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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4年第5期|邹江睿:倒影

时间:2024-05-27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邹江睿 点击:

本期《青年文学》“现在出发·小说专号”的十一篇小说可以看作今天大学青年写作的十一个观测点。读这十一篇小说,能够读到许多亲缘近亲的观念、知识、风尚、路径和技术,也在努力辨识青年人对过于容易习得的观念、知识、风尚、路径和技术等的警惕和克服。十一篇小说,是写作者向这个世界确认他们认为仍然重要的和可以放下的。几乎所有“青春期”写作都可以被定义成不同的“惘然记”。这十一篇小说也不例外。我只有唯一的一个问题:在大学创意写作如此自信地宣告可以教授有写作理想的青年人“怎么办”的时刻,青年写作者是不是需要自我觉悟到所谓写作恰恰应该从“不这么办”开始?今天大学创意写作迷之自信的观念、知识、风尚、路径和技术,也许正是写作的天敌。

邹江睿的《倒影》也有一副好肠胃,借玄武湖的水消化了酒、烧鸡与尸骸,容纳了谋杀与病痛,排出了爱、别离与放不下,这种包容的力量来源于写作者内心的自足,目光恳切地投向实在的命运悲欢,才能举重若轻地唱“生活是一场游戏/我们是一群倒影”,抛弃了任何虚弱内心选择的声嘶力竭的书写方式,只写命运小节点上的反思缠绕和大秩序上的顺流而下,从而让文本姿态和寻常人的生命流向保持了某种一致性。

——评论家,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何平

湖边的小说家

朱 婧

【朱婧,江苏扬州人,文学博士。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著有小说集《譬若檐滴》《猫选中的人》等。获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等奖项。】

理科生而入文学创作的邹江睿,热忱与智性同在。自写作初就明确初衷,目光投向无名的人群,如其自述:“有人被遗忘在花街子或十八梯的某棵黄桷树下,成为历史。这便是我写作这篇小说的初衷。”(《富顺棒棒》创作谈)“就像现在的我正热忱地写着一些被有意遮蔽或忘在角落里的人和事。这将是我一生的旅程。”(《扁平足与木菠萝枝》创作谈)

《倒影》一篇,场景是南京见惯世事沧桑的玄武湖。隐于日常,波澜不惊。然而,水面之下,秘密沉于湖底。小说有足够的耐心、征服技艺的决心和制造震惊幻术的野心。《倒影》的叙事由一个低抑的青年男性声音承担,他也处于关系的中心。随着人物行动和时间发展缓慢成形,小说关涉的所有关系汇入这个不断演化的故事线。过去的时间,年轻女性的赴死,父亲的自绝,关系人于无知中聚合在湖边。现在的时间,两个年长的女性,一个避世,一个大隐隐于市;两个年轻的女性,一个犯下谋杀罪,一个被疾病蚕食。命运如此缠绕,兰因絮果,现业谁深?

貌似无序的编织、复杂的结撰,暗示人物需要花费更久时间去领受命运,理解过去的事实。小说的枝枝蔓蔓,也许难以细考。然而,各条分支与伏笔,都是借助不同视角对主题的缀补。几个关键词,如“烧鸡”,如“肾病”,如“跳湖”,轻轻拉拽,诸线间絮叨的杂乱无章便一下子清晰明了,一幅水中“倒影”便被析出。如果说“倒影”的意象是解开这团叙事之麻的提示,那么意象提示的谜底,恰恰就是“倒影”歌词里用更加诗化的言语透出的机锋。换句话讲,作者给的谜底恰恰是答案的另一个谜面,两个谜面之间又形成了抽象和具象的互文。

站在岸边凝视湖水,反射的倒影与若隐若现的水下,汇到一处。倒影一次次被击碎,水下的秘密呼之欲出,它似乎在回应麦克白的经典独白:“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于作者而言,“记住的方式是写作,唯有写作”。为无名者,为软弱者,以微弱的信念也可使破碎和损坏重聚,倒影再次成像,“身后尸横遍野/身前 你能看得见光明”,如此“光推开黑暗”,如此像“回到二十年前的玄武湖畔,夕阳落入湖面,再柔和地抚向我和身边的一切”。

倒 影

邹江睿

生于二〇〇一年,江苏南京人。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南京市第三期“青春文学人才计划”青蓝人才,第六届雨花写作营学员。有作品散见于《十月》《青春》《延河》《中国校园文学·青年号》等刊,并被《海外文摘》选载。曾获《延河》杂志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全国打工文学大赛小说组金奖、野草文学奖等奖项。

胡小菲给我发来消息,说有十万火急之事找我,让我务必今晚赶到,见面地点在玄武湖东南角太阳宫和情侣园之间的一条小道儿上。还附了一张照片,黑黢黢的,啥也看不清。手机震动的时候我已准备入睡,瞟了一眼,不打算理会,没想到过一会儿又来一条,是个视频,湖面波光粼粼,映出对岸高楼的霓虹和岸边一整排树,浪拍在堤上,拍上来一张模糊的脸,我认不出来,但听声音,是胡小菲无疑。她直呼我大名,说,李建,你来,不来的话,我就从这儿跳下去。说着还故意把手机往湖里一抖,几粒水滴溅在镜头中央。

算了算,自己和胡小菲分手这些年,见面次数不超过两个巴掌。据我了解,她近来钱运欠佳,投资屡次失败,干过餐饮、弄过旅游,没几年全黄了,现在又干上花店,边卖花,边捣鼓新媒体,每天在朋友圈,拎着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花,拍些光怪陆离的视频,没人看得明白。其间她找过我一回,拐弯抹角,不直说,把我拉到餐厅,点了一桌菜,我问她什么事,她就笑笑,说,吃,吃完再讲。我忐忑下筷,小心咀嚼,一直不敢多言,她也不多说话,大口吞咽,吃到满盘光,喊来服务员,说,结账。说完盯着我看。我说,你看我干什么。她说,结账啊。我说,我?她用力点点头。我一时无语,脑袋上热气直冒,冲服务员尴尬笑笑,问道,码在哪儿扫?付完钱,我扭头就走,她就跟在后面几米的地方,时隐时现,像条虫,甩不掉。到家楼下,我停下来,等她走到跟前,劈头盖脸问她,你要做什么?她说,借我点钱。我说,多少?她掌心向外,伸出五根手指。我说,让我给你看相啊?她说,也可以,你帮我瞅瞅,我这只手,值五万块不?

