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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4年第5期|祝源铎:河流

时间:2024-05-29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祝源铎 点击:

本期《青年文学》“现在出发·小说专号”的十一篇小说可以看作今天大学青年写作的十一个观测点。读这十一篇小说,能够读到许多亲缘近亲的观念、知识、风尚、路径和技术,也在努力辨识青年人对过于容易习得的观念、知识、风尚、路径和技术等的警惕和克服。如果将祝源铎的《河流》的叙事时间对应到写作者本人的生命节点,二〇一二年往后十年似乎蒙着一层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类似题材小说的光晕。写作即是写“我”,也是写“我和他们”。青年写作者如何丈量自身与“底层世界”之间的距离?

——评论家,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何平

压 力

——评《河流》

飞 氘

【飞氘,科幻作家,文学博士。清华大学中文系副教授。著有短篇小说集《中国科幻大片》《***的漫漫旅途》等,作品被译成英文、意大利文、日文等文字,曾获“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中国科幻银河奖”等奖项。出版学术专著《“现代”与“未知”——晚清科幻小说研究》,主编《想象科学——科幻文学经典撷英》《长生法——清华学生科幻创作选》等书。】

在最新一届“清华大学朱自清文学奖”的众多来稿中,《河流》非常醒目:人物形象鲜活,叙事节奏张弛有度,悬念铺展引人入胜,词句既有弹性,又不过度卖弄,情感的强度也恰到好处。整体来说,小说在谋篇布局、遣词造句和情绪抒发方面都找到了很合适的状态,是一篇内容清新而手法老到的小说。唯一让人不太满足的,是结尾揭晓的这个谜底多少有点“意料之外套路之中”的感觉,不过作者大概本就想要写这样一个谜底,所以也是只得如此。

清华大学的工科同学能写出如此成熟的作品,令人喜悦,也让人思考:每一代青年中,都不乏潜在的文学人才,重要的是如何发现这些充满可能性的种子,并鼓励他们在创作这条道路上继续前进,创造出更多的惊喜。

河 流

祝源铎

【作者简介:祝源铎,二〇〇二年生于江苏泰州,清华大学未央书院机械方向本科在读。】

车停在陵园边,奶奶指着旁边的纸钱店对我说,你到店里买四刀黄纸。马上到英中家,门口应该是依依。你说声节哀,先把两刀纸给她,进了屋子之后磕头,哦不对,你们是平辈,作个揖就行。然后你把另外两刀纸捻开,放到旁边的火盆里。你应该会捻纸吧?我说,奶,要不等会儿还是你去吧。她扭头看了我一眼,又看回陵园,说,他算小辈,我做这些不合适。你也该懂这些事了。

清晨英中婶的电话打来时,我正在梦里研究一个乡村教师的墓志铭,墓碑的最后两个字却始终看不真切。奶奶突然喊了一声杜鑫,碑上应声显出了“杜鑫”两个字。一瞬间,在梦里和梦外,我同时得知了杜鑫的死讯,这样的巧合让我直到此刻仍在怀疑自己是否还在梦中。

印象中回东河村的路难走。我那时坐在爷爷的电动车后座上,奶奶骑在一旁时不时喊一声我的名字,怕我睡着了颠下去。而今每条路都修得笔直平整,我在每个路口等待奶奶直行或拐弯的命令,像是行走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直到看到雕着两个坐狮的善德桥时,我才恍然意识到已经到了村子口。桥那头搭着灵棚,那里就是杜鑫家,在村子最西头。我问奶奶,车停这儿直接去吗?她说,是,这种事情我们不能先回家的。我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停车开门,等奶奶先走。我跟在她身后,心跳得厉害。越往杜鑫家走,我越觉得脚底打飘,胸里发闷,全身汩滔滔的血流声轰隆隆冲击着耳膜,一种恶心的感觉迅速从胃中涌起,灌进食道。我不止一次地想停住、转身,奶奶握上我的手,轻轻说,别怕。走到桥头,我终于抑制不住地撑着石狮子干呕起来。

那个暑假的下午,无风的天气和此刻并无区别,只是在记忆里反复蒸煮过后变得更酷热难熬一点。我远远地看见黑猴儿一般的杜鑫蹲在闪着白光的石狮子旁边,仰头和几个要进村的陌生男人说话。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场对话将会带来怎样一场变故,似乎大部分轰动历史的事件追溯其起源都是一个极微小的扰动,就像南美洲蝴蝶的一次振翅会引发一场北美龙卷风,而杜鑫和陌生人的这一次对话最后导致了依依的爸爸开着豪车冲向古马河中。我讨厌这个故事,它像是一个松动的手雷,埋藏在我时常怀念的那个美丽夏天里。我甚至每次想起王峰叔的坠河,都会不由自主地开始干呕,很快恶化成面对任何死亡,我都会生理性地抗拒。

之后的很多年我都在有意识地练习遗忘这段往事,最初这像是在自欺欺人,我在无数夜晚毫无征兆地再次回到这个桥头,看着杜鑫把秘密告诉那个陌生人。正当我近乎绝望时,这个故事在某个梦醒之后突然消失,就像是被晒干的水汽,在那个晴朗的清晨,它变成了梦的一部分被一同遗忘。甚至我听闻杜鑫的死讯时,也不曾想起这个瞬间。直到我重新看到这座桥,当年的画面从看似缝补牢靠的记忆缝隙中渗漏进来,随着我的脚步逐渐冲垮堤坝,最终不可收拾地变成洪水奔涌咆哮,像是善德桥下狰狞的古马河。

奶奶小心地问,又想到王峰叔了?我点点头。奶奶说,都过去了,都没人再说当年的事儿了。王峰叔要是知道你还挂念他,心里也高兴。我又点点头。奶奶继续说,过去的事先放一边,现在先看眼前的事。当年你和杜鑫不也一起玩嘛,莫怕莫怕。堂堂大学生,别一副脓包样。我说,好。

奶奶轻抚我的背,我站起来和她说,没事了,我吐出来就好了。我中午吃的食物早已消化完,强烈的干呕后什么东西都没吐出来,但奶奶明白我的意思,她重新握住我的手。我郑重地走进故乡,脚下的古马河水粼粼泛光,我心中竟升起了一种隐秘的期待。

灵棚口折纸银的几个婶子先看到了我们。秀芹婶连忙站起来拉住我,啧啧咂嘴,大着嗓门问我,还记不记得小时候被她惹急了要薅她头发的事儿。我有些尴尬,说了声秀芹婶好。她脸上立马露出满意的笑容,揉搓着我的右手,继续回忆我小时候追着她要把她裤子脱下来云云。奶奶打断了她的话头,指了指灵棚里面,又指指我手中拎着的袋子。秀芹婶挑起眉哦了一声,放低声音说,快去吧,不过依依那孩子还不知道在哪儿,你们进去了也别问。

走进灵棚里,周围猛地暗下去,眼睛一阵酸胀,只有前面摆的两个白色花圈晃眼。耳边含含混混的一个声音说,上个月贵生死的时候,也没见这么多小孩儿来。另一个稍微哑些的声音说,正好放了暑假嘛,这是今年第几个了?一个女人回答,第五个,看样子今年还不止,红兰刚走,建祥也没几天活头了。原来老的走,现在年轻的也走,不知道再过几年这村子还剩几户人家。我留了只耳朵,但往里走,唱经念佛的声音逐渐大起来,便什么也听不清了。

走到门口,我才看到英中婶站在那边。她整个身子几乎都埋在花圈后面,看见我们走进来,她依次牵住我和奶奶的手,侧着腿半蹲下来,嘴里含糊着说些什么,混在丧乐声里听不真切。我从袋子里拿出两刀黄纸递给她,说了句节哀,觉得不痛不痒,又加了一句婶子你也自己保重。她从宽大的丧帽里抬起头,一只眼睛火似的盯着我,眼泪顺着另一只斜眼的方向淌下去。我连忙侧过头,不敢再看她。她接过黄纸,说,小丰也长这么高了,进去陪陪你哥吧。

堂厅正墙上用白布蒙住了原先的挂画,下面用木板搭了个简易的窄床,杜鑫躺在上面。寿被在他的身上有些捉襟见肘,蒙住他的脸,小腿那边就露出一截。寿鞋也小,只能勉强勾在脚尖上,露出肥大的半只脚。记忆里瘦小的杜鑫竟变得如此高大,隆起的肚子和粗壮的小腿无不体现出年轻人旺盛的精力。我不由得想到学校篮球队里的最会身体对抗的那个东北大高个,甚至开始怀疑躺在这里的是他而非杜鑫。这种想法一出,我心里就开始默念起罪过罪过,却抑制不住地强化着这个想象。我只想快些离开,草草对着杜鑫鞠了一躬,走到火盆旁边,两只手把黄纸捻成扇形往火里探。火苗舔到一点纸边,迅速蹿了上来,我一惊,黄纸从手中掉进火盆,扑熄了火,扇了一地的灰出来。

