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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这种魅力

时间:2017-05-29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于坚 点击:

写作这种魅力

                     

于坚/文

于坚(刘不伟/摄)

在我的家乡昆明滇池的东岸,过去是高低起伏的湿地、平坝和丘陵,里面散布着古老的村子和他们的耕地,池塘,稻田、果园、花园、蜂巢、白鹭、鸟穴、水井、晒场之类。拆迁到来的时候,乡村被一个个拆掉,推平,成为废墟,看上去就像是战后。但是,每个村子都有一样东西在废墟中岿然不动,有的是土主庙,有的是几棵老树,有的是一群墓碑,有的是一块石头。一个下午我去拜访废墟里的一处土主庙,里面守着几个老婆婆,她们搬些被褥睡在神龛下面,继续念经、烧香。她们其实都有新房子,我问她们为什么守着这儿,她们回答不上来,只是说,好在。“好在”是昆明方言,颇有些海德格尔氏术语的味道。在现代主义的世界观看来,好在者永远在未来,过去必须成为废墟。在空间上将历史、记忆、经验统统废墟化,唯新是从,不断地搬家,一个没有包浆的世界,似乎已经成为人们万众一心,乐此不疲的追求。

而我们,在座的诸位,以写作为生的人们,乘坐各种最现代,最快捷的、起源于西方的交通工具抵达这里,只是为了讨论我们如何继续用5000年甚至更早就出现在黄河流域的、巫师们用来与诸神沟通的文字写作。我曾经去洛阳,在博物馆看到了难得一见的何尊,那天猛然看到文这个字,飘然于一群老态龙钟的汉字之间,内心激动,想起孔子那句话:“郁郁乎文哉!”何尊上的这个文,中间有一颗心。写作这件事表面看起来也是在追求破旧立新,而其实在根本上,它是守旧的,这个旧是有无相生之旧,它变易阴阳,但不是一种可以掌握的技术,它是一种“郁郁乎”的魅力。魅力可以追溯到人之初。魅力就是有心,魅力的觉醒使人脱离黑暗,找到语言。语言命名但不确定,不确定是魅力的特质。言此意彼,诗在其中。写作是人类幸存的最古老的魅力,文明由此而生。

当中午我们移步餐厅,共进午餐时,我们想到第一件事是这些食物是来自过去还是未来,“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这种信任不仅仅通过代代相传的经验,也通过文明。我们这些作者就像那些老嬷嬷,在废墟上守着一座语言的旧寺庙,一块心地。正因为守旧,写作这件事才有一种灵氛、神性、令世界“到此下马”,不敢轻视。

这种事情世所罕见,无数语言消失在时间的洪流中,即便像英语这样古老的语言,开端也是面目全非了,而我们居然还能够阅读甲骨文,并以之组出新词。汉语的可能性源远流长,无穷无尽。所以我们这些距离汉字源头已经5000年的作者,依然信心十足,跃跃欲试。

最近有一个比较热火的中国古典诗词的背诵活动,语文老师心血来潮,学生声情并茂,对着进口的麦克风背诵“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而现实是,雕梁画栋一根都看不见了。这种事情很撕裂,令人尴尬,无奈,还有为伪善张目之嫌。李白说,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大块不旧,雾霾取代烟景,文章之事必殆。在一个与李白苏轼们的大块完全不同的大块上,如何继续文章,这是我们这一代作者必定面对的。

在中国历史上,空间不是第一次成为废墟,但是汉语从未成为废墟。“郁郁乎文哉”,孔子的宣言后面还有一句“吾从周”,“从周”意味着写作有一个方向,孟子说“修辞立其诚”。诚,信也。汉语这种伟大的语言有一种世俗的宗教气质,它通过文章教育我们如何生活,做人,如何处理人与自然,世界,他者的关系,如何向死而生。

写作这件事起源于远古的祭祀,它通过招魂唤起人们的信心,诗可群。文明祛除蒙昧而保持着魅力,文明就是以文照亮,告诉我们什么可信。大块假我以文章,写作为人生带来信。这种信基于道法自然,师法造化。