这次小菲约我去玄武湖边,赴不赴约另论,这一提,倒让我想起许多陈年往事。上学那会儿,学校离玄武湖只隔一条街,到傍晚,我们成群结队往锁金村方向前进,买块烧饼,带罐啤酒,以浩荡之势越过马路,涌向湖畔,霸占岸边一溜长凳。我和胡小菲第一次约会就在玄武湖边。找了张凳,背靠大树和城墙,面前湖景一览无余,视野绝佳。我买了一只符离集烧鸡,塞在包里,不好意思拿出来,但味道盖不住,肉香弥漫,直冲脑门,小菲说,你包里是什么,瞅瞅。我乖乖拿出来,她瞄一眼,笑出声来,说,约会就带这个?我答不上来,一个劲挠头。她一边笑,一边从背包里掏出两罐雪花,撇开拉环,啤酒云往外直冒。她递我一罐,碰一下杯,一吞一大口,嘴里含着酒沫,说,下次约会,有酒有肉,切勿忘记。这件事我记到今天。所以我想她约我出来,存在重温当年湖畔烧鸡啤酒的可能,不过这件事铁定落空,因为全南京再找不着一家符离集烧鸡,这点我可以确定。

当然,还有更瘆人的可能,她是真打算跳下去,但有心无胆,打算拉我垫背。这真不是我敏感多疑,黑灯瞎火的,又在湖边,谁说得清。况且此前身边确有坠湖事件发生,大约在我刚毕业时,为了修建隧道,政府堵上桥洞,推来数十辆抽水机,把东南湖抽得一干二净。水位落下,石滩露出,靠岸的斜坡上,惊现一具尸体,水草缠住脚踝,躯体皱成海绵,死相极惨,不忍直视。死者是年轻女性,据说胸前有项链,手上还戴着戒指,警方一连调查几日,确定死者是我们学校的一名青年教师。在她的宿舍搜出遗书一封,大致意思是,世界灰暗,人生无望,不如早日投胎,尽快转世,下辈子再不做人。此案最终定性为自杀。死者父母拉着家里小妹来学校的时候,引起过围观,我和胡小菲都见过。三人跪在校门口,身上各贴一个大字“冤”,声泪俱下,控诉学校害死女儿。小妹在一旁默默无声,脸上像被炭灰抹过,瞧不见一点表情,这点我印象最深。那年代物质匮乏,没人拍照,只是看,然后议论,频率很高,音量很低,仿佛一群同频共振的蚊虫,几乎形成铺天盖地之势,令人口干舌燥,浑身上下爬满鸡皮疙瘩。过一会儿,警察来了,两人一组,三组人连拖带拽,把哭天喊地的两人连同小妹一起带离现场。人群里有人叫好,四周掌声稀碎,我和胡小菲觉得无聊,掉头就走,路上正聊天,一个不看路的迎头撞上来,手里揣着的不知道是什么酒,味道很冲,洒了我俩一身,衣服裤子全湿了。那人撒腿就跑,我想追,小菲一把拉住我,说,有什么可去的。我反问道,为什么不追?她湿漉漉的身子弥漫酒味,靠在我的身上,说,去了,你能怎么样,不去,他又怎么样?

收到信息之后好一会儿,我都躺在床上没动,想了好一阵,得出结论。如果问我借钱,合理范围,正当理由,可以谈。当然这范围不能太大,估计不再有一巴掌那么多。这几年,我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遭受过一次裁员,费了好大劲也没能再就业。想着干脆啥也不干,就写小说,但文学这玩意儿真是和人一样,一年比一年落寞。好在我家还有一小间店铺,地方不大,位置还算不错,我爸走了以后就一直空到现在。捯饬一下,把我那些旧书搬进来,再从二手市场弄来一些木质家具,颇有一种上世纪九十年代老城南旧书屋的风范。经营大半年下来,人流量竟越来越大,当然大多不是为书而来,单纯为了打卡拍照,来去匆匆,不留一张钞票。后来朋友实在看不下去,给我介绍了本地精酿啤酒厂的货源,靠卖酒,能赚些钱,养活自己不成问题。不过,也远没到伸手就能掏钱的地步。

当然,以我对胡小菲的了解,我有理由怀疑,她找我重温旧事的目的,八成就是在岸边推我下水。想到这儿,我打开手机,准备发信息给她,表示不去赴约,底下还附了一句话:有什么可去的,去了,我能怎么样,不去,你又怎么样?写了一大段,想想,还是全删了。懒得回,当没看见,一切清净,这种情况下,装傻充愣才最聪明,这点我清楚得很。

被胡小菲这事一折腾,第二天睡迟了,到大中午才晃悠悠起来。索性直接关了店,休息半天,去街上闲逛。工作日中午的街上人很少,饭店也很冷清,逛了一圈,肚子空空,路边随便找一家店坐下。老板四五十,头发白了小半,皱纹从眼角爬到耳根。他见我进来,瘸着腿一点点挪,咬牙切齿,同时满脸堆笑,两种表情扭在脸上,构成一幅抽象画。我说,没来吃过,你家有什么推荐。他说,有、有,我们家菜不多,各个都好吃,你要说最受欢迎,还属我们家的符离集烧鸡。我心里一惊,说,这菜多少年没在南京见到过了。他说,烧鸡我卖了二十多年,九八年开始,推辆小车,在玄武湖锁金村一带游荡。每天烧二十一只,卖剩一只就回家,倒头睡五六小时,睡眼惺忪的时候再爬起来卤炸,天天如此,风雨无阻。我说,二十一只,留一只干吗。他说,我老婆,叫刘琴,在纺织厂上班,三班倒,黑夜当白天过。常人往往失眠头痛,她倒没这毛病,每天我去厂里,给她送一只烧鸡,吃完精神抖擞,睡觉干活儿满眼是光。我说,还有这功效。他说,那是自然。不是脏讲,亲自去安徽学的,味道绝摆,相当正宗。我说,你那小车,是不是半人多高,银色铁皮,三面玻璃环绕,正面贴七个红字,陈记符离集烧鸡,边走边吆喝,有人来买,第一句话是,阿要辣粉,剁不剁块?他眼睛一瞪,皱纹瞬间绷紧,像满弓的箭,说,老顾客?我说,难讲,那年头满大街都卖烧鸡,同姓也有可能。他说,也简单,点一只,咬一口自然就知道了。我说,你敢保证二十年了我还没忘?他笑出声来,说,忘不了。你知道的,有些事是忘不了的。

