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你站在东安路、肇嘉浜路和乌鲁木齐南路交会处过马路,也许会感到时间缩短了。忙碌的肇嘉浜路双向八车道,中间有宽阔的绿化带,红绿灯翻一次牌,你紧赶慢赶弓腰小碎步,也许可以一气呵成过马路。待到了东安路口,你略略可喘口气,但想笃笃定定地走,也不行,两边两处地铁出口人流不息。右边青松城大门内倒是宽敞,一条漂亮的弧线路从门口穿到肇嘉浜路上一个公交车站。不过你是走东安路的,路边的人行道不宽敞,还有小店铺的台阶,居民区的窄弄口也是进出忙碌的,总之小心走路为好。 当然,再走过去点,就是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大门了,左右两门隔东安路相望,透过铸铁花纹围墙,校园内的草坪、建筑一览无余,也算为车流人流的马路透了气。可惜人行道窄了点,被共享单车之类一占,单人行无妨,双人交会时要身体侧一侧的。校园也是车进车出的,一侧还有四季园小区,更有车辆时不时出入。似乎,到了医学院大门这个节点,东安路飘出一截抛物线,像个小喇叭口,路面比肇嘉浜路口敞亮了,直到斜土路口。 这样的东安路,和市区大多数马路也差不太多,中间有铸铁栏杆,双向四车道,人行道狭窄,不过路两侧有大学校园,围墙透绿,使得它看着蛮通透大气的。虽然车流繁忙,但也不算太拥挤。过了斜土路,到零陵路这一段,尤其肿瘤医院附近,东安路是要拥堵一番的,车流总不那么通畅。肿瘤两个字很沉重,路也受了苦痛。 其实东安路原本没这么宽敞,不说20世纪初最早形成时还是一条泥土路,在那本20世纪40年代出版的《老上海百业指南:道路机构厂商住宅分布图》里它也是排不上号的,分布图里肇嘉浜还是浜,尚未填浜筑路,斜土路呢,是标注了的,但路周边以菜园空地为主,往外乃乡村天地了。无怪乎现代作家徐訏1937年刊发的小说《鬼恋》中的“女鬼”在南京路上对“我”说:“那末你敢陪我到斜土路么?”彼时的斜土路,如小说后面所说是“僻静的地方”,似乎是一个可以想象鬼出没的地面。不过,应该也无妨,毕竟附近有座东庙道观或庵,或可压压邪。其所在的路叫东庙桥路。大概观或庵混用,庵又谐音安,无法细究原因了,总之东庙桥路后来就改名东安路了。这条小泥路到1961年才被拓宽,据《徐汇区志》中“1990年境内道路情况一览表”所示,东安路长1496米,宽113米到15.2米。这个数字直到2007年上海世博会浦西配套道路工程启动才变化,也就是说经此工程形成了如今东安路的样子。 那么,我在1986年第一次看到的东安路,还是“古早”的东安路。 二 1986年7月的某日,我从嘉定一路舟车劳顿,终于站在东安路、肇嘉浜路口了。 单车道的东安路窄而静,偶尔有218路公交车经过。彼时轿车少,大多是自行车,路口小小的喇叭口,一侧是老公房,底层有一间木质排门的杂货铺子;另一侧是工厂围墙。路两边大多是水泥围墙,里面不外乎居民住宅、老公房和两层小楼,慢慢走着,就到了当时还叫上海第一医学院的大学门口,两处校区隔东安路而望。沿路的校园也是水泥围墙围着的,只在两侧各开了两间铺子,一间为医学书店,一间是卖五金零配件之类的店,皆学校自营。来来往往的人呢,似乎大多与校园有关。这一段的东安路好比是不属于上医大、但又与上医大须臾不可分离的血脉,不过“外挂”而已。 我曾经很多年走这一段东安路。步行、骑自行车、坐车,对它十分熟悉,但也不无陌生,因为熟悉到想不起来去了解它。只记得校门边传达室的木框窗户,路过时瞥到的门卫的搪瓷茶缸口深褐色的茶垢。 年复一年,不知不觉中,或者说在开挖泥泞的场景中,我意识到东安路开始变化。杂货铺消失了,路口造起了青松城,密密的水泥围墙一段段破墙开店,建起铸铁栅栏。再渐渐地,路宽了,车多了,地铁站来了,老校园修建改新了,校门的门头变了,宽了,亮闪闪的,校名也成了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靠东安路的老宿舍楼已然变成大草坪,它的各种功能都迁移进了新建的砖红色高楼中。 曾经有一年,工作日的清晨7点不到,我就出宿舍楼,去食堂买个馒头赶紧吃完,出校门,右转东安路,步行至公交车站,等一辆开往莘庄一所中学的218路公交车。背包里有时装有前晚准备好的饭菜,中午时拿饭菜到学校食堂热一热,当午餐。早高峰的218路车上,人能站稳已经算不错了,还得紧紧护着包。这一路,开出东安路、斜土路、天钥桥路、漕溪路,驰过众车交会的徐家汇天桥,总算可以顺畅一些了,慢慢地看到弧线状的华亭宾馆,路过藏书楼、教堂。再开出去,视野开阔起来,一号线的工程在延伸,乡村的田畴多了起来。一个多小时后才能到终点站朱行。下了车,附近工厂的工人们纷纷散去,我还得走一段乡间小道,才来到支教的中学。