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姐笑道:“人家听了你的话,只说你嫉妒他们进的大学比你进的有名。” 鸿渐想不出话来回答,对她傻笑。她倒愿意他有时对答不来,问他道:“我昨天有点奇怪,你怎会不知道那首诗是表姐做的。你应该看过她的诗。” “我和你表姐是这一次回国船上熟起来的,时间很短。以前话都没有谈过。你记得那一天她讲我在学校里的外号是‘寒暑表’么?我对新诗不感兴趣,为你表姐的缘故而对新诗发生兴趣,我觉得犯不着。” “哼,这话要给她知道了——” “唐小姐,你听我说。你表姐是个又有头脑又有才学的女人,可是——我怎么说呢?有头脑有才学的女人是天生了教笨的男人向她颠倒的,因为他自己没有才学,他把才学看得神秘,了不得,五体投地的爱慕,好比没有钱的穷小姐对富翁的崇拜——” “换句话说,像方先生这样聪明,是喜欢目不识丁的笨女人。” “女人有女人的特别的聪明,轻盈活泼得跟她的举动一样。比了这种聪明,才学不过是沉淀渣滓。说女人有才学,就仿佛赞美一朵花,说它在天平上称起来有白菜番薯的斤两。真聪明的女人决不用功要做成才女,她只巧妙的偷懒——” 唐小姐笑道:“假如她要得博士学位呢?” “她根本不会想得博士,只有你表姐那样的才女总要得博士。” “可是现在普通大学毕业亦得做论文。” “那么,她毕业的那一年,准有时局变动,学校提早结束,不用交论文,就送她毕业。” 唐小姐摇头不信,也不接口,应酬时小意几献殷勤的话,一讲就完,经不起再讲;恋爱时几百遍讲不厌、听不厌的话,还不到讲的程度;现在所能讲的话,都讲得极边尽限,礼貌不容他昧越分。唐小姐看他不作声,笑道:“为什么不说话了?”他也笑道:“咦,你为什么不说话了?”唐小姐告诉他,本乡老家天井里有两株上百年的老桂树,她小时候常发现树上成群聒噪的麻雀忽然会一声不响,稍停又忽然一齐叫起来,人谈话时也有这景象。 赵辛楣专家审定似的说:“回答得好!你为什么不做篇文章?” “薇蕾在《沪报》上发表的外国通讯里,就把我这一段话记载进去,赵先生没看见么?”沈先生稍微失望地问。 沈太太扭身子向丈夫做个挥手姿势,娇笑道:“提我那东西干吗?有谁会注意到!” 辛楣忙说:“看见,看见!佩服得很。想起来了,通讯里是有迁都那一段话——” 鸿渐道:“我倒没有看见,叫什么题目?” 辛楣说:“你们这些哲学家研究超时间的问题,当然不看报的。题目是——咦,就在口边,怎么一时想不起?”他根本没看那篇通讯,不过他不愿放弃这个扫鸿渐面子的机会。 苏小姐道:“你不能怪他,他那时候也许还逃躲在乡下,报都看不见呢。鸿渐,是不是?题目很容易记的:《给祖国姊妹们的几封信》,前面还有大字标题,好像是:《亚洲碧血中之欧洲青岛》,沈太太,我没记错罢?” 辛楣拍大腿道:“对,对,对!《给祖国姊妹们的几封信》,《亚洲碧血中之欧洲青岛》,题目美丽极了!文纨,你记性真好!” 沈太太道:“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都亏你记得。无怪认识的人都推你是天才。” 苏小姐道:“好东西不用你去记,它自会留下很深的印象。” 唐小姐对鸿渐道:“那是沈太太写给我们女人看的,你是‘祖国的兄弟们’,没注意到,可以原谅。”沈太太年龄不小,她这信又不是写给“祖国的外甥女、侄女、侄孙女”的,唐小姐去看它,反给它攀上姊妹。 辛楣为补救那时候的健忘,恭维沈太太,还说华美新闻社要发行一种妇女刊物,请她帮忙。沈氏夫妇跟辛楣愈亲热了。用人把分隔餐室和客堂的幔拉开,苏小姐请大家进去用点心,鸿渐如罪人蒙赦。他吃完回到客堂里,快傍着唐小姐坐了,沈太太跟赵辛楣谈得拆不开;辛楣在伤风,鼻子塞着,所以敢接近沈太太。沈先生向苏小姐问长问短,意思要“苏老伯”为他在香港找个位置。方鸿渐自觉本日运气转好,苦尽甘来,低低问唐小姐道:“你方才什么都不吃,好像身子不舒服,现在好了没有?” 唐小姐道:“我得很多,并没有不舒服呀!” |