我翻翻菜单,没点,让老板看情况上,他拖着瘸腿,踱到后厨忙活,隔十分钟,端上来几样菜。我尝了,味道其实一般,该嫩的太老,该咸的过甜,明显低于常规菜馆的标准。烧鸡也不够香,皮炸过头,微微发黑,肉有些柴,全没有汁水充盈的感觉。不过我还是问老板要了两只打包,他给我拿打包盒,我说不用,你帮我剁块儿,多撒辣粉,丢在塑料袋里就行。临走前我突然好奇,问他,后来怎么收摊不卖了。他说,○五年吧,忘了是夏天还是冬天了,修隧道,半个湖都被抽得干干净净。一连几日,机器的轰鸣声不断,生意变差许多。见底那天,湖边一下子涌来好多人,还拉警戒线,我不知道什么事,兴高采烈装着二十一只烧鸡过去,一路卖得还剩两只。到跟前,我问围观的人,吃烧鸡不,最后一只,便宜卖你。那人扭头瞥我一眼,望见盆里撒着辣粉的鸡块,眉头紧皱,浑身一抖,俯身朝旁边草丛里踉跄两步,呕了一阵。我一头雾水,端着盆挤到跟前一瞧,差点吓出魂来,盆砸到地上,烧鸡全滚进草丛里。岸边吊着一具尸体,说句难听的,皮几乎像被卤水泡过,皱得不成样。边上人说,是个女的,死了好几天了,我顾不上想,拎着空盆,推上小车落荒而逃。行经学校附近的土坡,迎面来一个醉汉,满身酒气,上来劈头盖脸问我,烧鸡还卖不卖。我说,生意好,卖光了,明天你早点来吧。醉汉说你少瞎掰,那不是还剩一只嘛,给我拿来。我说,那只不卖,自家留着吃的。他说,不做生意,天打雷劈,这句话听过没?我不理他,推上车就走。没几步路,背后猛地被推了一把,我一下没站住,四仰八叉连人带车从坡上滚下去。一直滚到坡脚,撞到一棵树才停下来。奇怪的是身上不大疼,倒很通畅。扶着树爬起来,走了两步,歪歪扭扭,眼睛看得直,腿脚却是斜的。强撑着,拖行十多米,实在顶不住了,往地上一倒,右脚像浸了水的棉花,使不上力,从此瘸了。我倒吸一口气,说,这是故意伤害,可以报警。他撇嘴,说,小路,那年代没监控,警察来医院问了几次,做了笔录,就再没消息了。我说,那你是吃了哑巴亏。他说,最开始我也这么想,心里头憋屈,不卖鸡了,天天窝在家里哭。老婆最开始劝我,苦口婆心,说瘸了没事,少干点活,家里也撑得住。我不听,一个劲儿闹,她倒三班,也没空陪我,我每天缩在床上浑浑噩噩,昼夜颠倒,以至于后来噩梦不断。梦里一片漆黑,只有湖面露一点光,我靠近岸边,一只湿漉漉的手伸出来,紧紧钳住我的脚。我不敢睁眼,一顿乱蹬,挣扎中不停下坠,抓不住任何稻草。这样的梦我做了半年之久,直到某天,一梦醒来,浑身大汗,在床上一个人坐了许久,到点,老婆没影。打电话到纺织厂,对方也说没见到人,快一周没到厂里来了。我正准备挂电话出去找,那头说,你有空来厂里,替你老婆领朵花。我说什么,什么花?对方说,光荣下岗,提前退休,名单上的员工一人一朵花、一面奖状,你来帮她领回去吧。

故事听到这儿,我一阵愕然,说,短短一段时间,摔了腿脚、噩梦频发、丢了老婆,你这是水鬼缠身,遇见脏东西了。他说,我当时也这样想,于是去庙里寻过高僧,人家一见到我,就直摇头,意思是杀生太多,罪孽深重,佛救不了,只有自救。我问高僧怎么自救,他闭目,一手立于胸前,一手摩挲念珠,说,天机不可泄露。我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也。他又重复一遍,一字一顿,咬字格外清晰,仿佛念诵经文,又似乎有什么从天而降之事正在发生。

吃饱喝足,拎两袋烧鸡出门,直奔我妈那儿。有段时间没回去了,老太太现在可不好约,不知受什么蛊惑,一过六十,被点了穴似的,突然脱胎换骨,精神抖擞,爱上出门玩了。我打听过,贵倒不贵,都是些周边特价一日游,价格不过两百,不少和保险公司合作,海报上明确写了一行字:购物游,介意勿扰。我给她打过预防针,说,这些团都是拉你去购物的,千万别信。她白我一眼,不说话,估计懒得和我多费口舌。好在老太太精明得很,只见出去逛,从不见往家里拿东西,这让我无可指摘。她这人吧,心眼其实不坏,但做事比较极端,具体说来,就是对自己喜欢的人相当热情,对不喜欢的人呢,则无比冷漠。这导致多年以来她身边来来往往,一直没什么朋友。这点在搬离纺织厂大院以后,就更明显,早几年,她甚至可以半个月出一次门,买买必需品,除此之外每天窝在家里,也拒绝我们频繁的探望,几乎活成了一棵树。当然,做树没什么不好,我挺羡慕树的,不用社交,不必啰唆,丢掉很多无谓之事,自个儿只管活着。有的时候光是活着就不容易,这点我能理解。倒是疫情这几年,她过得相当潇洒,也不知是想通了还是怎么的,不仅不宅,还根本闲不住。后来我倒明白了,那些出行限制管得了人但管不了树。

我问我妈,最近去了哪里?边问边把烧鸡拆了,掰成几块。她拽一根腿,咬了一口,说,扬州,早上七点集合,大巴一路直奔富春茶社,吃完早茶又拉到瘦西湖、大运河、东关街,回来时天都黑了。我说,好玩不?她说景色倒没什么,不过路上和一个像尼姑的坐一块儿,聊了聊,以前竟然也是纺织厂的,比我早几年下岗,信了佛,随身带一本佛经,每个月出来玩一次,见见风景。我说,还有这么巧的事?她说,人长得眉清目秀,戴个帽子,好几回摘了,我偷偷瞅了一眼,那底下一根头发没有,灰惨惨的,怪吓人。我说,你也别这么说,人家可能有苦衷。她说,对,人都有苦衷,谁都一样。

烧鸡吃完,剩一堆骨架。我收拾,她去客厅休息。桌上还有一袋子鸡,她见到,就问我,多买一只,给谁带去?我说没谁,留给你的,明天吃。她说,是胡小菲吧,最近她怎么样啊?我矢口否认,不是她。我妈笑了,说,你来之前,胡小菲就给我打了电话,问我你人在哪儿,为什么不回消息,你这人怎么搞的,分手以后,成了铁公鸡了?我被堵了话,怒火中烧,没好气地回她,你不是烦她得很吗,怎么还帮她说话?我妈说,得了,分都分了,光说她这人,还是挺好的,至少真诚,你说是吧?