我惶惶站起来,茫然地四处寻找笤帚。杜鑫的爸爸看见这里的情况,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我走来,我更慌了神,既不懂葬礼把火搞灭了有什么说法,又想不起他的名字,不知该怎么称呼。我只记得全村人都叫他瘸子,他从广西到我们这里打工,后来被招进了杜家。当时媒人和他说,他这腿属于重度残疾,往前走一步得左右晃两步,英中婶只是有点斜眼,能干活能持家,怎么算都是得他倒插门,即使这样,十里八乡也再找不到这种好事了。于是杜鑫他爸就带着一包衣裳和听不懂的方言进了我们村。

我主动朝他迎上去,他虽然是个跛子,但腰杆笔直,再加上长得高大,我比他还矮半截。我喊了声叔,他从上衣口袋抽出一根烟递给我,我摆摆手说不会抽。他把烟收回去,说,我家鑫子就是死抽烟。我说,叔你给我个火机,我把火盆点起来。他不说话,弯下腰端详起火盆里没烧干净的黄纸,从侧面看过去,他的目光湿透一般凄然悲凉。他转头盯着我,眼神忽然变得凛冽,一言不发。我躲闪着他的眼睛,左膝竟开始隐隐作痛,想到村子里传言跛子原来学过一点邪门的东西,心里大呼一声不好,我怕不是中了巫术,下半辈子也要成跛子了。我脊背冒起了冷汗,更加动弹不得。

当我开始在心里求佛庇佑的时候,一只温暖粗糙的手握紧了我。奶奶的声音从身旁传过来,海强,这长明火熄了,看来鑫子是有话要和小丰说啊。海强叔直起身,说,年校长,我刚刚也想明白了,鑫子恐怕是在拜托小丰帮他做件事。我压着发颤的嗓子问,什么事。他说,把依依劝回来。

我第一次见到依依,是在十一年前的夏天。那个被玛雅人所预言的地球最后一个夏天,于我而言如同一段悠长的午眠,在蒸腾的蝉鸣里,做了上百个梦,一些梦朦胧、一些梦绚丽。而今回忆,我仍旧无法确定那些事情是否真实发生过,可能只是我寡淡岁月里潜滋暗长出的想象,被播种在了那个再不会有的夏天里。

二○一二年夏天,父母在邻省工作没有回来。我背着一书包的《过好暑假》和四张奖状跟着爷奶回到乡下的房子。他们觉得在城里开空调电费太贵,乡下屋子大,坐在后门口,穿堂风足够帮我们挨过酷暑。村里的人不多,留在乡下的孩子两只手就能数过来,他们每日聚在一起疯玩。我虽然不认识他们,但回来待了三天,我就摸清了他们的活动规律:下午一点,他们叫嚷着从我家门前飞奔而过,去五子婆婆家打《赛尔号》。下午两点,奶奶会带着钱包和水杯出门玩麻将,也是到五子婆婆家里。爷爷出门的时间不固定,去的地方也不固定,大多时候是到镇子上玩牌。

我没去过五子婆婆家里,但只从门口路过就能想象出那大铜门里面有多气派,两个硕大的灯笼高悬在门两边,一到晚上就开始一边旋转一边闪光。奶奶每次打完麻将回来,都会带根棒冰给我,一摸她的手,凉飕飕的。我问,五子婆婆家里是不是开了空调。奶奶说,这牌桌费也得多给五块钱哩。第二天吃完午饭,我便再也没法睡着了,手边的书也不好看,后门的风也不凉快,《过好暑假》更是令人憎恶,我在纸上画赛尔号精灵的样子,但那只最帅的哈莫雷特却怎么也画不像,脑子里一直想象着那群孩子在空调房里玩电脑的样子。我把草稿本子摔到地上,决心提前在门口等着他们从我家经过,然后顺势加入他们。我站在门后的阴凉地,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地分辨远方的声音。我先是听见连绵的知了声,然后听见隔壁秀芹婶正在洗碗刷锅,接着又听见风从村子最西头卷着浮灰吹到最东头,我还听见太阳晒干了树叶,河流滋长着孑孓。只通过耳朵感知世界的时候,时间像被无限拉长了,我最后甚至能分辨出蚂蚁搬家发出的指令声,但他们还是没来。我不敢跑回屋子看时间,生怕一来一回就错过了他们,干脆在心里背诗来打发时间,从“巴山夜雨涨秋池”背到了“最是橙黄橘绿时”,没想起下一首该背什么,竟昏昏睡去了。

我从床上醒来的时候,窗外的金橘树已被夕阳点燃,宣告着长日将尽。我有些迷糊,昏昏沉沉觉得还没睡够。此时,一个湿漉漉的女孩声音从房门响起,校长婆婆,小丰醒了!我像喝了一罐冰可乐般霎时清醒过来,奶奶在客厅喊道,依依,你去把那个瞌睡虫喊过来,还没见过谁家小孩能在大门口睡着的呢!那个柔柔的声音就朝我传过来,小丰,你快过来,过会儿就该吃晚饭咯!我的耳朵突然烫得厉害,迅速扭头朝门口偷瞥了一眼,没看见人影,赶忙掀开被子穿好衣裤,转身走向房门口。女孩又站回了纱门外面,她比我高些,应该上了初中,穿着一身棕色的裙子,像是英国人打扮。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的脸,但余光中她齐耳的短发无比闪耀,缎子一样乌黑发亮,我从未见过那样浓密柔顺的乌发,散发着健康蓬勃的美丽,我一时出了神,只觉得她是从电视里走出来的。她说,我叫王依依,我爸爸是王峰。她的声音变得脆脆的,“依依”两个字念得像是咬了两口甜苹果。我埋着头嗯了一声,说,我知道。她问,你怎么知道?我说,我猜到的。她扑哧笑了起来,说,快出来!我打开纱门,说,我叫蒋明丰,蒋介石的蒋,光明的明,张三丰的丰。她说,我也猜到了。

之后的许多夜晚,我反复地在入睡前回忆起和王依依的第一次见面,痛骂自己一年的诗都白背了,竟然冒出了个蒋介石出来。有一次奶奶看我在被窝里不老实,手伸过来摸了一下额头,立马坐起来问我是不是发烧了。我说,不是。她不信,逼着我喝了一碗热水,给我又加了一条盖被。我被捂在两层被子里,出了半夜的汗,后半夜踢开被子着了凉,清晨起来真发起了低烧。之后一周,我的早餐里多了一碗蒲公英茶,奶奶说是清热败火的,但我只要一想到蒋介石,体温似乎都会上升一点。

我走出杜鑫家,秀芹婶喊住我,问,你不在这里吃晚饭啊?你们小伙子身强体壮的,要留在这儿守夜的!我说,得看英中婶怎么安排了,我出来透口气。秀芹婶抢过话头,那晚上你到我家吃!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饿了,跑到我家来让我给你煎蛋吃,还说要溏心的,我们乡下人哪里懂什么溏心哦!秀芹婶越说声音越慷慨,恨不得当场就给我炒盘鸡蛋出来,直到旁边人拉了拉她,说了句,瘸子来了。秀芹婶这才坐下来,冲我使了个无奈的眼色。我说,秀芹婶你客气了,我先回村子里转转。秀芹婶又啧啧地说,小丰这孩子重感情又懂事,打小就看出来了,那个依依,就是不讲一个情字,男人死了,她却不知道哪儿去了,十里八乡都没有这事啊。我向东边走去,不再接她的话茬。

傍晚的余热压着村子,残阳照在户户闭锁的大门上,竟显出了比杜鑫家更深重的死气来。走过无人的小半个村子,在拆掉的土地庙对面,一个老人枯枝般搭在门口,脚边放着粥碗,正盯着门口的树发呆。我走近才勉强认出他是建祥公公,杜鑫的干爹,没想到竟老成了这个样子。刚刚在灵棚里听到的死了的红兰正是他老婆,看上去他也的确像他们所说的那样,不剩多少时日了。

我心里暗暗叹口气,正走过建祥公公家门口时,他喊住了我,叫我小丰。我有些诧异他还认得我,走上前去,看见他碗里的半碗粥上已经凝了一层皮,或许是中午剩下的。我说,建祥公公,在等粥凉哪。他不应我的话,继续说,小丰啊,鑫子是不是没了?连你这城里人都跑回来了。我觉得奇怪,竟然没人告诉建祥公公杜鑫的死讯,恐怕是村里人怕他挺不过连续几个打击,就瞒住了。于是我说,我就回来转转,鑫子没事啊,前两天还听我奶说他被提拔了。他猛地盯住我,浑浊的目光瞬间变得犀利,如一只干瘦阴鸷的隼。我背后一冷,知道自己的信口胡诌被看穿了,刚想改口,他闭上眼睛,说,去忙吧,陪我这老头子也没意思。我刚起身,他又问,有烟吗?我说,我出来散步没带身上,我回去给你拿一包。他说,不用麻烦了。

