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峪铭 我与妻儿从老家过完年回到县城没多日,母亲在电话里说,不知老头子又出什么妖蛾子,整天唉叹着“迈过了年的坎,过不了春的寒了”。 年前父亲在家总是喃喃自语,老牛难过冬。等我们兄弟姐妹在冬日的一个早晨相约赶到家时,他安坐在沙发上打着盹。母亲说他老糊涂了,有一点不舒服,就吓她说,八十多岁活得差不多了。等我们回家问寒嘘暖,他却没有一点事了。 母亲说,奇了怪了,他现在一点都不怕冷了。 印象中,父亲一直怕冷,一到冬天母亲就将父亲的棉袄多絮一点绒,姐姐们给他做的棉鞋早就挂满了床头。家里的热水瓶一年四季满满的,因为父亲从不喝冷水,即使是三伏天,从田间回来,不论怎么渴,也要泡一杯热茶,赤膊坐在门坎上,呼啦啦地喝着,满面享受的表情。 可现在父亲整天郁着一张脸,似乎让人看到生命如墙圯在慢慢剥落。 人老气血已衰,我想父亲会格外怕冷。过年之前我与妻子上街为他挑了一个功率35W且制热效果特好的空调,想让老父亲过一个温暖的冬天。 但这种非季节的暖,父亲还是感觉不舒服。皮肤干燥,加上小便失禁,每晚尿在床上,不能及时换衣,父亲奇痒无比。我过年回家时,有时替他接尿,有时就帮他挠挠痒。父亲平时少言寡语,但我给他挠痒时,像是激活了声卡,一边引导着我在他的背上抓,一边连声不迭地喊着痛快。 正月十多天里,一家十多口人,每天吃饭围一大桌很是热闹。父亲吃完饭,回到房间,也很安静,不像母亲说的那么吵着不歇。 直到有一天,我们都到同村住的姐姐家吃饭,将他丢在家里,父亲发了脾气。我带饭回去时,父亲嫌饭送迟了,骂道:“一餐不吃等于活埋……让我一个人在家里……”其实他的桌子上总摆着水果零食。若真是饿了,还不拿来充饥? 我这才知道父亲不是真的饿了,他怕的是孤独与冷清。 这种判断从后来的谈话中得到了印证。我说给他挠挠痒,他赌气说:“不需要,你抓不了。”“难道是心痒?”我开玩笑地逗他。“你们都走了,哪管我一个人!”父亲依然耿耿于怀。 母亲说,你们不在家,他更像个撒娇的孩子,经常念叨这个冬天过不去了,舍不得家里人,要将你们叫回来。 是啊,隆冬对一个风蚀残年的老人来说,总显得萧瑟可怕。只有春暖花开了,生命的余辉才能再次焕发一点光亮。 可过了年刚泛点暖,不想又遇上了倒春寒,父亲更是吵吵着不消停。母亲说他有时半夜就起床,有天早上竟然跑到菜园里,坐在水凼里爬不起来,幸好被人发现了。母亲担心他犯糊涂,于是打通了我的电话。 天阴沉沉的,刮着冷风,没有半点春的气息。傍晚时分我推开家门,弟弟与姐姐已围坐在父亲身边,父亲瞟了我一眼,低下了头。我埋怨他说:“你走路都不稳,跑到菜园子里干什么?若一头栽下去了,你就永远地走了。”他嘿嘿一笑说:“我想看看那菜长没长,春天来没来。” 唉,父亲真是老糊涂了,春天不是早就来了吗。 第二天早上七点多,乡村还一片寂静,父亲却吵着让母亲穿衣。我也披衣起床,推开门,一股寒风迎面扑来,田野显清冷,田埂素如绢,昨晚竟下了一场雪。 “终于下雪了,春雪尽,天放晴,好了,好了……”父亲拄着拐杖,颤颤微微地站在我身边,将头伸向门外说着。 原来,父亲等的就是这场春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