当年我和胡小菲分手,我妈特高兴,但也特不上路子,这头给我打个电话,说,晚上一起吃饭,聊聊。那头把小菲也约出来。到地方,我们俩见着对方,面面相觑,一句话说不出来,我妈坐在座位上,面前一堆菜,满面笑容,说,都别站着,快坐下来吃。过程中我和小菲都不说话,倒是我妈,话不停,大致意思是,两人要吃一顿分手饭,吃之前是纠缠不断的恋人,吃完饭就成了一拍两散的朋友。那顿饭我印象深刻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那么多年来,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胡小菲流眼泪。我问她,之后打算怎么办,还留在南京吗?她没说话,愣了一会儿,眼神发直,过几秒,从头到脚一抽,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哭得很伤心,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妈本来还在说话,见这场景,也闭了嘴。我浑身难受,像是体内体外爬满虫子。我给她递过去几张餐巾纸,她没要,落在桌上,过一会儿也湿了。后来我问她,怎么哭成那样?她想了想,说,讲不清楚,可能是因为你问我,以后还留南京吗。我说,那有什么值得哭的?她想想,说,打过水漂不?我说,打过。她说,能漂几次?我说,不知道,运气好,飞十几米,运气不好的时候,扔到水里就沉下去。这和你哭有什么关系?她说,下次有空,我俩去玄武湖边打一回水漂,你就明白了。慢慢揣摩去吧。

等我妈进屋午睡了,我出门,打给胡小菲,上来就质问她,打给我妈干什么。她哼了一声,说,怎么?你不理我,我跟阿姨聊聊天,不成吗?我说,你脑子坏了,我们俩现在什么关系?她说,你要是这样骂人,我们俩就没什么谈的了,还是得跟阿姨聊。我没话讲,只能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心平气和告诉她,自己同意赴约。她说,行,今晚,湖边老地方,不见不散。说完不等我回答,立即挂断。

胡小菲打电话给我妈,这一手我的确没料到。分手到现在多少年了,她从来没跟我提过她还留着我妈的联系方式。相反,在我看来,她们俩理应老死不相往来。当年,正是在我妈的极力反对之下,我和小菲多年的恋情吹了。我妈的意思是,这女孩外地人,没个稳定工作,不靠谱,你们俩长不了。我说,不试试怎么知道?她说试个屁,感情是拿来试的吗?我说,感情不是试出来,肯定也不是吹出来的。她说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回答她,没什么意思,就是告诉你,在这方面,你没啥资格来指手画脚。这句话气得我妈够呛,抄起拖鞋就要砸我。我说你砸吧,如果发脾气有用的话,你尽管砸好了。

这话我不是乱讲的,我爸还在的时候,他们俩吵架就是常事。和许多夫妻不一样,他们争吵不为柴米油盐,都是为大事。我到现在都记得,我爸从纺织厂辞职,自掏腰包盘了一间店铺,那阵子,家里三天两头就要闹。我妈说,你脑子有病,非学别人下什么海呢?我爸说,厂里什么效益,你自己知道。说完不停咂嘴,推她到一边,意思是,你不懂,我不跟你啰唆。我妈火了,从他手里把存折扯过来,说,你不跟我啰唆,可以,钱别从我这儿拿。我还念书,不明白,也从不发表意见,只知道躲。我爸的店我去过几回,我问过他,这赚钱吗?他嘿嘿直笑,摸后脑勺,不直接回答,一个劲拍我肩膀。我说这是啥意思?他说赚不赚钱不好说,反正吧,把你养大了,这点能看得见。

这事后来谈恋爱的时候,我跟胡小菲说过。她听完想了想,表示错在我妈,而非我爸。我说,你是怎么想的?她说没什么特别的,我只是觉得,如果我是你爸,也会这样。当时这话我没在意,现在回想起来,她倒是没食言。毕业以后,据我所知,她确实没走寻常路,跌跌撞撞,也这么过来了。相比之下,我自愧不如,对于处理复杂的生活,我并不擅长,甚至有些愚笨。我更倾向于一成不变的日子,像火车沿着一条笔直的轨道直通天际,但又做不到我妈那样独来独往。胡小菲不一样,她是把生活当积木玩的人,摆不好,可能塌了,但她不会轻易放弃。由此看来,我和她注定走不到一块儿,是两条路上的人。在这点上,我其实怪不了任何人。

胡小菲见到我第一句话就问,昨晚不回信息,什么意思?我猜到她会在店门口逮我,但还是防不住,拐角处一转弯,就撞见她蹲在店旁边一棵梧桐树底下嗑瓜子。瞧见我了,往地上啐两口瓜子皮,眉头紧锁,起身朝我这儿踱来。我说,睡着了,没看见。她说,你扯淡,我知道你是故意的。我说,是又怎么样?说完拿钥匙开门,往店里走。胡小菲紧跟身后,从缝里贴进来,我很恼火,说,你在这儿,我怎么做生意?她说,牛吹到天上去了,你自己瞧瞧,你这儿有生意不?