建祥公公躺到门口的躺椅上,很快便像是睡着了,他的脸被夕阳割成两半,半黄半灰。我走回家,奶奶比我提前回来,正在院子里拔蒜。我问,家里有烟吗?建祥公公问我讨烟抽。奶奶说,厢屋柜子上有包中华,你过会儿吃完饭带给他。我脑子里还盘桓着海强叔给我的任务,不无焦虑地问,我十多年没见到依依了,咋把依依劝回来。她把一把蒜递给我择,说,我刚刚打了电话给五子婆婆,依依昨天晚上在医院守到杜鑫没了之后,自己就开车先回来了。今天去了厂里上班,等她下了班,你去她家和她聊聊。这姑娘命苦,肯定现在心里也不好受,你们小时候一起玩,应该能说上几句话。我嗯了一声,心里却不由烦躁起来。我无意识地揉搓着手里的蒜叶,直到它散发出辛辣的味道,才发现蒜叶已成了绿色的烂糊黏在指尖。奶奶说,建祥没吃饭吧?他现在脑子不太好了,这两天恐怕也没人顾得上他。你马上再送点饭给他吃。我说,恐怕是没吃,他那儿有半碗粥,还不知道是啥时候的。奶奶端了个小板凳坐到对面和我一起择菜,不无感慨地说,看样子建祥是活不久了,这个村子也快空了。我不知如何接话,奶奶继续讲起了建祥的事儿。

红兰一个月前咳血,杜鑫带着去城里医院检查,发现是肺癌晚期。红兰执意不住院,结果,半个月前在家里喝农药自杀了,还是隔壁栾峰的外地老婆过来串门的时候发现的。发现的时候,桌上两个碗,一个空了,另一个盛着半碗农药,说明她本来想带建祥一起走,只是最后还是没忍心,恐怕她觉得没生出孩子亏欠了建祥。村里人向来都夸建祥大度,宁可无儿无女,也没休了红兰再找个女的生孩子,红兰到头来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建祥一辈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现在没了红兰也没多少光景能活了。红兰没带建祥走,大概是指望着杜鑫这个干儿子能给他送终,谁能想到杜鑫倒走在前面了。

奶奶平静的讲述像一场暴雨,把杜鑫这个名字泡成一床潮湿厚重的褥子,猛然地压在我身上,我来不及站起,死亡之沉重让我又开始干呕起来。喉咙深处呕出的巨响似乎能够让我短暂地忘记死亡这个概念,病态地沉浸在生理上的痛苦中。等我平复些,奶奶端来一碗水,说,喝点水吧,这毛病都多少年了。我艰难地咽下一口水,忍不住又呕进了田里。奶奶拿走碗,迟疑了一会儿,问,你一会儿还去依依那里吗?我知道奶奶的顾虑,说,得去,杜鑫他爸让我去的,不管怎样都得找一下依依,不然交代不过去。奶奶怜惜地说,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问我怕不怕死。我点点头。从村子回城市后的第一个晚上,我睡不着,总想着死后的世界,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就趴在窗台边上数路上经过的车子,数到第十一辆的时候,我忍不住吐了出来。她继续说,我当时说我不怕死。现在你不是小孩子了,我也七十多岁了,你别哭。我说,我没哭。她说,没哭就好,我就算现在,半只脚踏进棺材里了,也还是要告诉你,活着的时候,死就不算件大事。我相信你能明白这些事。我看着奶奶,觉得有些局促,感觉自己无法再以孩子的身份站在她面前。我说,好好的你怎么要和我说这些。她说,因为我是你的奶奶。她用手背帮我擦去了眼泪。

我说,你要不再给我讲讲王峰叔的事情吧,免得我一会儿见依依的时候没话说。奶奶说,来厨房,我边做饭边说。

王峰的坠河是二○一二年夏天村庄里发生过最大的事情,但我鲜少想到这件事,甚至很少回忆起王峰叔。好像王依依就那么自然地凭空出现在我的房门喊我起床,最后又突然深沉地谈论死亡。一整个夏天的故事因为王峰的缺席变得逻辑混乱、晦暗不明。但我并不在意,我喜欢那个夏天,是因为那些与依依有关的繁复细节。——例如依依在某个即将道别的傍晚,凑到我耳边问我有没有坐过地铁,我说没有。依依说,地铁就是地下的海浪,站在地铁的两节车厢中间,那种感觉就和在海上冲浪一模一样。我问,冲浪是什么感觉。依依说,就是站在地铁中间的感觉。多有趣的回答啊!我来到北京之后,坐地铁成了常事,我总会站在车厢的连接板上,一脚前一脚后,闭上眼睛感受扑面的风。我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反刍这个和更多美好的瞬间,它后来甚至变成了一种有意的练习,用这些细节缀连成完整的一块白布,蒙盖住了王峰叔的死亡。

王峰是我爷爷的远房外甥。他小时候机灵,但不安分,没到二十岁,就因为聚众打架闹事进了几次局子。他爸就是和王峰吵架之后犯脑梗走的,王峰自此才彻底和他的那些酒肉朋友断了联系。但王峰那时既没本事又没门路,也过不惯紧日子,就靠些见不得光的方法搞点钱勉强度日。***,就是五子婆婆,实在没了办法,拉着王峰上门拜托爷爷给他找个正经工作,爷爷到城里给他找了个在机关看门的差事,薪水不高,但胜在稳定。王峰出发去城里的那天,奶奶从学校食堂弄了块多肥少瘦的五花肉回来,做成红烧肉让他带着出村。奶奶曾不止一次地和我提起过那碗红烧肉,用光了剩下的小半罐细白糖,原先倒下去的半锅水熬到最后只剩下锅底的一点黏汁。端出来块块肥肉晶亮晶亮,就像剥了皮的荔枝,她只舔了一口锅铲,嘴里两天都是那甜味。

而王峰离开之后的事儿,别说爷爷奶奶,连五子婆婆都不晓得。只过了一年,王峰就开始往家里寄钱,信里说他城里找到做生意的门路,能挣些钱,没说具体做什么营生。五子婆婆心里不踏实,让爷爷带着她去城里的机关看看。结果机关的人说他早就去了南京,据说是做家具生意。

东河村从没人去过南京,去过大城市的也只有爷爷,他曾坐轮渡转火车去过北京。但在我印象里他从没主动讲过这件事,只有别人问到时,他点点头,却不再往下说了。奶奶不知道爷爷有没有和五子婆婆讲讲大城市的模样,但五子婆婆回家后便一个人闷在家里,不再出门。村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大家那天晚上就聚到了她家,夸她儿子有出息。她丧着脸说,儿子什么德行做娘的最清楚,就怕他去了那里有命挣钱没命花。“南京”两个字成了五子婆婆的禁忌,提起来就掉眼泪。五子婆婆越是难过,大家就越要聚到五子婆婆家安慰她,每晚都得把王峰寄回来的几封信逐字逐句分析出平安发财的道理来。但没过多久,隔壁村子的李家媳妇和老公公爬灰成了村里人的新谈资,相比之下,五子婆婆颠来倒去总是那几句话,便没人再到五子婆婆家里去了。但谁都没想到,五子婆婆却自己走出了家门,时不时到人群边上,主动说些南京的事儿,等到别人搭腔,又丧着脸开始叹气。日久村里人便生出厌烦,也传出了许多王峰的消息,有说他混黑社会的,也有说他去卖小孩的,还有说他已经死了,寄了一笔抚恤金回来,真真假假,不一而足。直到北京奥运会的前一年春节,所有的揣测因为王峰的突然回乡而瞬间消失。一辆奥迪车停在五子婆婆家门口,下车的除了戴着墨镜的王峰,还有一个城里女人和满车的新奇玩意儿。那年正月初一去五子婆婆家拜年,每个小孩都能拿一个比脸还大的彩虹棒棒糖,上面还印着福娃,我的那个至今还在家里放着。春节过完,所有人都夸王峰有本事、不忘本。而王峰就像是一阵风,把村子里人们的心吹得飘飘的,一夜之间,出了村子的人不再是鬼混堕落,留在村子里也不再意味着本分可靠。奶奶说,看不见人心,但能看见人为。从那年春天开始,原本在家里做工的年轻人几乎都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村子,留下了各种从前未听闻过的城市名字在村中飘荡。

年后王峰开始着手改造老宅,几乎半个月就会回来一次,家里的平房几个月就成了三层别墅。爷爷说他每次回来,就没人去建祥家的小卖部买烟了,都等着王峰发南京的高级烟。但爷爷不需要和其他人一样围到王峰身边问候几句,然后讨根烟抽。因为每次临走前,王峰都会带点礼亲自上门给我爷奶问好,我也因此吃了不少高级玩意儿。我虽然印象中几乎从未见过王峰,却打心眼里喜欢和佩服这个叔叔,王峰叔三个字,在我心里就代表着顶顶厉害的人。那时候若是奶奶送我到校门时,说一句“王峰叔今天回乡下了,我们也得回去一趟”,我一天的课都听不进去,猜想着爷爷奶奶会和王峰叔说些什么,期待着他们在王峰叔面前多夸我两句。

