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斜桥 秦宣夫绘 一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在浙东这片山簇海拥的土地上,树木花卉生长得繁茂茁壮,如同青春洋溢的少年。宽阔的庭院内,多株玉兰树绽放出白色和紫色的硕大花瓣,在和暖明丽的阳光下鲜亮夺目,让人感受到扑上眉梢的春意。 我置身的这个地方,是位于浙江省绍兴市越城区的王阳明故居“伯府第”。 这是一处白墙黛瓦的大型建筑群落,一轴四进,宽阔幽深,庄严端肃,有着明代公侯府邸的恢弘气派。它是结合考古发掘和史料记载,在数百年前的王阳明故居遗址上复原重建的,其中伯府大埠头、石碑坊残迹、碧霞池、石门框、饮酒亭和后花园是当年的遗存。 站在5个世纪前王阳明曾掬水洗眼的碧霞池、感悟心学的观象台旁,我根据对其著作和传记的印象,想象主人的音容笑貌、起居行止,但脑海里浮现的只是一些零碎模糊的影子,就好像几排稀疏的树木,无法遮掩住大片的荒地。好在新建的王阳明纪念馆弥补了这一不足。它借助光影展示等数字技术手段,完整重现了王阳明的生平,展示了阳明心学萌生、发展和传播的过程,为其生命履历和思想脉络,描绘出一张清晰的图画。 在历史上的大儒中,王阳明是一个传奇人物。南宋以来的几百年间,程朱理学成为主流思想,但大多数儒士只会“无事袖手谈心性”,作玄学式的谈论。王阳明则不同,作为一位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他有着实干家的才能和强悍的行动力。他多次受命统军征战,维护边疆地区平安,并一举平定明宗室宁王叛乱,一次次为衰朽不堪的朱明王朝“续命”。 但王阳明更大的影响,还是他作为思想家的贡献。他的心学是对传统儒学的一次革命性发展。他倡导“心即是理”,认为明心即可见性,不假外求,摆脱了程朱理学的桎梏,开辟了一条追求个体实现的新路,为儒学思想注入一股活水。他的“致良知”“知行合一”之说,更是具有鲜明实践色彩的行动哲学。王阳明的临终遗言很有名: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用那个时代的价值标准来衡量,他的道德事功都堪称一代冠绝,王阳明的确做到了呕心沥血、死而后已。但创建一个更好、更合理、更符合人性的现代社会,需要一种全新的眼光、胸怀和气魄,这些并不是他能够具备的,我们当然也不能越过时代来苛求他。 领受这项使命的先驱者之一,是蔡元培。他也诞生在这片土地上。 蔡元培故居位于绍兴老城区的一条窄巷内。这是一座明清台门院落,砖木结构的三进院落,花格门窗,乌瓦粉墙,青石板地,有着鲜明的绍兴民居特色。大厅及厢房多处,辟有“蔡元培生平事迹陈列室”,通过大量图片、实物、手迹、资料等,展示这位近代著名民主革命家、教育家、思想家为发展中国教育、文化、科学事业,为争取民主和自由,作出的巨大贡献。 这座小院落,没有王阳明故居那般气势恢弘,但从这里走出的人物,却携带着改天换地般的巨大思想能量。蔡元培既深受传统文化熏陶,又汲取西方先进思想,视野宏阔,目光深邃,清楚什么才是疗治旧中国痼疾的药方。他与陈独秀、李大钊、鲁迅等一同发起新文化运动,提出以人为本的教育理念,倡导以科学和美育救国,旨在重铸民众的精神和灵魂。他担任北京大学校长时,强调“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使北大成为新文化运动的堡垒。中国第一个学习和研究马克思主义的团体——马克思学说研究会,就是在北大成立的。他的毕生努力,为羸弱不堪的旧中国,注入了新生的希望。 思想催生行动,观念影响存在。由他作为启蒙者之一而开启的一场思想文化革命,深刻地改变了一个国家的面貌。这是一个过于宏大的题目,这里我只想说,此刻在我的身边和周围,那些活力丰沛的生活,那些真实生动的笑脸,如果追溯起来,都与会稽山水养育的这一位杰出人物、与同他并行齐驱的先驱者有关。 故居第二进一堂两厅,已辟为陈列室,正中位置摆放着蔡元培半身塑像。塑像后面墙壁上方的匾额上,是沙孟海手书的“学界泰斗”四个大字。我与两位同行的北大学弟学妹,在老校长的塑像前合影留念。相机快门的咔嚓声响起时,我眼前闪现出燕园未名湖畔草坪上,被茂盛的苍松翠柏环绕着的那一座蔡元培半身雕像。那座塑像的头部微微扬起,望向远方的目光坚毅沉静。 因为气温差别,北方的花卉绽开得要迟一些。故居门外街巷边几株紫藤已经怒放,而前一天离京时,小区里的那一棵紫藤才刚刚生出微小的蓓蕾。但燕园中的那一座塑像,常年被松柏青翠的枝条掩映,黑色大理石底座上,也一定会有拜谒者敬献的花束,就像我每次去时都会看到的那样。 那是一瓣心香,致敬和祭奠一个伟大的灵魂。 