这是一个祛魅的时代,祛魅就是什么都不信了,一切都要通过技术来量化,厘定。从前我们相信中医大夫的一只手,今天我们迷信使用说明书。昆明和广州的距离只有两小时,除了面积大小,两个机场没有多少差别,闭着眼睛都知道怎样走进登机口。过去,这个距离之间隔着无边无际的细节,可以产生数以吨计的苏轼或者普鲁斯特。早已文字等身的苏轼被流放岭南,他在路上行走的时间、风景、经验、细节、记忆就足够他再成为一位青年诗人。我们已经置身在一个技术祛魅的时代。马克斯·韦伯100多年前的预言今天依然在持续,祛魅不是地区性的运动,它已经席卷世界的每个缝隙,细节一秒钟一秒钟地像流沙般消失着。昨天还混沌不明的东西,今天早晨已经被量化厘定,确定不疑了。中世纪西方的血腥的猎巫运动今天看来都过于诗意了,祛魅已经成为一种无坚不摧的确定一切的经济力量、物质力量,一切价值都在被货币重估。但是,怀疑也越发深重,来自先人的经验是,“仁者人也”,而不是物者人也。在货币这个量杯的底部,人类瞥见的是丛林时代确凿无误的愚昧、黑暗,弱肉强食。

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孔子说的语言是汉语,而不确定正是汉语的特性,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中庸其实是一种语言尺度。语言是存在的象征,但它绝不虚无。写作当然不是实证,但是它也不是空穴来风。所指上无法实证的语言必沦为谎言。今天的读者吟咏《赤壁赋》也许会发生一种戏谑感甚至悲剧感,他们对这些文字正在一日日失去信心。而这些伟大的文字本来是预言这个世界是值得一代代后生坚定不移地依靠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吾从周。”

文明就是以文照亮。以文照亮乃是对魅力的持存。写作植根于语言,何以仁者人也?因为语言。这种魅力无法祛除,它是一种古老的拯救,一种暧昧的抵抗。上帝沉默的地方,写作继续。依然是孔子在2500年前就宣布的那一套:兴观群怨,迩远,多识。兴在第一,兴,必须有一个可以信赖、依托、安放者在,兴就是信赖、肯定,赞美。“大块假我以文章”,中国古典文学的永恒主题对大地的信仰,赞美。

那些追求确定性的力量,正是基于对不确定的恐惧。自西方启蒙运动以来,魅力声名狼藉,它的不确定性,难以琢磨,它的无解,它的灵光乃是进步的最大障碍。本雅明悲伤地发现“这是一个灵光消逝的时代。”但他过于悲观了,他不懂汉语,在汉语中,写作这位西绪弗斯永远不肯抵达山顶,那块石头总是被推上去再滚下来。这是一个技术永远无法宰制的区域。中国思想一直认为这个区域属于无,或者阴阳两极中的阴,或者知白守黑的黑。有无相生,知白守黑,一个只是白和有的世界其实不是人的世界。人这个有是与无共生的。进步一直在通过各种确定性的技术驱赶着写作,但是进步永远搞不定,因为不确定意味着一种对物的超越,写作这件事来自每个个体心灵的深处,来自那种我们汉语称为灵性、灵魂的东西,来自比任何技术都更古老的语言,靠此,文明才一直照亮。

技术进步、细节的删繁就简、确定也许意味着方便,舒服。但是,技术无德。德,升也。德是一种超越性,《诗经》屈原、李白、杜甫、苏轼们作品里面昭示的经验表面,无德的世界并不好在。写作这种劳动不是在地头收获粮食,它是一种维系超越性的劳动。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写作总是在澄明着记忆,时间,历史,感受,经验……名不副实是语言的末世,如果仅仅只是修辞游戏,写作这件事真的是无足轻重。说到底,写作是一种存在的依靠,诚的守护,魅力的持存,好在的指认。写作是一种德行。

所以今天我站在这里,废墟寄存着魅力,它总是写作的开端。

写作这件事的魅力就在于我们居然还在写作。

谢谢各位评委,各位朋友。

2017年4月7日星期五在昆明

来源:于坚新浪博客

作者:于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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