我打了两杯精酿,故意选了最苦的一款,IBU指数超过八十,一般人受不住,胡小菲倒是面不改色,和我干杯,喝得爽快。边喝我边听她吐槽,说昨晚在湖边吹冷风,等了我一晚上,一直待到早上太阳初升,阳光把湖水照成鱼鳞般的金色,我都没来。我说,你到底什么事非得找我?她说,也没什么,不过想到之后见面机会可能不多了,还是想来和你唠唠。我说,这语气,怎么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她没说话,伸手,两根手指前端交叉,缠成箭状,用力朝前发射,捅了捅我的腰。我没明白她的意思,愣在那儿,脑袋里混沌一片,像身处冰面以下的湖里,胡乱扑棱,找不着出路。胡小菲不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成巴掌大的纸,一层层展开,摊在桌上。上面符号数字、数字符号好几排,我看不明白。字很密,下面有一行写:诊断为慢性肾功能衰竭尿毒症期伴随肾性贫血,建议观察并进一步检查治疗。我把那张纸拎起来,贴着眼睛,从头到尾又读一遍,感受每一个符号在我眼前展开,再叠起,再展开,再叠起,像搭积木。底下医生签了名,我望着那堆枯枝烂叶一样的字,半晌没出声。我在等胡小菲说话。不过似乎被她看透了。胡小菲拿起面前的酒杯,一口闷掉一半,我伸手拦她,说,别喝了。她往后躲,边躲边咽下第二口。我带着哀求的语调说,你别喝了,行吗?她像是没听见,仰头一饮而尽,喝完张大嘴巴,畅快地打了个嗝,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酒啊,苦得不像话。我立在那儿,像块木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胡小菲从我这儿走后,我感到浑身疲惫,满脑袋各种事,加之窗外阳光突然隐匿,阴云密布,空气里弥漫开一种难以名状的味道,压得我喘不上气。断断续续来了几个客人,拍拍照,没人消费。我索性关了店门,先趴在桌上写了会儿小说,写一大段,没几个字满意的,全删光了,合上电脑,窗帘一拉,心情特乱,啥也不想干,就想睡觉。刚一闭眼,梦就找来了。是个噩梦,气氛诡异,还搁湖边,还是那棵树,小菲坐在长椅上,背对着我,面朝湖面,一身红色,艳成一朵花。湖里映出太阳宫的倒影,像个剩菜罩,从岸上的角度看去,正好把小菲和我全罩在里面。我坐在她旁边,两人一同分食烧鸡。不知怎的,第一口下去就觉着味道不对,有些酸。我问小菲话,她不理我,双手并用,闷头吃,吃相相当难看。吃完,第一句话就问我,酒呢?我摇头表示没带。她很忧郁,没说话,也没多怪罪我,拉上我从湖边往学校走。路过学校后面的一处上坡小路,坡底的树下,歪着一个人。他浑身泥尘,脸上破了,血从绽开的肉里往外涌。小摊车里的调料呀烧鸡呀骨架呀,全撒出来,破碎的玻璃一直延伸,从树下到他身边,再到我们脚底,踩上去嘎吱作响,像趾骨正一根根断裂。他没有看见我们,或者说,他谁也没有看见。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跄几步,站不稳,也走不远,没两下就摔回地上。我想上前扶他,胡小菲却拉着我转头就走,一路上坡,到坡顶,那个行色匆匆、手拿酒瓶的男人与我们擦肩而过。这时我突然想起来,胡小菲那天明明和这人撞了满怀,身上到处洒满酒渍,湿了衣服,我想去追,她不让,说了一通理儿。想到这儿,我立刻伸手,拽住我边上这人的衣领,问她,你是谁?小菲人呢?她不说话,只是笑,脸上的五官都在狞笑。我吓得当即丢下此人转身而逃,一路逃到湖边,经过一排垂柳,一群人围在岸边交头接耳,音量不大。从人缝里,我看见一具湿漉漉的身体正在肿胀,她每寸皮肤都显出紫红色。当然,也不排除那件紫红连衣裙因为泡水过久而掉色的可能。我扒开人群走到跟前,蹲下身子,天空此时落下雨点,打在湖面和我的身上。那具躯体脸朝下趴在地上,我用力翻动,翻不过来,焦头烂额之际,躯体两手一绷,骨筋凸起,浑身上下触电般抖动,不等我反应,靠近我的一只手掌夹杂泥土,由下而上,向我袭来,速度极快,我毫无防备,胸前挨了一掌,脚下一绊,朝后翻入湖里。好在岸边湖水不深,我手脚并用,狼狈不堪,扫开浮萍和水草,爬上湖岸,浑身湿透,几乎成了一只落水的洋龟。上岸后我立刻冲向那具躯体,怒火中烧,问她,为什么推我下水?湖边相当安静,没人回答,仿佛无事发生。远处有鸟惊起,湖面上还漾着我落水时溅起的涟漪。它们荡过来,再荡回去,把倒影变成无法捉摸的异象。我望向湖面,却没有看见自己,只有一张满是胡楂的面孔在随波浮动,面目扭曲,五官分离,像是被浪拍成了碎片,又仿佛天生如此。

醒来后我洗了把脸,给胡小菲打了个电话,问她,还记不记得玄武湖里捞出尸体那年,我们俩从湖边回学校,路上你被一个提着酒瓶的男人撞了满怀?她说,记得这事。是在学校边一条小路上,他提着酒,低头不看路,一头撞到我胸上,酒洒出来大半,衣服一下就湿了,我一闻,酒气熏天,你怒气冲冲要追,我把你拦下来了。我说,你记得还算清楚。她说,那是。后来我们俩一路晃到学校,没进去,继续往前走,到锁金村后街的一条小巷里,找了家宾馆洗澡睡觉,醒来你突然问我,要不要吃烧鸡。我说,有这事?真没印象了。她说,你告诉我,第一次约会,你就买了那家的符离集烧鸡,皮脆肉嫩,香得很,说得信誓旦旦,找了一圈,也没见你买来,纯粹骗我的。我说,哎,这话不能说得太早。我没骗你,这家店我找着了,晚上,还去湖边,你要不要尝尝?

晚上我拎一袋烧鸡在湖边走了几圈,又坐在长椅上等了一会儿,没见着胡小菲。给她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接。倒是我妈先打进来,电话里语气强硬,不容置疑,通知我明天中午十一点半到玄武饭店,给我安排了相亲。我说,有事,不去行吗?她说,不行,有事也得推了。我还想争辩两句,那头没理会,直接挂了。

这些年母亲给我介绍不少对象,也见了几面,合适的也有,但双方都没有再进一步的意思。有一回母亲兴奋地告诉我,这次铁定能成。我不屑,说,你凭啥帮别人答应了?她咧嘴说,你见了就知道了。见面第一句话我就开门见山,说,以前我谈过个女朋友,上过床,感情深厚,藕断丝连,你知道吗?对面女人低头喝咖啡,没急着说话,奶花在她的嘴唇边上留一圈白色,她用餐纸抹抹,回我,知道。我问她,你做什么的?她说,撰稿人。我说,那就是作家咯?她想想,说,也算不上。我这下算是明白母亲信誓旦旦的原因。我又问她,你多大?她说,比你小十岁。我说,功课做得不错,谁介绍来的?她说,***的老朋友。我笑了,说,我妈独来独往惯了,没老朋友。她说,有,经常一块儿跟团旅游的,大巴上座位挨着,分面包水果吃,这不算朋友?我想了想,大悟,说,是不是没什么头发?她说,放尊重点,那叫剃度,自愿为之,不是秃顶。我双手合十表示歉意,随即问她,你怎么会认识尼姑?她说,人家不是尼姑,是俗家子弟,时常去鸡鸣寺烧香拜佛。我也常去,遇见几回,一来二去,就熟了。我说,新社会,可不提倡这个。她撇撇嘴,说,你讲错了,哪个社会都不提倡这个,如果不是有苦衷,谁愿意这样。我说,这点倒说得对,都有苦衷,谁都一样。

一顿饭下来,东西吃得不多,话聊了不少。女人问我要不要听她讲讲新写的小说。我说,看来你也不是诚心来相亲。她说,别废话,听还是不听?我点点头,表示同意。她随即用缓慢的语调讲了一大段故事。

