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凌寒仿佛是另外的世界,不是今朝;离得好远,记忆模糊,不是半日之前的黎明。而且,近十一时就开始进入这样的天气,没有阳光,灰暗却热炉般的天空,在人间向左右蒸腾着不见气息的闷热。你不要动,上下一次楼梯,汗珠便会逼沁而下,颗颗碎在地板,或流于皮肤成细细的痒渠。不是夜虫们的弹奏,而是晚蝉喧嚣的躁动。不理解蝉为何秋寒,声为何凄切,只觉得它的鸣叫类似挣扎,那声音是节气里阴火烘烤出皮肤的一个个脓包,谁会想到中秋将近,暗冷将至,大地将在这挣扎之中,渐入萧瑟的景致,灵魂将在这烦闷的炉热中,领略夜气般天地的阴凉,和那可触可视可融于其间的秋季清爽呢?但是,这样的等待,于上苍的回眸和瞻望之于瞬息,于我无望的卑微灵魂却好像还要十年。十年,一个漫长而短暂的十年。 中午下楼,见到邻家那对夫妇所植的椿树,已高两米,枝干的一半已变成熟褐色,那青青的泛着微尘的上半部,抓好这秋煞到来之前的时光,旺盛向上盼望,向上生长。这小小的花坛之里,如若我种下一株树,一株槐或者一株柳,那么十年之后,她会是什么样子呢?她的身量和枝叶,她的风姿和秋景,会给人以何等的联想与感慨?当一个老人,在人去院空的傍晚,抑或这样的苦闷暮夏之际,抚摸着十年之前亲自种植的树木,他想到的仅仅是人世的沧桑、人世的苦热、人世的悲凉吗?他会想到十年之后的院落、院中的一切,会想到十年之后的丧仪哀音,十年之后晚辈的成熟和孙辈的成人吗?来路上,我一直想,在小区我楼下的花坛里,容我一平米的土地,种一株树木,种槐或柳树,植桐或榆木。散文欣赏 这种期望,是否越到年熟,是否年龄越稳,会变得越发浓烈?在院落里垦壤植苗,载木理蔬的多是老人,他们除对生长怀着越来越强的好奇,对新生越来越浓的珍惜之外,还有什么隐秘鼓动着他们,诱惑着他们?是这十年岁月的眺望和幻想,是那十年的回忆和惆怅?十年之后,我的儿子十五周岁,该是进入第二个生长期、成熟期、危险期,出现人生转机的年龄。那时的伯元儿会是什么样子呢?在毫无起色的状态里进入毫无生气的高中?那时的伯元儿还会亲切站在我的身旁,恭敬而惊讶地喊我爸爸?------今日午休的时候,分明看到他闪着明亮的眸子,站在我的床边,寻找到他的父亲。如果他顺利的外出求学,让我留恋在他的房间,寻找着他的身影,搜索着他的声音的时候,该是怎样的惆怅和隐痛呢? 而十年之前,我是不敢设想这一切的,我们的儿子,我们的新居,谁会想到儿子会这样聪明睿智,机警过人,却又好像胆怯或内向呢?十年之前的陋室,经过我们一番精心的打扮,二十平米的房间也依然温馨,那里闪动着年轻夫妇的身影,那里清晨的鸟鸣,秋桐的雨滴,夜雪的晶莹,可以入画入音,应该录制下来的。十年之前,正是我和她结婚的第一个年头,青春的孩子般的眉宇间,是生活过早染上的阴郁。一切仿佛正在开始,然而前途却黯然无助,是自己贬谪边远小学的岁月,是徐桥河畔、夜路雨雪苦苦冥思的日子,曾经炊米就要断绝、生机遭受围捕的光阴,谁会想到一树又一树的柳暗花明,谁会想到十年之后,添丁弄璋的神迹,宽敞明亮的新居?十年之前,我的昱弟,还在关东边塞的深山中服役,在普通的连队遭受着恶俗的寒袭,在不见故乡月华、四顾茫然的苦岭间郁闷难抑,谁会想到,不远处的高校已经酝酿着他的转机,一马平川的空旷原野,将要舒展在他的马下。现在养尊处优,却又坚守高蹈之志的他,还记得十年之前北国的寒霜和冷月,还记得备考的艰辛和煎熬吗? 十年之后的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十年之后的社会,十年之后的时尚,十年之后的辛酸和幸福会是什么样子?无能的人,在变迁中难于自持?被浪冲荡逐流者,是不由自主相信命运的,揣摩过自己十年或七年,为一个成熟期、一个转机的。这种相信如烟如幻,似有似无,不觉间漂浮在眼前或冥思里,观察却又了无痕迹,无声无色。命运那模糊的背影和轮廓,谁又能清晰的把握和描摹?即使匆匆回顾一个又一个十年,也仅是看到自己的长短和优劣,自己的脾味和性情,怎好以这十年前进和曲折的路线,推测未来十年的轨迹和前景?当下期十年之际,又或者已匆匆离世,使时间、事件及一切皆归虚无?又或者,自己已离开为生计而奔波的郊区大路,再无这些饥寒之虞的、为更大烦恼更要事故更新鼓舞更阔舞台的思考和写作?那时的烦恼,也别于此时阴郁间的苦闷;那时的景致,已是另一片天地间的洒脱和自豪。正是年年岁岁花相似,花又不是;岁岁年年人不同,人又想同。 当我盯着一个城市的古塔,看它笔锋上指,在灰天或白云间书写而称文峰,当我沿着卢沟石桥翻新的两翼石板路、瞻仰追思,我想到的是民族的过去,是百年中国五百年中国历史由来的轨迹,想到悠悠岁月在夕阳西下江河奔流如血涌动中的淙淙之声,而凝视自己一个又一个十年这样流逝,并不多的十年将要涌来,我分明约莫出生的短暂,这短暂所生出的凄然和紧迫。 这些观念是可耻笑的,不以为然而轻蔑的吧。我却在这回忆十年中,惆怅、无奈甚至漠然,在了望十年之后,想到终结、虚无、渺茫,悲哀和悲哀之后的又一场虚无,却于此间,忽然惊讶地生出很多快感,甚至安详,若见到一个人寿归正寝时的安详,见到无尽旷野的那种快感,类于辽远,又非辽远之感,类于虚无,却是无中生有的那些奥秘的快感。千年的民族,百年的共和国,半世纪的人生路和万年不了的生命史,何止一个十年可以概括凝聚,怕只有满腔心血的一幅画,一株树,一次变故,一道流星,可以概述。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一个普通人的梦想和一个民族的伟大梦想,是否已经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