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想起童年的生涯,真是如同一梦罢了!穿着黑色带金线的军服,佩 着一柄短短的军刀,骑在很高大的白马上,在海岸边缓辔徐行的时候,心里 只充满了壮美的快感,几曾想到现在的自己,是这般的静寂,只拿着一枝笔 儿,写她幻想中的情绪呢? 她男装到了十岁,十岁以前,她父亲常常带她去参与那军人娱乐的宴会。 朋友们一见都夸奖说:“好英武的一个小军人!今年几岁了?”父亲先一面 答应着,临走时才微笑说:“他是我的儿子,但也是我的女儿。” 她会打走队的鼓,会吹召集的喇叭。知道毛瑟枪里的机关。也会将很大 的炮弹,旋进炮腔里。五六年父亲身畔无意中的训练,真将她做成很矫健的 小军人了。 别的方面呢?平常女孩子所喜好的事,她却一点都不爱。这也难怪她, 她的四围并没有别的女伴,偶然看见山下经过的几个村里的小姑娘,穿着大 红大绿的衣裳,裹着很小的脚。匆匆一面里,她无从知 道她们平居的生活。而且她也不把这些印象,放在心上。一把刀,一匹马, 便堪过尽一生了!女孩子的事,是何等的琐碎烦腻呵!当探海的电灯射在浩 洁无边的大海上,发出一片一片的寒光,灯影下,旗影下,两排儿沉豪英毅 的军官,在剑佩锵锵的声里,整齐严肃的一同举起杯来,祝中国万岁的时候, 这光景,是怎样的使人涌出慷慨的快乐的眼泪呢? 她这梦也应当到了醒觉的时候了!人生就是一梦么? 十岁回到故乡去,换上了女孩子的衣服,在姊妹群中,学到了女儿情性: 五色的丝线,是能做成好看的活计的;香的,美丽的花,是要插在头上的; 镜子是妆束完时要照一照的;在众人中间坐着,是要说些很细腻很温柔的话 的;眼泪是时常要落下来的。女孩子是总有点脾气,带点娇贵的样子的。 这也是很新颖,很能造就她的环境——但她父亲送给她的一把佩刀,还 长日挂在窗前。拔出鞘来,寒光射眼,她每每呆住了。白马呵,海岸呵,荷 枪的军人呵……模糊中有无穷的怅惘。姊妹们在窗外唤她,她也不出去了。 站了半天,只掉下几点无聊的眼泪。 她后悔么?也许是,但有谁知道呢!军人的生活,是怎样的造就了她的 性情呵!黄昏时营幕里吹出来的笳声,不更是抑扬凄婉么?世界上软款温柔 的境地,难道只有女孩儿可以占有么?海上的月夜,星夜,眺台独立倚枪翘 首的时候:沉沉的天幕下,人静了,海也浓睡了,——“海天以外的家!” 这时的情怀,是诗人的还是军人的呢?是两缕悲壮的丝交纠之点呵! 除了几点无聊的英雄泪,还有什么?她安于自己的境地了!生命如果是 圈儿般的循环,或者便从“将来”,又走向“过去”的道上去,但这也是无 聊呵! 十 年 深 刻 的 印 象 , 遗 留 于 她 现 在 的 生 活 中 的 , 只 是 矫 强 的 性 质了,——她依旧是喜欢看那整齐的步伐,听那悲壮的 军笳。但与其说她是喜欢看,喜欢听,不如说她是怕看,怕听罢。 横刀跃马,和执笔沉思的她,原都是一个人,然而时代将这些事隔开 了…… 童年!只是一个深刻的梦么? 一九二一年十月一日 (原载 1923 年 3 月 10 日《燕大周刊》第 3 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