

“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生活中总有那么多事情让人叹气。”

我想起李同事的过去,将床头柜的瓶装水拿给小林。

“要喝一点‘不现实’吗?”

小林接过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拧好盖子,将头侧过来看了看我,抬起她打着绷带的腿。

“我这样想是不是也不好?”小林继续说。

“什么?”

“撮合我妈妈和李叔,自己却想趁此一走了之,一个人去很远的地方生活。明明家人是最重要的,但我却总想着和他们分开。”

“在所难免,我和父母一起生活时,也想要离开他们。”

“离开之后呢?”

“就是现在这样了。”我说。

“什么感觉?”

“习惯的感觉,不好不坏。”

“只有这个?”

“要说孤独,当然也会有,尤其是加班到很晚的时候,但所有情绪最后都会转为平静,所以孤独也只是那么一小会儿,睡一觉就好了。”

小林看了我一眼,将剩下一半水的瓶子递给我,说:“虽然喝过了,但瓶子是透明的,就当送了你半瓶更不现实的云吧。”

我拿着瓶子,对着窗户看了很久。正午阳光灿烂,水里的云起伏晃动,像模糊的海洋。放下水瓶时,小林已经睡着了。我给她身上搭了条床单,摸了摸波杰克的毛,起身背好背包,悄悄关上门,走出了房间。

我猜得没错,这世上的确没有写作者会希望自己的作品没有读者,李同事也不例外。我将他所有诗歌读了一遍,还在很多诗句上做了批注和自己的理解。有时我会主动和他一起吃饭,讨论一些诗歌方面的事情。自然,还是在工位上。

咖啡和其他同事虽觉得我总是找李同事的行为有些奇怪,但最多也就问那么一两句,次数多了也就不再在意。人都有以自己为中心的生活圈,圈子里,一个小感冒都是可以遮蔽天空的巨树神木,圈子外,再怎么惊异的事,也只是随风摇荡的小草,不注意根本不会知道。

除了文学,我也经常向他请教一些专业问题,他总会耐心地解答。工作逐渐上手之后,那些曾经扔在犄角旮旯里的电路知识,大脑又一一找了回来。我在工作中逐渐找到了稳定感,心态也比过去好了很多。

虽然向李同事学到了专业知识,但我始终不能学他视金钱与上司为粪土的工作风度。为了年终绩效,我依然每天加班到很晚,有时是有效,更多时候是无效。不过习惯是一种很强大的力量,我的思想与身体都渐渐适应了加班,主观与客观上都没有了异议。

累了一天之后,我会和小林说几句话。小林与我依旧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最近每天都在家里读李同事的书,有两本书她用来垫了桌角,其余的统一放在了小书架上,每天随机打开一本,从任意翻到的一页开始,读到她不想读为止。心情好的时候,她会将喜欢的句子分享给我,但大多数时间,她都不怎么理我。

所有诗歌里,她依然最喜欢海子的诗,我说我觉得海子的“玻璃晴朗,橘子辉煌”写得非常棒。她说那是北岛的,不过她也很喜欢这一句。她从各种书中摘录出喜欢的句子,写成纸条,然后将它们组成拼贴诗。在这件事上她发现了许多乐趣,每天乐此不疲地搜章集句。

一个月后,她拆掉了绷带,为了庆祝她恢复健康,我请她吃饭。吃饭的地点仍在她家附近,最近天气太热了,即使到了晚上,地表残留的热气也像余音绕梁,夜夜不绝。

人行道上正在铺设新的砖石,撬起的旧砖堆叠在一起,飞扬着干燥的灰尘。路过灌木丛时,我看到一个身形瘦小的工人,他似乎劳累了一天,蜷缩在一张铺开的塑料布上,旁若无人地沉睡着。路灯给他的皮肤打了蜡,他裸露的肌肤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石油的质感,漆黑而明亮。