我第一次正式见到王峰叔,正是我初见依依的那天。依依带着我走出房门之后,一个陌生的男人坐在客厅里正对着我笑。和我想象中的大老板完全不同,他留着短发、皮肤略黑、身材颀长,浑身散发着活力,尤其那双漆黑的眼睛,闪着年轻而健康的光,阳光从西边的窗户打在他的脸上,那一刻,我多么希望他就是我的父亲啊!奶奶说,这是你王峰叔,这两年可给你带了笔好吃的。刚刚你睡在门口,还是他把你抱到房间里的嘞。我听到这话,幸福得有些发晕,颤颤地说,谢谢王峰叔。他说,听你爷爷奶奶说,你成绩特别好?我感激地看向爷爷,觉得学校发的四张奖状也远不及王峰叔这句话的分量。虽然感觉心里像流着汩汩的甘蔗水般甜蜜,但我嘴上还是故作谦虚地说,还行,不足挂齿。他哈哈笑了起来,说,局长和校长培养出来的孩子果然是人才!他招呼依依过去,对我说,这是我丫头依依,比你大些,但她这是第一次回乡,你得做她的老师,多带她了解了解咱东河村。我忙不迭对王峰叔敬了个礼,说,保证完成任务!奶奶说,小丰你要说向姐姐学习。我于是又向王依依敬了个礼,说,向姐姐学习!这一次,我真正看清了她的脸,圆脸,薄唇,浓眉,肉鼻,最像王峰叔的是那双水灵灵的杏眼,眼波柔软得像晒过的蚕丝被子,让人躺进去就不想起来。依依说,你也在城里上学?我说,是。她笑起来说,我当时看见你在门口睡着了,还以为这里的孩子都在门口睡觉哩。她笑的时候眼睛就会眯起来,弯成两道细月牙。我看着她,自己也不禁笑起来,说,当时在门口背诗,没想到背着背着就犯了困。她说,还真是个奇事,从今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她伸出手,我也伸出手,在王峰叔的掌声下,两只手煞有介事地握在了一起。

后来警察到我家做笔录的时候,奶奶对那天王峰和依依的做客补充了一个细节:王峰说这些年总想着当年奶奶送他出村时的那一碗红烧肉,特地要求她做一次。她照着当年的做法重烧了一遍,一碗亮汪汪的肥肉,除了王峰几乎没人动筷子。王峰吃到第二块时,咬了一口放到了碗里,说,姨的手艺还是这么好,就是自己尝不出当年的滋味了。奶奶问,是不是在外面遇上困难了。王峰说,没啥,就是和小李最近闹了点小矛盾。小李是王峰在南京找的外地老婆,奶奶便以为是年轻夫妻怄气,没往心里去。奶奶和警察说,我现在回想起来,王峰大概是在外面捅了娄子,回来就是求死的。

王峰坠河的消息和凶猛的雨声一齐传到村子里。据说那天凌晨,雨刚刚开始下,王峰开着奥迪车,加速冲进了村子边上的古马河里。后来警察通过监控确认了消息属实,但暴雨极大阻碍了警方的打捞工作,抗洪成了眼下更加紧迫的任务。这场暴雨连下了四天四夜,直到迟到的报纸在雨停后一股脑送来时,人们才知道这是苏北十年来遭遇的最大暴雨。

奶奶比其他人更早地开始抵御这场暴雨,当古马河的水淹出来时,她已经把毛巾和旧衣撕成小条,塞进了窗户的缝隙;用塑料布盖住贵重的电器,让爷爷搬离地面。最麻烦的是冰箱,她掏空里面的冻鱼冻肉冻馒头,把冰箱横倒在米缸上,而后趁着柴火没有被水泡烂,生起两锅火,一锅煮鱼,一锅煮肉。在弥漫的肉香中,雨越下越凶,水顺着窗缝的布条滴在盆中,啪嗒啪嗒,整个屋子像一个泄水的山谷,四周淌水,中间团着潮气。村子里很多户人家只有留守的老人和孩子,爷奶想着他们未必来得及抵御暴雨,就把煮好的肉分给这些人家。爷爷出发时水才没脚踝,等到他走了一圈回来时,水已经到了小腿中间。爷爷说,王峰家情况最好,地势高,屋子里干干净净的。奶奶问,王峰捞出来了吗?爷爷说,不知道,反正没抬回家里,家里也没有挂孝。奶奶问,五子和丫头状态咋样。爷爷说,没看见五子,丫头来拿的菜,说了声谢谢,就回去了,没看出什么太大的情绪。奶奶叹了口气,说,这雨,怕是有冤哦。我听到奶奶的感慨,心里想着,这雨并不是冤情,而是王峰叔计划的一部分,但我要替依依保守这个秘密。

在王峰叔坠河的那天,雨势刚起,路上也还未积起水洼,村子里的人几乎都打着伞去河边看警察捞车,我不敢去,留在了家里,未曾想到依依竟然冒雨到了我家。她一见我,就开门见山地告诉了我这一切的真相。——她爸爸并没有死,掉进河里的是一辆空车,他只是躲起来了。我那时正处在王峰叔坠河这一消息带来的震惊和悲痛中,依依的话如同平地惊雷,我愣了半天才明白这是王峰叔使的计谋。强忍住内心翻涌的激动和狂喜,问道,叔为啥这么干?她说,最近有几个无赖追着我爸讨债,他得避避风头,等到开学大概他就能回来接我回南京了。她见我一脸惊异,缓声说,你是城里孩子,肯定能懂这些事。要是有外人来问我或者我爸的事儿,你就说我爸死了。依依以为我还在理解她说的话,想再解释一遍,我摇摇手。此时,我已经冷静下来,脑中回忆着的,是杜鑫在村头的桥边和几个陌生男人说话的画面。我小心翼翼地问她,讨债的人找到叔叔了?她说,我不确定,但前天爸爸出去了半天,回来就急匆匆开始收拾东西,我刚刚说的那些话都是昨天我爸告诉我的,我猜前天我爸就是去见那伙人的。我心里暗暗算了一下时间,恰好能对上。我背后倏地冒起冷汗,依依的声音越来越低,越发不可分辨。我后来大概又问了她一些疑问,但都已记不真切,如今的记忆里只清晰地留下孤零零一个“王峰叔没死”的真相,奇怪的是,这个真相没有让我长久欣喜,相反,每次回想起来,总会没有来由地感到一点慌乱与恐惧。也许,不被证实的真相比言之凿凿的谎言更令人怀疑。

我问奶奶,最后捞出来那辆车了吗?奶奶用铲子从锅里铲出一块排骨给我,说,那场雨之后就没听到啥消息了,五子家连葬礼都没办。来尝尝咸淡。我说,淡了一点。奶奶说,淡点好,你在外面上学,吃那些东西吃得嘴都浮了。说着把排骨舀了出来,剩了一点肉汤在锅里,奶奶说,你去烧点火,我再炒个青菜。我坐到灶口面前,往灶中扔了根银杏树枝,火懒懒地舔上去,像是一只橘红色的老猫。奶奶走过来,弯腰往灶里看了一眼,说,在想啥?我摇摇头,奶奶说,还说没想啥,我刚刚让你塞把秸秆进去,那样火大,你都没听见。我恍然回过神,转身拿草。秸秆伸进去,立刻点燃了黑暗的炉灶,火焰蹿上来,猛烈地撞着锅底。我看得头晕,火势越大却越觉得身子湿冷,原来柴火爆裂的声音和雨声一模一样。奶奶说,你一会儿去依依那里也别提太多王峰的事儿,主要是得把她劝回去。我问,奶奶,你说有没有可能王峰叔还没死?

