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巴金的-电 巴金兄——无论如何,这个“兄”是不能减去的,他确是我的朋友;我希望我的意见不被这个“兄”给左右了——是个可爱的人。他坦直忠诚,脸上如是,心中也如是。我只会过他四五次,可是头一次见面就使我爱他。他的官话,要是叫我给打分数,大概过不去六十分。他匆匆忙忙的说,有时候我听不明白他的话,可是我老明白他话中夹着的笑;他的笑是那么亲热,大概无论谁也能觉到他那没能用话来表现清楚的一些热力,他的笑打入你的心里。 设若我没见过他,而只读了他的作品,我定会想到他是个漂亮的人。不,他的文字的魅力在他的身上是找不到的。他那敦厚的样子与他的文字风格好象中间隔着一层打不通的墙壁。可是,在事实上,他确是写了那些理想的漂亮故事。对了,我捉住他了,理想,他是个理想者。他那对近视眼仿佛向内看着他的心,外面的刺激都在他心内净炼过,而后他不惜用全力顺着他的理想来表现。他的人物——至少是在《电》里——简直全顺着他画好的白道上走,他差不多不用旁衬的笔法,以小动作揭显特性,他一直的写来,个个人都是透明的。他也少用个人的心理冲突来增高写实的色彩,他的人物即使有心理的冲突,也被理想给胜过,而不准不为理想而牺牲。因此,这篇不甚长的东西——《电》——象水晶一般的明透,而显着太明透了。这里的青年男女太简单了,太可爱了,可是毛病都坏在这个“太”上。这篇作品没有阴影,没有深浅,除了说它是个理想,简直没法子形容它。他的笔不弱,透明到底;可是,我真希望他再让步一些,把雪里搀上点泥!他的一致使我不敢深信他的人物了,虽然我希望真有这么洁白的一群天使。 他说——在序言里——要表现性格。这个,他没作到。他把一个理想放在人物们心里,大家都被这个理想牵系着;已经没有了自己,怎能充分的展示个性呢?他不许他们任意的活动。他们都不怕死,都愿为理想而牺牲;他不是写个人的生活,而是讲大家怎样的一致。他写的是结果,自然用不着多管个性。恋爱,在这群可钦佩的男女心中,是可怕的;怕因恋爱而耽误了更重要的工作。真的,这使此书脱离开才子佳人的旧套;可是在理想上还是完成才子佳人们,不过这是另一种才子佳人罢了。 最重要的角色,佩珠,简直不是个女人,而是个天使;我真希望有这样的女子!可是哪儿去找呢?她有了一切,只剩一死。别的角色虽然比她差着些,可也都好得象理想中人物那么好。他们性格与事业的关系,使他们有了差别,可是此书的趣味不在写这些差别;假如他注意到此点,这本书必会长出两倍,而成了个活的小世界。他没这么办。一气呵成,他把角色们一齐送到理想的目的地去。他显着有点匆忙。 是呀,他并没敢忘了这群男女在工作上遇到困难,可是这些困难适足以完成他们个人的光荣与死。那些困难与阻力完全没有说明,好象只为预备这么点东西,好反衬出他们是多么纯洁。读者对于黑暗方面只看到一个黑影,不能看到黑影里藏着多少东西,和什么东西。我们从这篇东西只得到高尚的希冀,而得不到实际的教训与指导。这个,据我看,是个缺点,可是也许作者明知这是个缺点。而没法不这样办;他不愿再增多书中的黑点。 在文字方面,作者的笔下非常的利飕,清锐可喜。这个风格更使这篇东西透明,象块水晶。他不大段的描写风景,也不大段的描写人物;处处显着匀调,因为他老用敛笔,点到就完,不拖泥带水。这个使巴金兄的充满浪漫气味的作品带着点古典主义的整洁完美。他把大事与小事全那样简洁的叙出,不被大事把他扯了下去:所以他这篇——连附着的那篇《雷》——没有恣肆的地方。他得到了完整,可是同时也失去了不少的感力。 假如上面的话都正确,我似乎更明白了巴金兄一些。他的忠厚的面貌与粗短的身体是那么结实沉重,而在里面有颗极玲珑的浪漫的心。在创造的时节,大概他忘了一切,在心中另开辟了一个热烈的,简单的,有一道电光的,世界。这世界不是实在经验与印象的写画,而是经验与印象的放大,在放大的时候极细心的“修版”,希望成为一个有艺术价值的作品。它的不自然,与它的美好,都因为这个。 载一九三五年四月《刁斗》第二卷第一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