我有限的同情像闷热天气里一场迅疾的雷阵雨,很快蒸发殆尽。

我继续向前走,到小林家楼下时,恰巧碰到了李同事。他穿着一件浅色衬衫,即使是盛夏,也依然套着长裤。他手中提着一小桶纯净水,看样子刚打完水。我说我请小林吃个饭,问他要不要一起。他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小林出现了,她一把接过他手里的水桶,说难得这么巧,李叔就一起吧。

自从小林知道李同事的女儿意外过世后,她就对李同事有了很多经意与不经意的照顾。她说过去是因为母亲,现在则更多是因为一种说不上来的感情。我问小林想吃什么,她想了想,说夏天最适合吃烧烤,附近有一家烧烤店,味道还不错,可以去那里。

小林推荐的烧烤店生意很好,店内有空调,但已经没有位置了,我们在店外的桌位坐了下来。霓虹灯招牌一闪一闪,老板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小林先要了三份啤酒,喝着啤酒,她点好了菜。先端上来的自然是凉菜,不过没隔多久,烤串也跟着一同上齐。

小林一边吃烤串一边说她最近的拼贴诗,她拿着手机,给我们念她最满意的一首:人类每月都得像月亮般地生活/理解自己的渺小/走到能够看见自己的地方去……

她说如果再给她一个月,她能拼完一整个笔记本。我说这种方式有点像AI作诗,小林无所谓地耸耸肩,说:“假使AI作诗真的超过了人类,那也不能说不好。”

“李老师了解人工智能吗?”我问李同事。上了年纪的人一般都会排斥新事物,我很好奇他的想法。

“知道一点。”

“也不在意?”我继续问。

“时代总是向前发展的。”他很平静地说,“旧的事物会被新的事物代替。”

“可从某种程度而言,这件事情还挺让人绝望。人最引以为傲的想象力如果也被打败,就再没有什么不能被打败的了。”

“不是还有情感吗。”小林说,“不过AI也有情感,那样它们就会反抗了,就像科幻电影里演的那样,这样大家才是真的完蛋。”

“你有点期待?”李同事看小林,目光流露出长辈对晚辈的慈爱。

“毕竟也算是实现了世界大同。”小林理所当然地开口。

“说到情感,我觉得它真的很像一个四维性的存在。创造诗歌的语言需要学习,但它包含的情感却不需要,无论与现在隔了多久,它都能够轻而易举地到达你的心里。就好像在那一刻,过去与现在折叠在一起,时间的距离成了零。”我借题发挥,说了一些自己的想法。

“三维的眼睛理解得了四维世界吗,方教授?”小林揶揄我。

“情感又不是要用眼睛理解。”我回道。

天上月亮很好,像一盏很大的灯。旁边两个年轻女孩在抱怨工作难找。离我近的女孩耳朵上戴着一副珍珠耳环,珍珠显然是塑料做的,假得很明显,但因为年轻,塑料的光泽也显得耀眼。坐她对面的女孩是素颜,戴一顶棒球帽,同样也很青春。

几个刚吃完饭的中年男人从店里出来,其中一个两臂都是文身的男人,大概是想借酒醉揩点油,经过耳环女生时,硬要她陪自己玩一个游戏。女生不愿意,他便直接拉起了她的手。棒球帽女生起身想阻止,结果却被另外两个肥壮的男人拦了下来。

我粗略判断,这些人算不上什么地头蛇,只是人到中年,仗着自己年龄上的便利和多年混社会的经历,明目张胆地占年轻女孩便宜而已。耳环女生看了看四周,大家都在看她们,但没有人帮忙。女生只好忍耐着,屈辱地开了口,问是什么游戏。

我皱了皱眉,但也只皱了皱眉,和所有人一样,因为事情与己无关,当起明哲保身的看客。我失望于自己的选择,但我已习惯了对自己失望。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不合情理的事情发生,法律管束的范围以外,错的人永远错得明目张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什么也做不了。

转折发生在李同事身上,他忽然站起身,径直走到了男人面前。

我的大脑告诉我,李同事在多管闲事,他不应该插手。女生的让步无疑是解决这一问题的最佳方式。一个人活着,难免遇到恶心自己的事,避免不了,将不利影响降到最低也很好。女生一定明白这一点,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只要李同事也能想明白,这件事很快就会平静得像从没有发生。