雨在第五天清晨停下,出了太阳,地上的水就轰轰地被蒸走了。五子婆婆没有举行任何葬礼仪式,只是在雨停的那天下午打开门,把王峰叔的遗照摆在院子中间,正对着门口马路。照片选的是一张商务半身照,双臂交叉放在胸前,斜身对着镜头,自信地笑对每一个路过的人。大家觉得瘆人,不敢去详细问五子婆婆王峰的情况,怕惹上不干净的东西,只说,王峰的白事老天给他做了。五子婆婆在那个夏天似乎再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只有王峰叔遗照面前未曾断过的三炷香和两根烛证明着她仍生活在村子里,但无人知晓她何时囤积了那么多香烛,燃尽了整个夏天。

依依和五子婆婆截然相反,她很快融入了乡村的生活。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她正领着一群孩子从村子西头往我这边走,她比其他孩子都高些,时不时侧过身把队伍调直,指挥着队伍前进。我看着逆光之下依依和这群小孩略有些滑稽的剪影,莫名想到了在集市上见到的训猴人,他会在每年清明的集市出现,穿着污脏的燕尾服,戴着梆硬的高礼帽,脚边放着另一个高礼帽,用来收钱。有人往帽子里扔钱,几个打着小领结的猴子就从笼子里被放出来,顺着训猴人的手势翻跟头钻铁圈。我把爸爸给我的两块钱扔进了高礼帽,一只黑毛猴子立刻扑向我,对着我磕头作揖,我吓得朝后跌坐在一个看热闹的女人脚上。之后的很多个夜里,这个场景时常出现,猝然扑断我的梦,让我在黑暗中惊醒。

全体都有!立正!依依走到我家门口,喊停了孩子。她笑着对我打趣说,你又在背诗呢?我说,看你练兵呢。她顺势扭动双脚,做了一个漂亮的向后转,朝着那群孩子说,这是蒋明丰,也在城里上学,学富五车。现在任命为我们游击队的副队长,兼任军师!紧接着又转身过来对我说,这是我们东河游击队的首批队员,现在你需要和我们一起巡逻!我看着这个七倒八歪的队伍,竟是当时每天跑到五子婆婆家打《赛尔号》的人组成的,现在五子婆婆家进不去,他们就被收编到了她孙女的麾下。秀芹婶家的小豆子也在里面,穿着到膝盖的灰背心,在队伍最后面努力地挺胸抬头,鼻子里淌出一长一短两条绿水也不管不顾。我看着一下子笑了出来。依依脸色一沉,说,蒋明丰,你现在已经是游击队的一员了,要遵守纪律!紧接着她凑到我耳边说,小丰,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我立刻心领神会,做了个立正,大喊一声,收到!站到了队伍的前头。

游击队的任务是时刻提防着村子里有没有可疑的人出现,依依相当于收编了一队的眼线,以辅助王峰叔金蝉脱壳的计划。她借用二○一二世界末日的预言,把这项活动粉饰成了与外星人开展的村庄保卫战。依依当游击队队长可以说是如鱼得水,为了提高队伍凝聚力,她常常在土地庙前和我们讲各种红军故事。她本是学校戏剧社的骨干,经常演些小红军舍生救国的舞台剧。因此每当她讲起游击战“敌进我退,敌退我追”的战略战术,都会恰如其分地举出毛主席领导的某场传奇胜仗。我坐在土地庙前的板凳上听依依给我们绘声绘色地讲红军如何四渡赤水,再把国民党耍得团团转,心里默默感慨依依不仅美得出众,还颇有巾帼英雄的风范。讲罢,依依竟忽然问我,小丰,我没记错吧?我还沉浸在依依描绘的波谲云诡的战争之中,被她这么一问,立刻愣住了,但很快我便故作了解地点点头,说,是这样的。我当时不知道依依说这一句是特意给我长面子的,但也并没有因为自己的不诚实和爱虚荣而感到愧疚,而是无比享受这样的时刻,因为这句话无疑再一次说明我和游击队的其他队员不同:他们是依依召集过来观察村子里有没有出现可疑人员的“眼线”,而我是她在这里唯一思想相通的朋友。

游击队每天开讲座坐的凳子在夜晚属于村子里的女人们,白天却空闲着,这才留给了我们。游击队的栾小荣住在小卖部旁边,知道原委,告诉我们,最初这里白天也围坐着一群人,但没扯几天闲话,就被对面小卖部里看店的红兰轰走了,据他奶奶说,那个女的左手拿着个盆,右手咚咚咚捶着盆赶人走,疯子一样,一点没做生意的样子。被赶走的几个人聊的闲话没一句和她家有关系,她们思来想去,最后明白了红兰赶人的原因:红兰没生过孩子,习惯清静就看不得热闹。后来她们只能等到晚上建祥看店的时候重新坐回来,建祥巴不得和她们说几句话,店里没人,就拿盘瓜子坐到女人堆里去,和她们一起胡侃。栾小荣突然低下声去,故作神秘地说,瓜子可不是白吃的,建祥的手啊嘴啊都不干净。栾小荣说着,手作势就要往依依身上伸。依依瞬间红了脸,立马从凑在一起的脑袋中抽身,后退了几步,咬着嘴唇什么也说不出。我立马呵斥道,小荣你不要胡说八道,游击队里不许说这些怪话!不然把你清理出队伍!栾小荣自然没有被我唬住,做了个鬼脸,说,不许说怪话,只许讨老婆!栾小荣虽没有指名道姓,但显然说的是我和依依。依依捂着耳朵飞快地往家里跑,我追上去,那群小孩在我身后拍起手,越来越大声地喊起来。我的脚步慢慢停下来,不敢再往前追。依依在前面转了个弯消失了,我从村子外走了一大圈,绕开那群人回了家。

游击队由此一闹就彻底分崩离析了。虽然栾小荣的举止直接导致了游击队的破裂,但我觉得本质上是因为依依语焉不详地让大家留意可疑人物这件事,本就让人摸不着头脑;大家兴奋劲一过,当然会掉头找新的活动消磨悠长的暑假。然而,去年小豆子也来北京上大学,约我出来吃饭,聊起当年的游击队时,这个故事展露出它的另外一面:游击队里的其他人后来并不只是厌倦了这个游戏而离开了这个组织,更是因为总觉得被我们两个城里来的孩子压了一头,再加上家里人都说依依死了爹还像个没事人一样,不让和她过多来往,这才最终使得游击队计划破产。最后即使没有栾小荣,游击队也不会长久。我很惊讶,转而感到了无比的羞愧,我自以为是个谦卑的人,原来只是在不动声色地享用着城里人身份带来的荣耀。豆子看出来了我的难堪,立马补充道,都这么多年了,当个笑话听就行,当年哪个小孩见着人不都得说自己爸妈在城里上班,这样腰杆子才直。我就因为我爸妈在村里种田,觉得他们没能耐,怄了好几年气,后来自己出来上学,才明白自己的不懂事。再退一万步讲,那王依依出生在南京,之后不还是没出过那个东河村?

面对王峰叔仍然活着的猜测,奶奶提高了嗓门说,王峰没死?王峰要是还活着,王依依还能一直待在村子里?哪个有本事的爹娘能让孩子过这种日子?我愣住,看着突然激动的奶奶,不知道她说的“这种日子”是哪种日子,奶奶继续说,说句不好听的,杜鑫死了,王依依日子更不好过。奶奶把一篮子菜倒进锅里,瞬间发出了热烈的毕剥声。

我说不出我对杜鑫是一种怎样的情感,但如果有人在那个夏天问我,最不想遇见的人是谁,我会毫不犹豫地说出他的名字。印象中他像一个黑色的幽灵,在每个清晨和黄昏独自游荡在村子里。准确来说,他并不是游荡,路过他的身边时,你可以听见他一直在嘟囔着什么,再凑近一点,就能勉强听清他是在背诵东西,有时是英语,有时是古文,还有一次我听到了一些三角形相关的数学定理。他在记诵的时候,总是翻着白眼,似乎是靠着直觉绕村子走一圈再回家,他瘦黑扁平的方脸上,两条狭长的眼缝如同划开皮肉后露出的白骨,煞是瘆人。因此他走在村子里,不仅样貌可怖,而且极有可能撞到其他人身上。一旦相撞,杜鑫的黑眼珠子立刻翻下来,冲那人狠狠瞪一眼,嘴里喊叫一句听不懂的话(后来我回忆起来,可能是西班牙语或者意大利语),紧接着继续一边背课文一边朝前走,背着背着那眼球又翻了回去。而我之所以如此清楚,正是因为我刚回家的第一天傍晚便撞上了他,从此心有余悸,每次出门总要避开他出门的时间。村子里的人也都对他有所忌惮,他们倒不是害怕这个小孩,而是害怕他的瘸子爹,据说瘸子会一些歪门邪道,加上杜鑫不正常的反应,都令人怀疑是瘸子给他儿子下了什么蛊,天天在路上念咒。于是大家都尽量避开了他出门的两个固定时间,害怕沾上不干净的东西。虽然这些都未被证实,更何况我知道杜鑫背的是些课本知识而绝非巫术,但从结果来看,杜鑫每次出门的时候,都变成了村子最安静的时候,这无疑再一次验证了他身上的可怖气质。

再次见到杜鑫是在游击队解散后的第一天。我一觉醒来,从小孩头头变回了暂居村子的旁观客,那天感觉像是发了一场低烧,浑身失了气力。但我知道有一个人比我更加沮丧,依依。栾小荣气走了依依,我虽然当时没追上她,但晚上又重新去了她家。见到依依时,她的眼眶正红着,看起来是刚擦了眼泪。我对她说,那些人都是没教养的乡下人,你别放心上,王峰叔的任务,靠我们俩就可以完成。我的语气故意放得轻快,但依依等我说完,便要转身准备关门送客。我连忙叫住她,说,我们俩是朋友!她停住,隔着门缝问我,你说我爸会不会是在骗我呢?她问完便关上了门,没有等待我的回答。我在门外想起她灰烬般的眼神,忽然有一种预感,这是我最后一次和她见面,她会和她的奶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