故事分三个声部,主人公呢,没有名字,第一人称叙事,以我代替。家里四口人,父母务农,姐姐从教,我还念书,和父母在老家,姐姐在南京的大学工作。十多年前吧,一天傍晚,有人打来电话,火急火燎,说我在大学工作的姐姐出事了。一家三口赶去,只见到尸体,父母哭得不像样,站都站不起来。警察说是抽湖修路的时候发现的,人早没了。姐姐在南京有个对象,做生意的,傍晚的时候跑来,一身酒气。据说他生意不景气,资金上有困难,快破产了,整个人瘦脱了相,加上这事,走路都没力气。警察把他逮过去,问了好久,没什么结论,放了。父母拉着我,去学校又闹了几次,声泪俱下,无果,学校赔了些钱,以自杀结案。那之后父母身体一直不好,几年之内,没撑住,相继走了。我一个人在老家待了几年,捣鼓文字,四处投稿,算是写出点名堂来,收到几家公司的邀约,最终下定决心到南京来,租个房子,工作生活。没事的时候,常去玄武湖边逛,有时带几束花去,摆在湖畔小道上。就是在那儿我重新遇到了姐姐的对象。他还做生意,相当兴旺,人也胖了。他也拿几束花,我们两人坐下来聊了一会儿。他告诉我他常来祭奠我姐。我说,你还是重感情。他说,那是,这点我不否认。两人晚上一起吃了顿饭,喝了点酒,酒桌上醉醺醺的,说了好多话,我都没听清,耳朵里像塞了棉花,唯独一句,我记下来了,他是这样说的:凡事都有定数,一切皆有因果,该来的总会来,有的事它躲不过。

到这儿,第一部分就算完了。故事第二段,是这个男人的视角,时间拉回十多年前,他那时在做通信生意,有一批货出了问题,资金链断了,欠了一屁股债,事业坠入低谷。好在感情还算顺利,有个女朋友在大学工作,长得漂亮,人也善良,对他不错。但越是对他不错,他越是难受,觉得闷得慌,像是脑袋上被什么东西抵着。男人嘛,有时候就这么蠢。有一天晚上,心里堵得睡不着,喝了点酒,醉得东歪西倒的,眼前一片模糊,觉得自己生活无望,前途渺茫,活着再没意义,于是跑去女友宿舍,大笔一挥,留下绝命书一张,意思是就此诀别,来世再见。写完就跑到玄武湖边上,来回踱步,也不敢跳,绕湖走了一圈,冷风一吹,脑袋更加迷糊,晃晃悠悠地找不着方向。也不知荡了多久,晕乎乎的,荡回家里,身子一瘫,沾床就睡着了。第二天直睡到傍晚,醒来给女友打去电话,没人接。之后一连几天,他都去外地忙生意,出了几批货,心情不错,回来的那天,特意买了瓶酒,准备找女友喝两杯。电话还是没人接,他寻思,可能是小灵通坏了,于是直接去学校找她。走到玄武湖附近的街上,见着好多人围在湖边,他没靠近,远远看到有警戒线,几个警察从湖里拖了个人上来,摆在地上,像块腐木。他没兴趣围观,往女友宿舍去,一进门,屋里空空,小灵通摆在桌上,地上是一封信,他认出来,是自己那天喝醉写下的遗书。问了周围屋的几个同事,都说这几天没见着她人影,估摸着是找对象去了。他拿着酒瓶,一路走一路琢磨,把这几天发生的事在脑海里放电影一样过一遍,还是想不通。走到学校外头一条小路上,周围树木茂密,有些阴冷,他眯着眼睛,突然一愣,随即呼吸加速,觉得心里难受,像是被钢丝球扎了似的。他揉揉眼,是一段腐木。他看见眼前躺着一段腐木,没有四肢,没有面孔,却似有湿漉漉的躯干和湿漉漉的头颅。他伸出手去,仿佛近在眼前,却又远得没法看清。他喘着气,平复不了,转身向湖边跑去,边跑边在心里犯嘀咕,心脏怦怦跳,一路也不看道儿,低头狂奔。半路还撞上两个人影,酒没拿稳,洒了对方一身,脚步没停,也没道歉,头也不回地快速跑开了。这部分内容到这就断了,没交代后续,戛然而止。

小说的第三部分很短,以上帝视角展开,时空回到当下。电视新闻里播报:玄武湖东南侧太阳宫改造工程中,意外发现一具尸体。经警方勘验,死者男,四十五岁,系本地商人C某,无子女、无配偶,其公司经营状况良好,无明显纠纷,社会关系相对简单。死亡原因为水草缠住脚踝行动受限导致的溺亡,未发现其他外伤,死亡时间未知。在C某房屋书房抽屉内,警方发现遗书一封,字迹模糊,经修复检验后,系C某本人字迹。目前,案件仍在进一步调查处理中,本台将持续跟进报道。

故事到这儿就结束了。讲完,她把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不再说话,意味深长地看我。我说,这故事,你自己编的?她说,这你管不着。我说,那我讲实话,故事老套,情节狗血,不是个好小说。她一听笑了,眼睛眯着,几乎成了缝。她说,你信不信,我也这么觉得。我说,我信。她说,其实你信或者不信,都不管用。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凡事都有定数,一切皆有因果,该来的总会来,有的事它躲不过。就是这样。

后来母亲还给我介绍过几回对象,我都兴趣不大,能推托的,全都躲开了。和胡小菲分手以后,我一直没谈,年龄越大,反而越不急,这么长时间,也就过来了。倒是胡小菲有过几段。也不算谈,按她自己的话说,顶多是玩玩,一拍即合,一刀两断,中间过程可以忽略不计。有一次我晚上下班,心血来潮,一个人跑到玄武湖畔散步。湖边很多地方没有灯,只有树,远处的楼房漏一点光,落在湖面上,像是一些细碎而隐秘的生物潜游在水里。走到一条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小路上,远远听到湖边更暗处有人说话,一男一女,音量不高,靠在树下,四只脚在岸边晃荡。女的说,一般人我不带他来这儿。男的问,为什么?女的说,跟你说过的吧,我有个初恋,我们读书的时候,就经常往湖边上跑,有时候来晃晃,有时候一坐一晚。男的笑,说,那年代没娱乐,只能来这儿。女的说,也不是,怎么说呢,那是一种感觉,光靠语言,讲不出来,说再多你也不明白。男的想了想,问,后来你俩到哪一步啦?女的说,黄啦,他说***看不上我,我觉得不像真的。男的说,对,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渣男总有个背锅的妈,我觉得有道理。俩人聊完天,爬起来,我侧身,躲进林里,让出小路,他们缓缓从我身前一米处经过,一股啤酒味儿扑面而来。走到半道儿,那女的突然站住,一道月光正好穿过林叶落在她脸上,将她的面颊照成柔黄色。她说,你知道吗,好多年前了,就在这片湖里,捞出来一具女尸,身着红色连衣裙,脚上一双高跟鞋,脖子缠着水草,悬在岸边的斜坡上。捞上来时好多人围观,我和初恋男友在人群外头瞄了一会儿,觉着无聊,就往回走,路上走霉运,撞到个酒鬼,衣服被泼湿了,浑身酒味。我俩狼狈不堪,最后找了家宾馆,很小很破,灯光昏暗,墙像纸糊的。我在里头洗澡,男友在外头坐着,隔壁放了首歌,罗大佑的《倒影》,声音不大,但房间不隔音,水声哗哗,像是加了鼓点。那男的不说话,直勾勾盯着女人的脸。女人立在原地,眼睛眯起来,看向远处的湖面,哼起那段旋律。月光像是缓缓流动的时间,随着她的歌声,在脸上不停旋转、不断漫溢。