男人看着走上前来的李同事,脸上有点挂不住,让他滚一边儿去。李同事没什么表情,看了男人一眼,挥手给了他一拳。

这一拳力度很大,男人向后趔趄了几步,大概很久没遇到这种情况,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捂着脸,骂了一句脏话,然后甩开胳膊,上前将李同事推搡在地。李同事倒在地上,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身体像沙袋一样被男人连踢带踹。

我看了一眼周围,附近桌位的人都散开了,默不作声地看着这边,眼神中包含着复杂的情绪。我狠了狠心,站起身,依靠惯性一头撞向男人。男人被我撞开了,另外两个人见状,迅速围了过来,殴打的目标变成了我。我眼前闪过很多胳膊,文身,金色的戒指……混乱之中,我的鼻子挨了一拳,脸上落下了湿滑的东西,我抹了一把,一手暗红。鲜血从我鼻子里一股股流出,我低下头,昏暗之中,鼻血滴落在地面,黑漆漆的,像是用过的机油。

鼻血流个不止,很快弄脏了衣服,两个女生中不知道谁惊呼了一声,说要出人命了。对面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也顾忌起来。我想我现在的脸一定很可怕,因为离我最近的人露出了看恐怖片的神情。他骂了一声晦气,带着另外两人一起骂骂咧咧地离开。

小林早早报了警,警察赶到时,那几个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我们和两个女生一起做了笔录,走出派出所,女生不停地和我们说谢谢,问我们要不要去医院。我身上只是看着吓人,实际没受什么伤,李同事也说没有事情,回家休息一晚就好。等她们走后,我和小林才发现李同事的左手臂一直抬不起来。我们将他送到附近的医院,医生拍了片子,说他的胳膊骨折了。处理完,我和小林又将他送回了家。一路上,李同事几乎没怎么说话,安安静静的,像一个哑巴。

到家后,我问他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他说不好意思,给你惹了这么大麻烦。

“别这么说,我从小就想见义勇为一回,今天这是梦想成真……再说了,错的是他们,又不是你,我应该向你学习,以后也这么有正义感。”

李同事看着我,露出一种我无法理解的笑容,像是欣慰,但看上去很落寞。他说衣柜里有干净的衣服,让我去换一件。我低下头,衣服上血迹斑斑,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凶杀案,委实有点恐怖。我走进卫生间,洗了把脸,稍微收拾了一下,换了一件李同事的Polo衫。他的衣服对我来说小了一点,但也算合身。换好后,我看着镜子,想自己老了以后会不会也这么穿。

小林的母亲知道李同事出了事,从家里拿了酒精、碘伏和棉签过来。她当过护士,比我们细心很多,正打发小林去取冰箱里的冰袋。

“小方,你的伤口要紧吗,要不要处理一下再回家?”小林母亲问我。

我连声说没事,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快十点半,差不多是该走了。

“你今晚为什么不住在这儿?”小林问。

“干脆今天就住一晚吧,李叔晚上也需要人照顾。”不等我回答,小林就替我做了决定。

“方便吗?”我转身问李同事。

他点头,整个人像是埋在了绷带里。

因为我暂留的一晚,小林又从她家给我拿来一个纸袋。

“这块洗衣皂是专门针对血渍的,效果还可以,只要没给你留下心理阴影,你那件T恤还有救。新毛巾我这里也有一条,因为花色好看,买了还没舍得用,就先便宜你了。洗面奶我有一支旅行装,也装在里面了,你如果要乳液的话我也给你拿过来。”

小林对纸袋里的东西如数家珍,我赶忙摆手:“够了够了,不用再拿了。”

“但还差一支牙刷。”小林说。

“我去买,附近有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我说。

“太贵了,那家店东西比外面贵好多。”

“没办法,毕竟三百六十五天都营业。”