那天,我估计着栾小荣那群人出门的时间,打算在门口守着他们,想着说点好话跟他们和个好,说不定能再拉着依依一起玩,这是我想到能让依依不再乱想的最好方法。如果行不通,那我再去找依依,多安慰她几句。没想到我刚走出家门,就看到杜鑫站在不远的皂荚树下面,面朝着我家。我心里暗骂了一句晦气,决定不等栾小荣他们,直接去找依依。正当我低着头向东拐时,杜鑫喊住了我。那是我第一次听清他说话,他的声音嘶哑残破,比一般变声期男生的鸭子嗓更多了一点听感上的痛苦,听到他叫我,就像是被索命鬼用钩子扯住了魂。我想起村里的那些流言,虽不知道他找我所为何事,但明白自己恐怕是难逃一劫。我木然地看着他走过来,只感觉背后一阵酥麻。

王峰是不是没死?他走到我面前,毫不含糊地问出这个问题,目光直愣愣地杵在我身上。我瞬间松了一口气,眼神旁移避开他的视线,知道自己暂无性命之虞,也猜到了杜鑫来找我的原委,他上周告诉了那几个人王峰叔的住址,现在自然想到这件事和王叔峰的死有关,那么整件事也就和自己脱不了干系。他心里打鼓,就来找我求证王峰之死。我转动脚尖活动着刚才由于紧张而绷紧发麻的双腿,不紧不慢地回答,王峰叔开车掉河里去了,警察都登记了,怎么会还活着?他说,依依已经告诉我了。我脱口而出,不可能!

果然没死。杜鑫说完转身便走。他朝东走,并不是回家的方向,他肯定是要去找依依。在短暂的呆滞后,我恍然意识到,他刚刚是在使诈,而我已经出卖了依依。情绪本就低落的依依倘若知道了我的背叛,得怎样恨我啊!一股热血涌上脑袋,我毫不犹豫地向杜鑫狂冲过去,把他扑倒在花生地里,冲着他的脑袋砸下去,拳头砸偏到石头上破开了,鲜血滴进他的耳朵,疼痛随即蔓延。他迅速翻过身,和我在花生地里扭打起来。泥土湿润柔软,带着独特的腥味,包裹住拳肘和鲜血,让这场打斗变得沉闷而拖沓,剥夺了攻击本身释放愤怒、满足自尊的功能,我们只能用越来越重的拳头表现越积越深的仇恨。当爷爷出门喝止住我们的时候,两个人都从对方红色的眼睛里见到了最原始的恨意。

那是我唯一一次动拳头的经历,我曾在几次半醉的烧烤局上添油加醋作为谈资以飨酒友。但爷爷说,他从来没见过我和杜鑫打架。事实上,没有任何人提起过这场缠斗,我的手上没有留下伤疤,本该是狼藉战场的花生地却长势喜人;这是一场无人见证的决斗,只在我的世界里真真切切地发生过。所以故事可能有个更可信的版本:我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目送着杜鑫幽灵一般飘向依依家,所谓打斗只是脱胎于某个梦中,被我信以为真,并在一次次反刍中加重着我的不甘与怨恨。随着时间流逝,我愈发笃定地相信我真的打了这一架,虽然对那个夏天来说,这件决斗是否发生对后面的故事发展毫无影响。

我在第二天再次遇到了杜鑫,依依带着他来找我。我无比惊讶地看着依依煞有介事地将我和杜鑫介绍给彼此,她说,现在我们三个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是最好的朋友。已经准备好被兴师问罪的我虽然满肚子疑惑,但还是立马连声应好。我问依依,杜鑫是否知道了王峰叔的事。依依说,他知道了,要不鑫子你来说?杜鑫摇摇头,避开我紧张的目光,坐到了旁边的石墩子上。依依兴奋地凑近我,近乎发颤地说,鑫子见到我爸了!就在下暴雨的时候,鑫子在村口看见他了!我问,你爸有留下什么话或者什么东西吗?她说,没,我爸朝鑫子挥了挥手就走了,鑫子沿着村口那条路走了一圈,没找到什么。杜鑫站起来说,那天雨大,说不定留了些什么被冲走了,但王叔肯定有自己的安排,咱们别担心。我再看眼前黑瘦的杜鑫,身上已没了鬼气,反而像个成熟的大人一样,用镇定可靠的话语巧妙平稳地结束了这个话题。我和杜鑫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昨天我们两人的见面,虽然我不理解他为何要对依依说谎,但我从那时知道他绝不是一个可怖的幽灵,只是他所思考的东西似乎超出了那个年龄段的孩子所关心的东西。而不管杜鑫出于何目的,正是他的这个谎言,把依依从绝望的怀疑中捞了出来。因此也是从那时起,我打消了对杜鑫的嫌隙,正如依依所希望的那样,我们三个成了朋友。

杜鑫不再和从前一样每日定时在村中游荡,而是终日和我们厮混在一起。我们虽然是因为共享王峰叔的秘密而成了朋友,但谁都没有再提及父亲这个话题。我们打发时间的方式很特别,我们会以冒险的形式向某个方向一直走,我们会在路途中聊天,探讨一个话题,然后聊自己的想法和经历。最后我们通常会因为谈论的内容变得过于宏大或者抽象而变得严肃甚至感伤,这时候大概也到了傍晚的尾巴,太阳变成一个巨大的咸蛋黄从远处的屋脊上缓慢滚进金绿色的田野,我们便会停住讨论,不再谈论刚才的话题,开始闹哄哄地追逐着比赛谁先回家,最后压着夕阳的余晖回到家中吃饭。我忘记了是谁一开始提出的这个点子,一个对孩子来说太过于无聊的活动,大概是杜鑫。但我们三个看似完全不同的孩子,却同时被这个活动中一种无法说清的气质所吸引,下意识地在那样的氛围里产生了表达的欲望。而今看来,我们并非毫不相同,而是有着相似的敏感、孤独和早熟,因而能在那些暑气渐消的傍晚更早地感知到思考和讨论的快乐。

最初,杜鑫只是在一旁听着我和依依夸夸其谈,几乎一言不发。直到一次我们提起了朋友这个话题,杜鑫才开始正式加入我们的讨论。这个话题从依依讲述自己上学时和同学嬉闹的趣事引出,依依在南京有很多朋友,为了方便我们记忆,她给他们取了小红小蓝小绿等化名,说到后面颜色不够用了,就直接用数字做起了编号。当依依讲完最后一组人物关系,杜鑫突然问,你觉得朋友是什么?依依脱口而出,一起玩的就是朋友啊。过了一会儿她似乎觉得不妥,又补充道,还要互相帮助,互相喜欢。杜鑫嗯了一句,不再说话,眉头紧锁着,似乎不满意依依的回答。我们沉默地走了一段路,这个问题倒不古怪,但杜鑫的反应让这个问题的答案变得深奥起来。我从地上拔下一根狗尾巴草,插到杜鑫耳朵上,问他,你觉得我们是朋友吗?他说,我希望是。他拨弄起那根草,又不再言语。我继续问,你和村里其他人是朋友吗?他摇摇头,说,你们和他们不一样。依依问,有啥不一样?杜鑫说,说不出来,可能你们从城里来的,见的世面大。依依说,人都是一样的,你对别人好,别人就对你好,就成朋友了。杜鑫摇摇头,正当我们以为他要反驳时,他忽然冲我们挤出个笑容,大声喊道,我们现在开始比赛,看谁先跑回到村口的土地庙!随即,他第一个转身冲了出去,我和依依立刻放弃了继续思考,一边大喊着耍赖,一边冲杜鑫追去。

后来,杜鑫的话渐渐多了起来,我们开始聊历史、世界、宇宙各种话题,有时甚至变成了杜鑫的课堂,我和依依一句话也插不上。我们不得不承认,他所见过的世面比我和依依大多了。我们问他从哪儿知道的,他说,书上和收音机。不过,杜鑫告诉我们的那些奇妙知识,而今的我已经印象寥寥,但我依旧清晰地记得那一次关于梦想的讨论,它像一声短促的呐喊,在后来的岁月中反复回响。

依依说她想当个演员。当她说起那些爱情电影里明星的名字时,她猛地张开双臂趴在田野上,就像是抱住她的恋人。她那双明澈的眼睛含着笑,在夕阳底下闪着琥珀般的灵光。我情不自禁地又一次为她着了迷,如同初见她一般;在我的生命里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一个女孩,美丽,生动,纯净,有一点忧愁,有一点期待,如同雾霭山林里的一树红枫,迷迷茫茫地燃烧着。我那时便明白,她是天生的演员。演员的美是一种天赋,它不在平凡日常里,而在那几个特殊的瞬间,美得奇异、深邃、无法持久、无法复刻,才成为独一无二的艺术,因此才需要巧妙的镜头记录下来。直到今天,那天的依依仍是我见过最像演员的演员,我用眼睛记录下的那个画面,放眼整个电影史,再没有哪个镜头可以比拟。

依依问我想做什么,我说老师。我未必想成为一个老师,答案也可以是宇航员、厨师、消防员等。我知道我没有什么天赋,而梦想是要和天赋挂钩的,平凡如我,从那时起就卸下了对梦想的执念。杜鑫说,你肯定会成为老师的。我问为什么,他说,我会算命。我看到他脸上的笑,知道他在开玩笑,于是回答道,那杜大师算出来自己要做什么了吗?他说,我要做个警察。我问,为啥?他说,因为大家都怕警察。我并没有听出他语气已经认真起来,面对如此奇怪的理由,以为他还是在随口说笑,便打趣说,那大家都怕算命先生,你咋不当个算命先生?