是星星月亮是太阳

或地球在运转不休的天体

是分分钟那是岁月

或日夜在寒来暑往的周期

来吧来吧

只因为习惯了自己

总要继续活下去

走吧走吧

只为了矛盾的自己

难道要后悔莫及

想到这儿,我也哼起歌,旋律有些忘了,但不碍事,一边哼,一边啃那袋烧鸡,啃完,又给胡小菲打了个电话。这回她还是没接,但转头发来张照片,背景一片雪白,她的脸伸在左边,露出一半,面色蜡黄,嘴巴苦笑着。身上是病号服,床边有机器,输血管像缠绕的枝蔓一样伸向空中,张牙舞爪,最后直抵瘀青的小臂。见这场景,原本想问她的问题一个都想不起来,倒是她先发来段话,说,这回我爽约了,算是你还我的。我不知道回她什么,选了个祈福的表情发过去。过一会儿,她回我一条,叫我去湖边选块扁平的石子,打水漂一样扔出去,拍个视频给她看。我照做了,石子扔得有些高,角度不对,在水面扑腾一下,飞出去一小截,还没抬头,就落下去,狠狠栽进水里。几分钟后,她发来一张图,图上她竖起大拇指,在病床上向我点赞,随图附一句话:我就是想看看,扔出去的石头会落到哪儿去。没有别的字。

隔天早上,我没去相亲,跑到店里,又买了一只烧鸡,这次没打招呼,也没去什么湖边,直接冲到医院。到门口,护士拦我,问,你也来做透析?我说,对,年轻时候熬夜,肾熬坏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护士盯着我,说,单子。我说,没单子,想先来看看,疼还是不疼。她说,行,那你进来,胳膊露出来,我给你扎一针试试?

在护士这儿吃了瘪,我没处可去,只能在病区门口找张椅子坐下来等。过一会儿,一个女人走过来,手里捧着一本书。其实在她开口说话以前,我不大能确定她的性别,主要因为她头戴帽子,穿着朴素。细看她面容清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她往椅子另一端一坐,我顿感自己灰头土脸,不修边幅,比起来,我确实更似病人。女人问我,也来透析?我尴尬答道,没,等个朋友。她说,看出来了,你不像病人。我说,这能看出来?她说,人有善恶,病有因果,凡事种种,皆在气中。你气质不像病人。我说,你讲得云里雾里的,有点玄乎。她说,明了讲吧,哪有肾有毛病的人抱盒烧鸡坐在医院的?我低头一看,笑出声来。她说,这事吧,也不算笑话。快二十年前吧,我还没病的时候,我爱人做买卖,卖的就是烧鸡。我说,该不会是符离集烧鸡?她点头,说,对,外皮酥脆,内里多汁,吃一口,没人不爱的。我说,这点我相信,上学时恨不得每天一只,味道绝摆。她说,别讲你了,连我都爱。那时候在纺织厂工作,三班倒,到上夜班的日子,该睡不能睡,那叫一个痛苦。想了好多法子,喝茶、洗脸、含冰块,都顶不过困意,后来发现,上工前啃一只烧鸡,整夜精神抖擞,疲惫全无。别家的不行,得是我男人烧的。他每天做二十一只,多出一只就留给我。我称赞道,是个好丈夫,现在这样的可难找咯。她叹口气,撇嘴苦笑一声。我说,怎么,离了?她说,也不算是。哪一年,我记不清了,他出去卖烧鸡,从土坡上滚下来,把腿摔折了,医生说一辈子治不好,跛了。我那时候吧,刚得到厂里改制的消息,焦头烂额,又遇上这事,每天身子就像裹着湿棉絮,又酸又累,走路都得拖着。后来连吃饭都成问题,吃了吐,吐了吃。有天实在顶不住了,偷偷去医院,做了好几项检查,最后给我张纸,上头一大堆数字符号,我看不懂,拿去问医生,说来说去,意思是我的右肾接近报废,奄奄一息了。我当然不肯信,四处求医问药,庙里也去了,从鸡鸣寺北面靠近城墙一侧一处小门上山,找了位比丘尼叩问。她一手立于胸前,一手摩挲我的掌心手腕,眼睛微眯,念念有词,几分钟过去,告诉我二十个字:皆是先世因,所以致危命,若能诲今身,灾邪悉流迸。到今天我都记得。我说,又是这些玄乎的东西,我听不懂。她说,说明白了就没劲了,你呀,慢慢琢磨去吧。这时广播响:三号刘琴,请三号刘琴到五诊室就诊。她合起书,冲我一笑,起身往玻璃门方向走去。护士可能忙忘了,迟迟没来开门,她立于玻璃前,缓缓抬手,摘下帽子,玻璃上映出她灰白暗淡的头顶,寒光凛冽,无声无息,我望向那儿,仿佛有一阵裹挟冰凌的北风吹来,又像是冻结的湖面上,升起一幅倒影。

胡小菲出来的时候,我靠在椅子上快睡着了,她一屁股坐在我旁边,我才猛一下醒过来。睁眼一看,她明显瘦了,不是和二十年前比,光是和前两天,就不是一个样。也不是少了多少肉,五官在位,头发茂密,眼圈也不深,顶多是小臂上多好几处青紫,但整个人看上去就是蔫了。就像一块多年不用的海绵,样子没错,里头硬得拧不动。我想起来刚刚刘琴说的,什么种种皆在气中,一下就明白了。她说,你怎么来了?我说,来看看你。她伸手一指那盒烧鸡,说,就带这个来?我说,我知道你要讲什么,肉管够,酒没有,这点没得商量。说着撇一根腿下来,递给她。她没说话,咬了几下,狼吞虎咽般消灭干净。吃完,咂咂嘴,回我一句,这鸡不香。我说,你现在嘴挑了。她直摇脑袋,又重复一遍,这鸡不香。说完盯着我看。我不知道怎么回,只好笑笑,再扯一块递进她嘴里。她嚼了两下,边咽边问,上次我俩一起吃这烧鸡,是什么时候?我说,好像是哪年一起出去喝酒?她摇头,说,不对。二○○六年一月二十九日晚上,我和你手提一只烧鸡,从鸡笼山脚下往我新开的小店走。走到一处没人的街心公园,你停下来,拉住我的手,和我说,我们没法再往下了。我说,前面不是还有路吗?你头低下去,闷了一会儿,然后直摇脑袋,鼻音很重,像在打鼓,声音在口腔里打转,就是发不出来。我把你拉到草丛旁边,用力拍你的脖颈。我以为你会吐出什么,但流在地上的只有一圈唾液,你喘了好一会儿,抬起脑袋,满面冷汗,第一句话就是,陪我去看看我爸吧。我们就是在那天晚上最后吃了一回烧鸡。

她说完,没再讲话,把那盒烧鸡端到自己面前,埋头吃。我愣了一会儿,呆坐在那儿,半天没声。眼前不断有好几道光横空劈来,势不可挡,我下意识伸出小臂,遮住眼睛,但那些光还是推开黑暗,向我排山倒海而来。胡小菲挪动身子,头倚在我的胸前,虽然隔着衣服,但我还是听见她的心跳,仿佛紧绷而战栗的鼓声,由内而外,唤醒一切。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觉得自己回到二十年前的玄武湖畔,夕阳落入湖面,再柔和地抚向我和身边的一切。这时我移走了眼前的手臂。白光掠面,让我瞳孔紧缩,我侧过身去,缓缓开口,向胡小菲说,有空,再陪我去看看我爸吧,好吗?