“也是,毕竟三百六十五天都营业。”

我和小林一来一往地说着废话,废话渐渐填满屋子,发生过的糟糕事情似乎也变得不值一提。最后,我和小林一起出了门,去了便利店,买了一支定价十元的普通牙刷。

“我还以为至少得十五元。”出了便利店,小林对我说。

“你也不要把它想得那么黑,好歹也是个连锁店。”

“黑中之黑,是垄断啊。”

我们一起往回走,因为母亲在,小林有意走得很慢。树荫往地下落,路灯洒出的光星星点点。周围有一个军用机场,时不时能听到飞机轰鸣的声音。一架闪烁的飞机从树叶的间隙穿过,仿佛一颗逆行的流星。

小林走到我的前面,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等我跟上。

“鼻子好点了吗?”小林问我。

“没什么事。”

“不得不说,你的鼻血还真及时。”

“这算夸奖吗?”

“你又不是打架的料子。”

“总不能不管。”

“想不到方同志这么见义勇为啊。”

“是林同志影响得好。”

我和小林走到小区门口时,栅栏门外的麻将桌还没有收摊。两张桌子上,老头老太太们依然耳聪目明,全神贯注,麻将打得不亦乐乎。桌子旁是一个移动小摊,罩着一把宣传方便面厂家的绿色遮阳伞。移动玻璃柜上摆着一盒打火机和一罐“真知棒”棒棒糖,旁边是一个冰柜,放冰糕和冷冻的瓶装水。小林挑选着,买了两根棒棒糖和两袋小布丁。

“我小时候最喜欢把这两个混在一起吃,你可以试一试。”她把糖和冰糕递给我。

我和小林走进小区,小区内没有路灯,四野空调滴水声不绝,仿佛落雨。对面的居民楼里有人在唱歌,是个稍显稚嫩的男声。歌曲是《如愿》,男孩的歌声从某一层窗户飘出,很动情,简直撕心裂肺,但五音不全。

“而我将爱你所爱的人间,愿你所愿的笑颜,你的手我蹒跚在牵,请带我去明天……”

小林听着听着就笑了,她朝歌声来源处的人家望了一眼,窗户里流出暖白色的灯光,照亮了阳台上晾着的袜子和运动鞋。

“太——难——听——啦!”小林大喊。

喊完这句话,她就往楼里跑,我也跟着跑进了楼道。我们在二楼停下,一个拖把以对角线的形式横亘在楼道没有玻璃的窗前。对面的居民楼里,歌声戛然而止,那扇窗户里探出一个向下张望的脑袋。楼下空无一人,他望了许久,最后又失落地缩回。

我和小林相互看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捉弄小孩子是不道德的事情,但小孩子总是让人想要捉弄。跨过贴着管道疏通广告的层层台阶,小林回过头,和我说了声“拜拜”,开门进了屋。

处理完李同事的伤口,小林母亲嘱咐我们早点休息,也回了屋。李同事去卫生间洗漱。因为只有一只手能用,显得十分局促。我帮他简单冲洗了一下,换好了睡衣。他摘下眼镜,在床上躺好。床头灯洒出柔和的光,照进他的眼睛里。他整个人既柔和又苍老。

不知为什么,我想到了父亲。父亲和李同事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他为人直白爽朗,如同神农尝百草的肚子一样透明。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能够通过一种简单而粗率的热情去面对,痛痛快快骂,或是坦坦荡荡哭,从不把任何事情压进心底。尽管在工作上没有什么建树,但这一点为他赢来了好人缘。他也很自豪于这份人缘,常常把它挂在嘴边。

假使父亲在这里,他一定能够略去礼貌的隔阂,将好意坦荡地展现出来,并且认真地责怪李同事不知变通,告诉他事情不该这么做,出面可以,但应该换一种方式。他会唠叨很多东西,他的好人缘,他的狗,他还会唠叨李同事,让他找个人做伴,不要老是一个人憋屈地活。