我爸不就是这样干的?都是假的。杜鑫冷不丁提起了他的父亲,只这一句,那天的对话就这样戛然而止了。

海强叔是做豆腐的。他晚上做,英中婶白天骑车带到镇上去卖,卖不掉的中午带回来,海强叔炸了做成油豆腐,再被英中婶拿出去卖。村子里的人从不买他家的豆腐,他家的豆腐也从不在村子里卖。久而久之,大家也就忘了王海强本来的营生,只记得他的一些邪门本事。这些故事都发生在他入赘之前,跟着他一起进了东河村。里面有一个故事流传得最广:他家祖上就在两广一带做风水先生,一直传到王海强这里。除了卜卦看宅这些寻常本事,王家有一个最毒的本事,就是算死期,算出来的大限,来去不过两天。还有一个更蹊跷的本事,是借命,顾名思义就是把一个人的阳寿转到另一个人身上。王家人鲜少给人算死期,借命的次数更是一只手能数过来。王海强第一次独自给一户人家看新宅,就直言那家体弱的孩子不剩两周光景可活。那家人知道王家活阎王的本事,只能再从屋里拿钱请他看一个下葬的日子。王海强离开时,孩子突然从屋里跑出来,拖住他的腿边哭边喊,爸爸淌着眼泪把孩子的手掰开,说着先生慢走。结果王海强一转身,说要给孩子借命。他让孩子一个人跟着他走,没留下其他话。一周之后,孩子自己回来了,面色红润,声音脆亮,毫无体弱之态。家人问他去了哪里做了何事,孩子含含糊糊说不清楚,只讲做了好几个梦。又过两天,一个中年男人在田埂上休息的时候忽然中暑倒了过去,被发现时已经断了气,据说正是这男人小时候把王海强推进一个土坑里,害他成了跛子。众人见了尸体一下子明白,王海强这是用借命的本事来给自己报仇了。

王海强入赘到杜家之后,因为听不懂方言,鲜少和人交流,也再没给人看过风水。英中婶说,因为各个地方阴阳之气不同,南方的先生算不出北方的风水。村里人自然开始怀疑这些故事的真假,但因为这种事情太过于玄乎,也不敢冒冒失失惹了瘸子,所以大多维持着表面的恭敬,背地里只当他是个瘟神,杜鑫也就理所当然成了小瘟神,村里的孩子从不被允许和他一起玩耍。直到这次杜鑫因为喝酒过多而脑出血猝死,村里人才彻底肯定了这风水先生的名号只是个狐假虎威的噱头,连自己儿子的命数都算不出来,更何况所谓借命。不过而今大家只忙着怜悯,没有了打假的必要。杜鑫的遗体送回来后,英中婶上门给家家户户送了一块豆腐,请大家来吊唁,送杜鑫一程;全村人也在海强入赘之后,第一次走进了杜家家门。这个村子和杜家,最终以一种无声的方式彼此接纳。

长久的沉默后,奶奶说,不用烧火了,洗洗手准备盛菜吃饭吧。我的回忆停在那场和杜鑫与依依猝然结束的对话,而那之后随着开学将近,我回到城里,我们的联系也就中断了。我问奶奶,杜鑫和依依啥时候结婚的?奶奶说,五子婆婆本来已经和你爷爷商量好了,开学了也转到城里读,王峰叔留了一笔钱给她们,经济上没困难,来城里我们也能照应着点。结果依依不肯走,非得留乡下。这姑娘犟得很,想来她是要和杜鑫做同学。杜鑫和依依本来成绩都还不错,结果因为早恋,都没考上高中,杜鑫在职高混了两年,依依干脆就没读完初中。之后依依进了服装厂剪线头,杜鑫在派出所旁边的酒店当服务员。然后就是结婚拿酒,还特地请了你,不过你那时在北京,就没告诉你。他俩今年本来准备生个孩子的,结果杜鑫喝了大酒,酒桌上就倒了,送到医院是脑出血,没抢救过来。村里原来都说杜鑫不像人,像鬼,没想到他结了婚,反倒对依依是好得不得了,还是好人不长命啊。

我仿佛在听两个陌生人的俗套故事,心里却无端觉得堵闷。面前的菜尝着无味,等到奶奶讲完,我一口也吃不下了。我问奶奶依依几点下班,奶奶说,应该快了,你要不要洗把脸收拾一下自己。我说,不用了,我先拿包烟去给建祥公公。奶奶说,放松一点,没啥大不了的。我点点头,便揣上烟出发了。

当我走到建祥公公门前时,他在门口睡着了。他蜷在躺椅上,像一个风化的塑料袋,破破烂烂地半埋在黑夜里。我走上前,把烟放在他脚边,又把奶奶做的两个韭菜烧饼放在了他的粥碗旁。

谢谢哦。建祥公公说。原来他没睡着,正躺着看天,只是因为他的眼睛浑浊,失了光,在夜里我没看得真切,以为是在闭目养神。我抽出一根烟给他点上,他捏着烟狠吸一口,过了良久,迅疾地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浓郁的烟气。他问,你几时回城?我说,过两天才回去,这次回来正好看看鑫子和依依,好久没见了。建祥公公嘴边的火光猛然一亮,又立刻被他用手指捻灭,他把剩下的半根烟塞回烟盒,说,你们三个关系是好,小时候鑫子一直没朋友,只有那天晚上他带着你俩来我店里拿吃的,说是他的朋友,我高兴了一宿,你记得那天吧?我点点头,还未说话,建祥公公就摆摆手让我走,他说,你去忙吧。这包烟现在是我的念想咯,我得省着点抽,谢谢哦。我若是能有算命的本事,能算出他会在两天后离世,也许我此刻应该更明白他的意思,但我只是当他倦了,挥挥手就把他永远留在了那里。

建祥家原先开了家小卖部,卖烟酒和日用品。他白天去厂子里上班,他老婆红兰看店;到了晚上,就换成他,他坐在店门口,吃花生下酒,一直坐到九点。红兰不爱说话,账却算得精细,赊几毛钱的账,下一次都会提醒着补回来;建祥截然相反,两杯酒下肚,就开始变得油嘴滑舌,大大咧咧。村里人过来和建祥闲扯上几句,拿包烟拿瓶酱油再带两个火机,问建祥一共多少钱,建祥只瞄一眼,随口报个十块钱八块钱,就任他拿走了。于是,村里人要来小卖部买东西,就都得等到晚上。不买东西的时候,几家几户也会约着一起来唠嗑,这里自然成了每晚最热闹的地方。

杜鑫、依依和我晚上总会绕着这一块走,免得变成他们的谈资。直到一天村里有户人家结婚,在城里摆酒席,用大巴车掏空了大半个村子,夜晚的小卖部才难得清闲下来。杜鑫找到我和依依,神神秘秘地说,建祥家的糖不要钱。见我们不信,他就要把我们带到小卖部去。我本是不愿去的,但在依依的劝说下,我还是同意了。

其实当那一次聊完梦想之后,我们三人的关系就开始发生一些细微的变化,我感知到杜鑫和依依之间的关系正在因为被回避的“父亲”而逐渐紧密。这个发现像一把钝刀,随着他们俩人越走越近,慢慢地让我感到难以承受却又无法言说的痛苦。我们的讨论也逐渐从交流变成了辩论:常常出现我和杜鑫各执一词,需要依依来最终裁决的情况,但依依总会赞同杜鑫。于是我更加频繁地与杜鑫唱反调,却反而让依依愈发彻底地偏袒杜鑫。尽管如此,依依仍然用她的热情维持着我们友情表面的稳定,温柔地剥夺了我主动和他们断交的勇气。我只能一面盘算着回城的时间,一面无法自控地陷入对杜鑫的妒忌之中。

我们走到小卖部时,建祥正一个人喝闷酒。他一瞧见杜鑫,迷糊的眼神一下子精神起来,他放下酒瓶,笑眯眯地摸起杜鑫的大脑袋,问,鑫子最近学习怎么样?好久没来干爹这儿了。杜鑫说,最近放暑假了,这是我俩朋友,依依和小丰,我们今天晚上准备去探险嘞。建祥说,哟,这俩孩子看着就一表人才,来来,你们拿些吃的,可得好好待我们家鑫子。见我们俩不动,杜鑫从糖罐子里抓了把口香糖,又走进店里,一手拿了一袋可比克,冲我们一挥胳膊肘,大喊一声,出发!建祥也跟着大笑一声,好!你们出发!