从1986年初秋到1987年夏末,东安路在我的感觉中就是早晨出去坐218路、挤挤挨挨的人、一站站一个多小时。 东安路大抵就是一条日常的马路。原先到零陵路的交叉口有个菜场,宿舍楼的同事周末常去那里买菜,买回来的菜到公共盥洗室里清洗后,在门口的煤油炉上一通热油翻炒,这让走廊里晾着的衣服上不免就染上了素简日子里的油烟味。20世纪90年代初,我有一阵也常去那个菜场,摊摊头头的荤素买好,脚踩着菜场里的湿哒哒,再骑自行车去淮海坊,为帮忙装修房子的亲戚做饭,油盐酱醋之后,刷腻子、粉水泥这些活也要搭把手。年轻的日子是可以不顾劳累的,生活着的动力来自好好生活着的一点盼头。 这么说来,东安路也就是这里的众多小马路之一罢了。不过,东安路还是有些特殊之处的。 斜土路口的东安路一侧有公交汽车二场,占地蛮大,巨龙车停了不少,开出开进当然也不少。汽车场有浓缩来来往往的意思,东安路也因此多了点动感。还有靠近零陵路的消防所和肿瘤医院。消防所关乎灾难,医院关于生命……东安路的日常里纠缠着无常的突袭。灾难和疾病,好似时时提醒着我们人生之路究竟是宽还是窄。宽窄在病例报告的瞬间,人生之感悟也因此宽窄变化。 三 在拓宽的东安路前,过了肿瘤医院,继续行走,到了龙华地界,有东安公园。我进去过一次,公园不大,但曲径通幽之园林精髓一样不差。资料显示此乃晚清航运钱庄业巨头张耀宗的私家花园,新中国成立后曾改名为东安苗圃,后又改建为东安公园。到了东安公园的东安路,已然接近路的尾声。接下来,东安路挽起龙华路,就是东安路的尽头。 20世纪90年代初,我曾骑着自行车一路经过龙华老街、龙华寺,骑行到植物园。年轻体力好,我一路从城市的闹猛,骑到郊野的开阔,那开阔中糅合了粗简的原生态,龙华老街的铺子还都是木质排门式的。20世纪80年代后期,龙华老街上还有龙华庙会,但见毛竹搭起的棚子挤挤挨挨,两侧一溜排开,卖服装、食品、土特产,红红绿绿,煞是热闹,比之如今诸如雅集市集之类的是蛮土味的。“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销售蛮火爆的,透着某种不加遮掩的热切。当然,如今东安路笃底的龙腾大道滨江景观还要很多年以后才出现。彼时,人们可能也还不会想到,有一天走到东安路尽头,有一艘大轮船好像要开到眼前,简直如幼童时大人的耳语“去看大轮船,去看大轮船”,大轮船就好比某种生活的例外,是通向陆地之外的通道。此处的“大”用上海方言读来方得滋味,像某种呓语喃喃,印刻于幼童的大脑皮层。当大轮船毫无预告一览无余地直直出现在眼前时,惊呼当然不必,不过真的有仿若回到幼时看大轮船之感。记得前几年冬天到徐汇滨江,黄浦江里转着弯的大轮船,让我这个中年妇女傻笑了几分钟。哈哈哈哈,是身体情不自禁地笑,没有什么特殊意义。这么生动的轮船就在眼前,人看了,有种孩童的欢喜。 早年间窄窄的东安路,如今起始打开如折扇,末尾又是江水舟舸,一展江面辽阔,工业遗存的码头、厂房化身为艺术中心、美术馆等,自然周边的江景房要傲娇一番。有谁会细想当年此处的工厂、码头、粮库呢,唯那些有心留存的厚实莽莽的水泥卸煤料斗会让人遥想一番,当年浦江畔近现代工业何其繁忙。或许,大多数人也不过以之为拍照、直播的好背景。 某年冬日午后,我从滨江慢慢沿着东安路往回走,滨江的动感渐渐后退,豪华小区也渐渐少起来。东安路多的还是老公房,棉被和日常衣裳晒在阳台外的竹竿上,行人匆匆,老人负暄,间隔小吃铺子,也有装饰一新的党建小区服务中心。老式的菜市场自然是没有了,邮局还在,肿瘤医院附近照例人和车都会多起来,附近小区临街的门面,小超市、药店、假发店、餐厅等依次相邻,日子总是一天天地这么过着的。有几次,我从小弄堂穿过一扇小门,走到肿瘤医院后院,看到医院里的药店、成堆的白床单,再走到前院,看到走来走去手提CT片的人、坐着轮椅的人……医院的楼一幢又一幢,老楼新楼,内部都颇为宽敞整洁。“安”,应该就是这里走来走去的人内心的关键字。 蛮久不去东安路了,念及,过往“窄静”的东安路和如今“宽稠”的东安路彼此重叠,哪一条东安路皆彼时此刻的世相。我有点心念窄静的那条,就像我喜欢医学院这一头的小花园,那一头的老紫藤。我在小花园里打过木兰拳,也常随意闲走,如今这里耸立着建筑。攀着老紫藤的老楼倒还在,4月下旬老紫藤是否照例开花?当然,我也不喜欢218路的拥挤、已被拆除的老宿舍楼的简陋,更何况人和环境也会彼此因缘际会而情感变化吧。 我记得那年第一次来东安路在那间杂货铺买过食物,可是买了什么,想来想去却想不起来。点心?也可能是盐汽水,7月的上海是热的。记得那天我携了小毛巾擦汗。 有一段生活和一条路密不可分,只是生活的因缘可能之一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