或许应该让父亲和李同事认识一下,不被理解的关怀只要足够明亮,也能照进人的心底。只可惜我不擅长,我只能倒一杯温水,放在床头,然后扶起李同事,将水杯交到他手里。

我洗完澡后,李同事已经睡着了。他睡得很安静,没有什么声音。借着房间模糊的光线,我走到床的另一边,也躺了上去。很久之前,我就习惯了一个人睡觉,身边有人的话,我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半夜醒来。但这一晚我睡得很沉,甚至好像没有做梦。

朦胧中,我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的卧房,又像是回到了出租屋。我闭着眼,任由记忆对这间房子进行改造,身体如同被大海包围,我感到一种熟悉的静谧与安宁。我忘记了李同事的存在,他似乎成了一床棉被、一座山、一个玩偶,最后成了一名父亲。窗户开着,飘飘荡荡的风长驱而入,带来一点温和的清凉。

小林的绷带拆了,李同事的绷带缠了起来。他在家休息了一天,第二天就开始打着绷带正常上班。

他的敬业让一向严苛待人的方主任都感到了不知所措,我打水碰到他时,他叫住了我。我本以为他要批评我近来工作不够积极,听他提起李同事,我才悄悄松了一口气。他让我私下劝劝他,可以不用这么敬业,回家多休息几天。领导说话讲究委婉,每一句废话都要经过精心打磨,绕来绕去后,我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让我告诉李同事,他过去对李同事是有些不讲情面,但这是两码事,不要用这种古怪的方式和他作对。

我用心听完,然后把前半段意思转述给了李同事。我说难得主任愿意给你放假,骨折的又是左手,不如趁这个时间,在家看看书,写写诗。李同事不置可否,问我电路设计完成到了哪一步。

我尴尬地笑笑,说自己在认真学习。听到我的说辞,李同事显露出他那一辈人特有的认真。他不批评人,但表现出了对我懒散态度的不理解。工作方面,李同事有他自己的固执,这使我有时觉得他很新,有时又觉得他很旧。

见李同事依然每天按时到岗,方主任只好亲自出马,他和李同事在他的办公室进行了一场漫长的谈话。不知道聊了什么,这次谈话后,李同事终于肯回家休息。

由于是新人,我时常被安排做一些不太重要的杂事,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总没有完成的时候,一天结束,感觉过得满满当当。但我知道这只是一种被琐事装满后产生的伪充实感,它和真正的充实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好比参加了一场没什么意义的聚会,聚会过后,往往只收获了更多的疲惫和空虚。

正值盛夏,树叶绿得铺天盖地。出租屋的阳台对着整片浓荫,蝉鸣声淹没了每一条街道。我每天早晨从房间醒来,都感觉自己在冒着腾腾热气。夏日的困意轻易占有了我,一天的工作开始后,我总是对着电脑屏幕昏昏欲睡,梦想它能够永久死机。

咖啡嘲笑我整日有气无力,像是夜夜笙歌,每晚都有狐妖女鬼亲切造访。我打了个呵欠,回他一句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咖啡摇晃着他手中的美式,叫我好好说话,别装。说完,他对着手机和颜悦色地发了三条早安语音。他最近致力于学习人与人和谐共处的秘诀,手边一本《亲密关系》,一本《非暴力沟通》,希望借此一边和异地女同学保持暧昧联络,一边和社交软件上新认识的女生推进关系。

我佩服咖啡的精力,想来这和他日日咖啡不离手有很大的关系。不过困意也是一种无形的财富,它能让记录时间的数字以一种模糊的状态出现,在不知不觉中滑到下班节点,从而一定程度上消弭了上班所带给人的清醒痛苦。

我打起精神,喝了几口水,想着要不要买包枸杞养生。刚打开淘宝,组长就通知我和咖啡今天去实验室。我在内心叹了口气,放下手机。咖啡也急忙对着手机说了三遍“抱歉呀,我要去实验室搬砖了,下班聊”,将手里的咖啡一饮而尽。