在建祥公公面前,杜鑫第一次表现得像一个孩子,活泼得有些令人诧异。我嚼着口香糖问,那人五十多了,咋就成你干爹了?杜鑫说,没啥原因。我停下来,说,怎么会没有原因,我叫建祥都得叫爷爷,那我们岂不是得叫你叔叔?我变得咄咄逼人起来。我本来只想个开玩笑,但在依依面前,我对杜鑫的语气不受控制地凶恶起来。杜鑫说,咱们各论各的,依依,你下午说的那个游戏咋玩的,再讲一下规则呗。我截下杜鑫抛给依依的话头,侧身站到杜鑫面前,说,你先说干爹的事儿再谈游戏。杜鑫扔下薯片,盯住我,整张脸却因强忍着愤怒而紧绷着,只有眼泪直愣愣地往下淌。当我慌乱地意识到事态开始失控时,他一个拳头已经冲向我的左肩。我一个趔趄跌坐到地上,眩晕中听见杜鑫吼道,因为建祥他老婆生不出孩子!因为我爸是个瘸子!看不起我就直说,没必要拐弯抹角!随即是粗重的脚步声,他跑远了。

我心里忽然涌起无穷委屈,忍着疼和依依解释我本意只是想开个玩笑。她肉肉的鼻头迅速地翕动着,眼神一直看向远去的杜鑫。直到杜鑫彻底消失了,她对我说,没事,你先回去吧,把薯片拿上。我说,我送你回家,说不定那些讨债鬼现在就在附近,你一个人太危险了。她说,不会有人来了。她扭头看向我,血红的眼睛鬼魂一般,目光涣散视我为无物。她又说一遍,不会有人来了,你回去吧。我问,你怎么知道?她说,你不懂。我说,你告诉我,我肯定懂。她说,你懂死亡?

她转过头,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缓慢地朝着杜鑫离开的方向走去。

那个夏天,在王依依用柔柔的声音说出“死亡”的那刻,被猝然射杀。我蹲坐在地上看着依依的背影,不解、悲伤,最后变成了愤怒,我冲依依喊道,当初就是杜鑫在河边把讨债的引来的!你现在去找杜鑫,你还对得起你爸吗?

依依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留。慢步挪进了黑暗里。

我再一次走在夜晚的这条路上,原以为通过练习遗忘掉的这个结尾,此刻每一个细节却都异常清晰,让我感到左肩的隐痛持续至今仍未缓和。从这条路尽头左拐,我就到了五子婆婆家。

五子婆婆家的门开着,我毫无防备地看见院子里的依依,她呈大字形仰面躺在水泥地上,手旁边亮着个手机屏幕,大声播放着短视频电影解说。恐惧使我的心脏不可抑制地猛烈跳动起来,我明白自己还没有做好见到依依的准备。但客厅里的五子婆婆看到了我,她比了个手势让我在门口等一下,她绕过依依走到我面前,问,是小丰吗?我点点头,她把我往外领了几步,低着声音说,你奶奶已经和我讲过那边的情况了,我也希望你能劝劝依依,你们小时候就玩得来。她爸走了之后的几年,她出了点问题。婆婆边说边指了指脑袋,继续说,精神不稳定,一会儿生气一会儿难受,因为这个初中都没读完。还好鑫子一直陪着她,给她吃药,她才慢慢走出来了。所以鑫子突然走了,我心里不光是难受,我更是害怕,我怕依依挺不过来啊!婆婆的情绪激动起来,强忍住的微弱啜泣声如同一根细针,一点点扎破我的皮肤,穿过我的肌肉,停住我的血液,刺向我的心脏。她伛腰提起围裙角擦完眼泪,继续说,依依昨天半夜从医院一个人回来,今天一早就去上班了。我以为她要去寻死,就跟着她。没想到她真去了厂里,像个没事人一样,路上遇到同事还会打招呼。我怕她快疯了,但我也没办法啊,疯了总比死了好。她今天晚上回了家,就躺在院子里刷手机。我问她要不要吃啥,她说不饿,就是累。我只能指望你开导开导她了,先别说去瘸子家那事,聊点开心的。小丰你知道吗,我只能指望你了啊!算婆婆欠你条命啊!五子婆婆双手紧抓着我的小臂,不住地颤抖着。她的最后一句话彻底堵死了我推托的理由,我只能擦了擦眼泪,硬着头皮安慰道,我一定尽力,依依会没事的。

我独自转身回到了五子婆婆家里,依依或许是听见了门外的动静,已经站了起来,面对门口,像是在等待我的到来。我叫她,依依姐。她问,你是谁?我说,蒋明丰,小时候咱们一起玩的。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抬眸看我,似乎在等我先开口。短暂的沉默后,我说,要不我们先进屋,外面蚊子多。她又点点头,领我进了客厅。我坐到她对面,她正好坐在灯光底下。我这才看清她的容貌,她化了妆,但过重的妆粉没遮住她的疲惫,反而让瘦削的脸庞更显老态。我的确很难把眼前的女人和我记忆中的依依联系起来,但她最大的变化不在五官,而是头发。她原先乌黑发亮的头发现在如枯草般干瘪,杂乱着散下,每一根发丝都像是一曲泪尽的哀歌,诉说着命运的不公与苦涩。

依依问,你最近怎么样?我说,挺好的。她说,听说你去北京上学了。我说,是。她突然一笑,说,说起北京,你记不记得,我当年说过自己要当演员。我点点头,她继续说,你当时夸我是天生的演员,我还真做了好几个晚上的梦,梦到自己去了北影上学,你去过这个学校吗?我说,我特地在校门口待过俩小时,就为了看看拍电影的人长得有多好看。她凑过来,问,有多好看?我看着她好奇的笑脸,半真心半玩笑地说,我还是觉得你才是天生的演员。这句话似乎让她很受用,她拍着桌子大笑起来。她此刻开心的状态绝无半点虚假,我虽然诧异,但紧绷的神经下意识放松下来,我不禁想起奶奶对她的评价,“命硬”,联系秀芹婶说的那句“无情”,看来依依远比我想的要坚强。

依依笑得累了,迅速扭头往外看了一眼,确定五子婆婆没有进来,低声和我说,小丰,我要去北京。我说,好啊,我来当导游。她说,我不是去旅游,我想去北京闯一闯。你在北京有啥门路吗?她直接半个身子探了过来,直勾勾看着我。我忽然从她身上嗅到了一丝杜鑫原来特有的鬼气,瞬间感到背后一阵发麻。我歪过头去,说,我也就个普通学生,能有啥门路。她继续问,那你那里有住处吗?我摇摇头。那吃饭的地方?她整个身子近乎都趴在了桌上,我连忙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说,你啥时候来北京,你到了北京我再给你想办法。她说,明天!我说,明天的票来不及订了。她说,不能拖了,你要是明天离了村子,我找不到你了,还怎么走!对!我现在得跟着你走!她讲话如连珠炮,语气越来越激动,伴随急促的跺脚声,快速向我冲来。我连忙说,我这段时间放假,一直都待在村子里,去北京的事可以慢慢商量。她问,真的?我说,真的。她看起来相信了我的话,逐渐平静下来。我意识到,我再待在这里,或许对两个人都有些危险。于是说,不早了,我明天再来和你商量吧。她点点头,安静地把我送到了门口。

等等,是我公公让你来劝我回去的吧?依依忽然喊住我,语气已经恢复了正常。我心想,既然依依主动提出这件事,那我也没有再刻意隐瞒的必要。为了增加我作为说客的合理性,我把缘由也和盘托出。我说,是,我给鑫子烧纸的时候,一不小心把盆里的火扑灭了。海强叔说,这说明鑫子还有事情要嘱咐我,思来想去,就是他想让我劝你回去,陪完鑫子最后一程。

我在医院已经陪完他最后一程了。也许,鑫子想说的不是这件事呢?

我头上霎时冒出了冷汗,虽然依依有些精神失常,但我却有预感,她即将说出的是一件关于我的大事。

什么事?我问。

他想告诉你,在河边遇到讨债鬼的人,是你不是他;告诉他们我爸就在村子里的人,也是你,不是他。你不该诬陷他的。

我忽然觉得天旋地转。

关于那个夏天的所有记忆好像一瞬间就碎了,像是无数玻璃般的梦境碰撞在一起,化成粉末汇成一条洪流,冲走了真实的与虚构的、自私的与伟大的、青涩的与腐烂的,只留下一个孩子,兴奋地向全世界介绍最最厉害的王峰叔。这个孩子潜伏在我的胃囊、我的食道、我的口腔,让我在每一次见到死亡时,都要呕出最深的恐惧。

我竟然真的几乎就要骗过我自己了。

我就随便说说,我会回去的。依依说。

第二天清晨,杜鑫出殡。我恍惚看见依依跳入河中,乌黑油亮的头发飞扬起来,如那个夏天又一个新鲜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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