二 走出古旧宅院,一脚踏进江南的田野,便如同走进一个盛大的节日。阳光明亮,春风骀荡,天地间一派姹紫嫣红,内心的欢悦也骤然提升了几档。 眼前一大片辽阔的水面,就是鉴湖。最早知道这个地方,缘于当年读中学语文课文——许钦文《鉴湖风景如画》。乘船在湖上游览,稽山鉴水的风光徐徐展开,美不胜收。看到散文中描绘的魁星阁、三眼桥、柏树和松树,看到“五步一小变,十步一大变”的风景,虽是初见,恍若重逢。文学与地理在此刻发生奇妙碰撞,出色的描绘仿佛画龙点睛,赋予山水活力、韵味和情致。 游船停靠在柯岩风景区码头。登岸前行不远,便是一个古朴的镇子,粉墙黛瓦的明清民居,纵横交叉的水巷,姿态各异的石拱桥,枕河临街的店铺,飞檐挑角的古戏台,次第出现在眼前。小镇入口位置,矗立着一座高大的石牌坊,上书“鲁镇”二字。它是仿照鲁迅作品里的鲁镇打造的,是一片被文学作品催生出的天地,街道布局、风情民俗,都来自鲁迅在绍兴东浦、东关、皇甫庄、安桥头外婆家等地的生活经历。一代文学大师在纸上营造出的虚幻之地,变成了一个真切的实体。 一条热闹的街巷是贯穿小镇的中轴线,曲折悠长。街两旁依次是锡箔店、毡帽店、油漆店、木器店等传统店铺,小吃店旁弥漫出臭豆腐的浓郁气味。走下去,又看到鲁迅小说写到的众多场景:当铺、酒馆、戏台、奎文阁、赵府、鲁家祠堂、阿Q栖身的土谷祠和调戏小尼姑的静修庵……这些出现在《阿Q正传》《祝福》《孔乙己》《社戏》《风波》等多篇小说里的建筑和场景,让人恍惚间跌入了旧时氛围。 不仅如此,这里还有动态的情景再现——头戴毡帽、脑后拖着长辫子的阿Q出现了,面对围过来的游客,一脸浑不吝的表情,说着小说中那些经典的台词。身着蓝印花布围裙的吴妈端着笸箩走过来了,他麻利地凑近搭话,脸上挂着轻薄的嬉笑。前面不远,身着破旧长衫的孔乙己,靠着一间小酒馆的柜台,模样颓唐,乞求小伙计赊一杯酒。继续朝前走,拄着拐杖、拿着破碗的祥林嫂迎面走来了,目光呆滞,拦着人问死后灵魂到底有无…… 我忽然想到,当有一天自己连同身边所有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已辞别人世,鲁迅笔下这些虚构的人物,仍然会活着,永远活着,被一代代后人阅读、想象和认识。那些隔代知音会生发出怎样的感受和思考,获得对人性、生活怎样的认识?这是文学艺术的力量。它具有活水一般永不枯竭的生命力,足以抵抗时间的侵蚀。 关于这一点,凭借书圣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而闻名于世的兰亭,是又一个有力的佐证。 与东晋永和九年那个暮春的日子一样,今天的兰亭也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茂林修竹葳蕤青翠,轻盈鲜亮的绿色仿佛要从枝叶间一直沁入肺腑中。自入口步入景区,穿过一条修篁夹道的石径,迎面便是鹅池,一泓碧水中,几只白鹅悠然游弋。游客很多,摩肩接踵,笑语喧哗,当年的清静幽僻只能诉诸想象了。王羲之和友人们流觞赋诗的那一条清溪,依旧水流潺潺,几位身着古风服饰的年轻女子,正摆出姿态照相,倩影巧笑,楚楚动人。 文人天性敏感多情,品酒赋诗,一咏一觞之际,意识到时光的无情,人生的倏忽,一切赏心乐事都会稍纵即逝,于是乐极生悲,发出生命短促、世事空幻的慨叹。王羲之在《兰亭集序》里的感叹,也是当时一并修禊的亲朋的心声:“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然而正是由于这篇即兴泼墨挥毫之作,让这一次雅集战胜和超越时光,成为后世人们永恒的记忆。宣纸松软易碎,但书写于其上的文章及书法,这些精神的创造物,却获得了比金石还要长久的生命。这样的悖论中,蕴含了深长的启示。 近1700年过去了,大自然陵谷变迁,兰亭也不复当年面貌。据说曲水流觞之处,相比原址有了较远的距离。但一篇《兰亭集序》,让这个原本毫不起眼的地方驻留下来,在文字中,也在人们灵魂中,一直存续下去。而多少曾经显赫一时的所在,高官贵胄的奢华府第,豪富巨商的精美园林,却早已踪影全无,湮没于荒烟衰草之间。 来兰亭之前,东道主幽默地提醒,不要将王羲之笔下所称的“崇山峻岭”当真,那样会失望的,这山丘不过是比别处的略高一些。但我想到的是,那一次文人雅集所诞生的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确是艺术作品的峰巅,书法和文章都有令人炫目的高度。这一点毋庸置疑,绝非夸张。 想到西方医学鼻祖、古希腊人希波克拉底的那句名言:生命短暂,艺术长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