我问咖啡为什么不用文字,这样还可以直接转发,咖啡意味深长地说语音和文字是不一样的,它拥有温度和情感。一个人如果记住了你的声音,就再也忘不掉你。

我叫咖啡好好说话,别装。

中午我和咖啡一起去了食堂,打好饭后,他将午饭的照片一共发了四次,因为其中一次误发给了我。他拍照时开了滤镜,所以饭菜有了买家秀和卖家秀的区别。我觉得不错,下载好原图,分享到了家人群里。

刚分享完,手机界面就跳出小林的信息。我问她什么事,她说周末打算去一个地方,问我有没有时间。

“有。”我说。

她给我发来一个OK的表情包,不见了踪影。

周六下了雨,第二天,人行道上落了一地槐花。阳光灿然,天气依旧热得轰轰烈烈,夏天好像永远不会过去。小林要去的地方是李同事曾经工作过的无线电厂。这段时间,小林母亲每天都要去照顾李同事,眼见两人相处得越来越好,越来越像家人,小林也时不时去凑个热闹。有一天小林帮忙整理房间,偶然翻到了李同事的日记,里面有一些和工厂相关的内容。具体内容她没告诉我,只说她想来这里看一看。

工厂坐落在城市的边缘,已经停产多年。以此为交界,城市到这里结束,乡村开始无限曼延。二者之间毫无过渡,像是两幅画各自被撕掉一半,重新拼贴在一起,让人产生一种生硬的感觉。我和小林在附近找了一家小饭店,点了两份面。周围大概有施工项目,饭店里坐着几个工人,用我听不懂的方言聊天。风扇在我们头顶转来转去,让人想到校园午后操场上的嘈杂。

小林显得心事重重,一直不怎么说话,我问她来这里到底想做什么,她敷衍地说就是想来看看,低头继续吃她的面。

吃过饭,我到附近的商店买了两包黄鹤楼,和小林顶着烈日走向工厂。天气太热了,我感觉自己变成一个向前飘浮的热气球。大门前,无线电厂的标识还没有拆掉,商标半朽,上面拉着一条房地产公司即将动工的横幅。门外立着两座石狮子,一公一母,被酸雨侵蚀了很多年,公狮子脚下的绣球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母狮子踏着的小狮子也变得模糊一团。两只石狮子的嘴上都贴着红纸,时间久了,红色褪成了白。

周围高楼林立,叠成一座座山,厂房像是身在山谷,凝成一汪寂静的湖。一个老人在门口的值班室值守,见到我和小林,呆滞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解。我解释说父亲过去在这里上班,听说要拆迁了,想来看一看。我说着把买好的烟塞到他手里,老人揣着烟,一边说这有什么好看的,一边慢吞吞拿出钥匙,打开了大门。铁门摇晃着向两边行去,与空气摩擦着,声响仿佛来自宇宙的回音。

阳光干热,厂区内处处衰颓,一切空旷而荒凉。水泥地灿白得耀眼,让人想到积水空明。我和小林的影子在地面移动,犹如两只蝌蚪,打扰了寂静的池塘。

厂房大门上着锁,玻璃掉得七七八八,里面散落着一堆杂物。碎掉的灯泡,废弃的砖块,偶然飘进的塑料袋子在地上一起一伏。我跟着小林绕过厂房,从旁边的小门穿进办公楼。办公楼歪歪斜斜,已经做好了随时被吹倒的准备,只等一阵东风就原地就义。走廊幽暗,光线从尽头的窗户照进,像是照进了一口古井。四周飘浮着无数灰尘,我咳嗽了几声,回音在走廊里穿行一周,又绕回我的身体。小林走在我前面,顺着办公室的门牌,将房间一一推开。所有门都贴了封条,但显然没有什么意义,封条不是只剩下一半,就是连一半都不存。

房间大多空着,或只有一些坏掉的桌椅,歪歪扭扭,地上散落着报纸和杂物,铺满一层又一层灰尘。有一个房间里留存着人居住过的痕迹,褥子和棉被在地上摊开,颜色艳俗,扑克牌撒了满地。离我最近的是一张红桃A,还有一个空了的烟盒。我捡起身边的几张纸牌,松手让它们落下。