其实我说出来就后悔了,搁以前,胡小菲估计不会答应,而且还会骂我一顿。但我没想到她很爽快地点了头,并且当即决定,就是今晚。我一时愣住了。她说,你呀,别觉得我生了病,就把世界都看灰看扁了。这么说吧,我今天看到一句话,是这么讲的,凡事都有定数,一切皆有因果,该来的总会来,有的事它躲不过。我看很有道理,你觉得呢?

有必要说一下我爸的事。我爸从纺织厂出来那年,我读高中。他花掉大半积蓄,在珠江路附近的一条小巷盘下一间小店铺,最开始卖光盘碟片CD机,后来生意不行,还总被查,干脆弄点小商品,头饰呀发簪呀手镯呀戒指呀,啥流行他就进啥货,满屋五颜六色,相当丰富。当然,地方选不对,卖什么也成不了,亏不亏我不知道,但一定不大景气。隔一条街的地方,好几幢门面房都拆了,立了高楼,他这儿不仅没动静,人流还越发少。为此我妈和他常常吵得不可开交,后来不约而同地,两人都避开对方,不见面,没冲突,同时在家的时间变得很少。这些事我当年其实都知道,但没注意,更不会多想多问。它们不在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目力可见的范围以内,或者说,我不知道做些什么,干脆什么也不做。

事情发生在我大学毕业的第一年。从年初开始,厂里就到处传言,说要并购改制,裁员减编。出事那天我和小菲在湖边约会,先是撞见溺亡女人的尸体,又被人洒了一身酒。我们俩找间宾馆,冲凉换洗,然后第一次上了床。天黑以后我回到家,我妈坐在门口,见到我,第一句话问,你爸人呢?我说没见着。她说,那你去哪儿了?我支支吾吾,没回答她。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天傍晚我爸把店打扫得一干二净,关了门,蹬一辆自行车,没回家,一路穿过鼓楼和下关,沿着大桥南路上了桥。骑到英雄雕像那儿,有点骑不动了,他把车靠在旁边,问执勤的要水喝,喝完继续骑。气喘吁吁地骑到桥中间,他停下车,走上人行道,在路人注视下,越过栏杆,从桥上跳了下去。他跳桥时几乎一跃而下,没有任何犹豫。刹车,撑脚撑,左脚支撑,右脚翻越围栏,双手紧绷,径直下落,坠入水里。就是这样。桥上为数不多的几处摄像头模糊地记录了这一切,我能看到的只有一处黑点,由下而上登桥,再由上而下坠落,在监控画面里,变成一颗扔出去的石头。后来我好几次梦见我爸,都像是梦见一颗粗糙、衰老的石头。梦里我离他很近,咫尺距离,他立在桥边栏杆旁,我想喊,却发不出声。我们身后不断有车呼啸驶过,桥下货船缓行,灯光时明时灭,落入水中,照亮江面和一部分婆娑的倒影。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尖锐的鸣叫,像一把利刃,刺破黑暗,在我和父亲之间留下一道缝隙。他就在这时翻越围栏,一跃而下,我伸手去抓,握住的只有一团灰雾。接着我听见落水的声音,很脆很响,像是撇断了几根竹子,我望向江面,水花四处飞溅,暗流涌动,无数条水流分裂我和我的倒影,有什么正扑动四肢,向水面游来。我想那是我的父亲,或者是那个溺亡的女老师,或者是很多人,我不认识,也分不清,他们咬牙切齿,拼命上游,江水汹涌地淹没了他们的身体,撕碎了他们的一切,当然,也把我的影子卷成无数碎片。

我和胡小菲坐在父亲坟后的山坡上,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在上面摆上烧鸡,大吃特吃。早些时候,我们去给我爸烧了纸,洒了些酒在地上,磕了几个头,小菲还带了几束她店里的花,品种我认不得,颜色倒很丰富,摆在墓碑前,更显明艳,和这场景不大相配,但我也无所谓。墓园在城郊,周围相当黑,远处有零星几点光,可能是烧纸留下的余烬,我弄不清。她现在正刷短视频,音量不大,但相当恼人,尤其是配乐,简直令人无法忍受。但我没阻止她。一个浑厚的男声正以播音腔宣读一则新闻:警方近日破获一起故意杀人案,经初步调查,嫌疑人因积怨,于×日晚将本地商人C某骗至玄武湖边,将其推入湖中,导致C某溺亡。据悉嫌疑人女,为本市青年作家,有多篇作品发表,目前,警方已向检察机关提请对嫌疑人批准逮捕。本栏目还将持续跟踪报道。

这段视频一结束,胡小菲就把手机合上了,两个人在黑夜里面面相觑,彼此看不见对方的眼睛。我问她,花店怎么样了?她笑笑,说,转出去了。我说,那你现在手头宽裕了。她点点头,望向远处,仿佛一尊雕塑。在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时刻,我突然浑身一颤,问她,到底从什么时候,我们开始越走越远了?她说,你觉得呢?我说,应该是我工作以后,你开店,我上班,经常碰不到一起,见面时间变少,那时候也没手机,交流次数屈指可数,慢慢就走远了。她说,你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于我而言,不是。我说,那是什么时候?她沉默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对我说,我最近读了首诗,念给你听听,听完你就明白了。我满头雾水,但没等我准备好,那些字句和诗律就扑面而来,令我无法抗拒,淹没其中。我感觉到,有一种亘古不变,同时无法挪移的事物正在向我袭来,向我们袭来。

走吧,我说

去远方的水里航行

船在乘风

桨在破浪

是谁伸出他紧绷的手臂

走吧,我说

不要再回头

左右泥泞满地

身后尸横遍野

身前 你能看得见光明

走吧,我说

上树,上树,再上树

只要高过尘暴的穹顶

就能流下纯净的眼泪

像一颗珍珠般的琉璃

我说,走吧

你就往前走吧

生活是一场游戏

我们是一群倒影

生活是游戏一场啊

我们是倒影一群

【责任编辑 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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