我们的到来没有对这些事物产生任何实质影响,时间在最后一个人离开时就已终结,它们以不可摇撼的秩序把自己镶嵌进过去。每进入一个房间,就像是进入了一枚琥珀,阳光连同空气,将时间与空间中的一切凝固成了胶状的物体。

小林推开一扇扇门,又一扇扇合起,最后在一个堆满废纸的房间停了下来,这里似乎集中放一些废弃文件,残缺不全的牛皮纸袋和纸质资料堆了一地,地面上还有其他杂物和垃圾,满满当当,我们几乎找不到地方落脚。

小林在纸张之间一步一步移动,翻看着离她最近的纸页,又漫不经心地将它们扔回,捡起下一个继续查阅。我问小林需不需要我帮忙,她朝我摆了摆手,又埋头进入纸张的世界。

我站在门边等她,因为没什么事做,我从其他房间捞了把摇摇晃晃的破椅子,坐到门口看她。看了一会儿,我打起了呵欠,开始玩手游,我一共换了三个手游,日光带上金色的余晖后,小林终于停下翻找的动作。她从房间尽头向我走来,走得很慢,像蹚过一条漫长的河流。

我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是几张边缘破损的检测电子元件的单据。在那批电子元件质量审查合格单的最后一栏,我看到了李同事的签名。

我租的房子里,北面窗户和南面窗户面临的是完全不同的景象。一面是寂静的,总是悄无声息;一面是热闹的,永远车水马龙。热闹的那一面,有几栋高楼正在生长,到了夜晚,有时施工声依然不停,好像一个人在不知疲倦地敲一根巨大的铁棍,声音遥远而又沉闷。晚上睡不着时,我常常看窗外那架高悬的塔式起重机,它停在楼层最高处,像一棵笔直的树,向着夜色伸出双臂,似乎想要拥抱什么。

接到小林电话时,我正在阳台上收衣服。衣服从洗好到晾干,只需要半天,但等我想起要收它们时,往往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起重机上的灯今晚是亮着的,就好像树上结了一颗会发光的果子。我一手抱着衣服,一手拿起手机。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李同事正在急救室抢救。医院里很冷清,白色的日光灯向地面投下光线,人仿佛走进一个倒着的世界。小林母亲在楼梯口等我,显然早已知晓一切,脸上浮现平静与和缓的悲哀。

“我照顾李老师时发现的,他半年前就确诊了肝癌,”小林母亲说,“但他不想让你们知道。”

小林坐在手术室外,一个人低头看着手机,对我的到来浑然不觉。我走到她身边,她才发现我。看到我,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手机交给了我。她在看微博的同城热搜,热搜第一条就是无线电厂爆破拆除的新闻。视频里,那座我们刚去过不久的大楼在爆炸声中轰然倒塌,浓烈的烟尘中,一切重回大地。

我知道它彻底消失了,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我坐在小林旁边,把手机还给她。她又点开了视频,我伸手阻止她。她抬头看我,我摇了摇头,她没再继续,向后靠完全坐进椅子里。手机上的日历显示着:“今日初三,宜破屋,宜坏垣,其余,诸事不宜。”

从工厂回来后,我和小林都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她将那几张破损的单据留在了原地,没有带走。发现它们是偶然,它们也该回到偶然里。这件事情已经尘封在了过去,我不知道李同事那些签字背后代表了什么,或许是疏忽,或许是利益,或许是妥协。而随着他的离开,这一切再也不会有答案。

单据上的所有名字与记下他们名字的纸张,一同在时间的风化中消散为云烟。曾经辉煌一时的工业就此落幕,新的产业与世界争先恐后地上前,你追我赶,将过去抛进看不到的昨天。

李同事生前已为自己安排好后事,没有葬礼。火化前,我见了他最后一面,他看上去与生前没有差别,就像睡着了,甚至比生前睡得还要好。

李同事的遗嘱非常简略,他简单交代了一下自己的病情,安排了遗产处理方式和骨灰的埋葬地。最后,他像写一封书信一样写了祝福语,祝我们安好。李同事的家乡在外省,除了一个多年不来往的侄子,他没有其他亲人。他把账户里的存款留给了侄子,其余东西赠予了我和小林,包括他名下那套老房子。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和李同事真正的交集其实只有一个夏天,虽然我以为,还会有很多个夏天。

单位的同事知道了李同事过世,都觉得有点凄凉,但凄凉那么一下,也就过去了。方主任却表现出了难得的伤感,我猜我可能误解了他与李同事的关系。虽然他对他有诸多不满,但他们毕竟共事多年,年纪也相仿,物伤其类也是难免。

我还年轻,从未想过死亡。当死亡的阴影笼罩我时,我只把它当作头顶的树荫,它呵护我,而非警醒。李同事的死让我看清了它的存在,原来我的每日每夜,都在和死亡相枕而眠。但我并未对它产生恐惧,我只是意识到了它一直都在身边。

很多东西堵在我的胸腔,我每天都不想说话。当所有同事下班后,我一个人坐在工位,看窗外沉下去的夜色。白天开始变短,夜晚一天比一天长,当夜晚超过白天,这个漫长的夏天就会走到它的终点,永远地结束。

拿到骨灰后,我和小林一起去了小景的墓地。遵照李同事的遗嘱,将他的骨灰和女儿埋到同一个墓坑。墓地两旁都是杂草,墓碑前也什么都没有,看上去有点荒凉。我们简单整理了一下,在墓碑前放下两束鲜花。小林另买了两条绢花,绕着墓碑边缘缠了一圈,像是给一个人的头上戴上了花冠。处处都是鸟声,但看不到一只鸟,山风吹过,整片墓地的松林都跟着唱和。

我不是很想提悲伤这个词,这个词在我看来,总有些言不由衷的意味,仿佛一旦说出口,悲伤便不成其为悲伤,而成为一种装饰性的存在。但在此时,我想不出任何词语,我只感到悲伤。

李同事的旧房子在一栋老式居民楼里,处理完所有事,我选了一个周末过去。小林已经开了学,不能和我一起,她要我给她拍几张照片,我答应下来。

开门之前,我一直在想自己究竟会看到什么,开门之后,一切了然。房间重新粉刷过,那场多年前的火灾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屋子里充满了生活。装着杂七杂八小物件的收纳筐,当作桌布的旧报纸,旧脚踏琴,贴有贴画的衣柜,穿着裙子的毛绒小熊,还有那只长得很傻的兔子台灯。一切物件都以日常生活的方式摆放着,窗户关得很紧,尘土不多,清雪一样薄薄一层。墙角结有一张很小的蜘蛛网,一只很小的蜘蛛待在那里,像个守门人。

李同事离开之前,应该来这里认真打扫过,也认真生活过,因而,这里的一切都让人觉得,这是一间可以待很久的房子。房间的每个角落都盛放着过去,但不沉重,它们很轻盈,像没有重量的羽毛。我打开相机,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放弃了拍照。我告诉小林她以后可以自己过来看,她说好的。我们聊了一些小事,她问我工作怎么样,是否适应了,我问她没及格的必修课这次有没有补上。

她说补上了。于是我说适应了。

小林说,今年不知什么原因学校天气非常热,太阳也很毒,她每天都在出汗,身上总是黏糊糊的。她的声音像一个透明的空罐子,里面装满了炙热的南方,耀眼而明亮。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我很期待能早点见到她。

北方的秋天已经来临,树叶开始转黄,叶子带着夏天的温度,在窗外哗啦哗啦响。小林去上课后,我打开窗户,让风吹了进来。躺在屋子里的大床上,我什么也没想,一个人睡了过去。

醒来后,我看到了一朵云,巨大的云,它在楼宇上空游荡,又像是被窗户关在了原地,一直没有离开。我静静看着它,直到黑夜一点一点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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